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平生第一次真正與人命沾在一起,原本臉上陽光燦爛的鳳歌,心中千回百轉,卻不敢在鳳安年麵前說出一個字,她不能在這個地方暴露自己的身份。


    鳳歌的眉角從來都是微微上挑,那是她身為天家之女,大恒儲君,從骨子裏帶出的驕傲。


    沉靜的雙眼裏總是透著與年齡不相襯的成熟,無論做出什麽樣的決定,說出什麽樣的話,都要在腦子裏先過三圈。


    自登殿聽政以來,沒有人見過她失態,她也從未感到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與父皇在一起議事的時候,當十四歲的鳳歌與三十歲的父皇站在江山社稷圖前的時候,就好像是兩個成年人。


    鳳歌低垂著眼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鳳安年擔憂的問道:“那不過是一個姨娘罷了,她逾矩窺探王爺的機密,本也該死,姑娘何必為她而感到煩惱。”


    “說的也是,不過是賤命一條罷了,擺不正自己的位置,落得如此下場,也沒什麽可惜。”鳳歌的神色已經恢複如初,就好像不過是在討論一隻小貓小狗一般。


    “稟二公子,王爺召二公子前往書房。”門口有仆人恭恭敬敬站著傳話。


    鳳安年應聲道:“我這就來。”


    原來律王竟然在?這位王叔年初剛進過宮,不僅參加了新年大朝會,還參加了當晚在後宮舉行的家宴,自己做為晚輩還去敬過酒,想必他能認出自己,可千萬別讓他看見了。


    鳳歌起身告辭:“既然二公子有事,小女子且先告辭了。”


    “戈姑娘請等等。”仆人繼續說,“世子聽聞璿璣才女之名,想要見一見姑娘,特著小人前來請。”


    “這……”鳳歌看著鳳安年,不知這位比自己大三歲的世子大表哥又是在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許多年前曾見過他一麵,後來王爺進宮朝拜時,也沒帶他,鳳歌倒不擔心會被認出一來,隻是想早些脫身:


    “小女子身份低微,怎好見得王爺世子?”


    鳳安年卻對她說:“不打緊,我這大哥最喜愛結交俠士名流,無論是武勇過人,或是文思敏捷,無論男女,無論本國人或外國人,他都樂於交往。”


    “姑娘正好也在大哥那裏等等我,待我從父王書房出來,再與姑娘盡興品評天下文章。”鳳安年一雙眼睛,十分期待地看著鳳歌,話說到這份上,那邊世子請,這邊二公子邀的,自己現在在明麵上最大的靠山不過是個風吹吹就哭唧唧的林翔宇,若是與這兩位公子硬頂著,隻會給自己和林翔宇帶來麻煩。


    念頭在腦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鳳歌點點頭:“那就有勞帶路了。”


    仆人將鳳安年從房間推出,兩人行至小院門口分開,鳳歌向左,鳳安年向右。


    臨走時,他還依依不舍:“記得等我回來啊,我還有一篇文章沒有拿出來給姑娘看呢。”


    鳳歌沒有答應他,也沒有拒絕他,隻是微笑道:“快去吧,別讓王爺等急了,若是王爺知道是因我而誤了時間,隻怕小女子吃罪不起。”


    鳳安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來,令仆人將自己一徑往書房推過去,遠遠的,還聽見他喊著:“等我啊。”


    隨著引路的仆人向前,穿過一個飄滿了荷葉的大池塘,又穿過了栽滿香花碧草的花園,繞過正廳,便是律王爺的嫡長子鳳子宸居住之處。


    眼前與鳳安年所住的小苑裏修竹簇立的模樣完全不同,此處院落滿是高大喬木,看那粗細,應該是四十多年前,律王被封在這裏,新建府邸的時候栽下的,如今已是冠蓋參天,比起鳳安年那裏的儒生文士的清冷感,這裏另有一種大氣而開闊的感覺,倒是符合他世子的身份。


    再向前走,又是一座小院,這裏方是內院,院門形似滿月,上懸一牌匾,用隸書端端正正寫著三個大字;關山月。


    “世子果然是心係家國天下。”鳳歌由衷讚道。


    仆人依舊躬身前方引路:“我家世子兩歲便能識字,五歲能詩,多少先生讚他聰慧明理,便是王爺有事,也會與他商量。”


    多麽熟悉的人設,這不是自己嗎?鳳歌一時好勝心起,故意問道:“那世子性情如何?世間早慧之人,多是恃才放曠,十分難相處,便是我自己,也少不得有這狂狷性子,若是他是這樣的人,還是不見為好,免得小女子無意頂撞了世子,無端獲罪。”


    “姑娘不必擔心,世子素來喜好結交天下英才,見過多少孤僻冷傲之人,我家世子也隻以禮相待。”


    鳳歌笑道:“世子平素給你的月錢有多少?讓你處處維護於他?”


    “世子待我們下人也是極好,沒理由將好人硬說得不堪。”仆人不卑不亢的回答,鳳歌想起曾經在宮裏偷聽到宮女們紮堆說著另一撥宮女的八卦是非,就連新進宮的采女寶林,或是行差踏錯半點,也會被她們編排著嘲笑,想來王府裏也不會例外。


    能得仆役下人在言語裏如此發自肺腑相護的人,若非真好人,那也絕對是個出色的偽君子。


    平常人家的住宅,門前小路總是曲曲彎彎,顯得隨性而有意境,這位世子的門前,卻是青磚墊地,筆直一條直通屋子,門前矗立著一座雕刻有蒼山雲海的石屏風。


    繞過石屏風,寬寬敞敞三間大屋子,正門上又有一匾,還是端端正正的隸書:“嶧陽孤桐”。


    孤桐?鳳歌在心中念了一遍,眼睛四下張望,果然在院落中一處發現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樹下放著一張石案並一個石凳。


    見鳳歌往那裏看,仆人解釋道:“待風和日麗,綠蔭滿枝時,世子得空便會在樹下撫琴。”


    “如此說來,世子果然是一個風雅之人。”鳳歌微笑道,心中卻想的是往這裏栽一棵梧桐,莫不是想要采“鳳棲梧桐”之意?


    難道律王叔早就有造反之意,想令鳳氏皇朝的皇位最終棲於自家?


    想著這樣的可能,鳳歌心中愈發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一會兒進去對答,可千萬別被這位大表哥給看出任何破綻來。


    “世子爺,璿璣才女到了。”


    “快進。”


    朱漆雕花的門扇在鳳歌麵前緩緩打開,鳳歌一步步走進房門,做好了應對任何意外的準備。


    正屋中的陳設,比起鳳安年那裏,都要顯得大氣許多,有些東西,甚至不比鳳歌所居丹鳳殿差,博古架上那些琳琅滿目的玩器,更是令人眼花繚亂。


    回想起自己宮裏,為了不讓諫官有話說,丹鳳殿裏隻擺一些鮮花鮮果,文房四寶並書籍字畫,珍珠、瑪瑙、翡翠一並皆無,玉山子、水晶洞、珠寶花那也是絕對不可能存在。


    從書本中,鳳歌知道天下蒼生獨供皇家一家,自家的一分一毫吃穿用度皆來自民脂民膏,不能失了體統,也不能鋪張浪費,因此也並不覺得屋裏沒有小擺設是多麽的可憐。


    現在,新世界的大門打開了。


    鳳歌看著那小巧的金絲樹上綴著滿滿的楓葉狀的紅寶石,還有那大大的……白菜?


    那白菜葉的顏色,看起來黃綠黃綠的,倒有幾分像是宮裏一位北方廚子最擅長的菜——酸菜燉粉條裏的酸菜。


    菜葉上還有一隻黑色的蟈蟈?什麽蟈蟈喜歡吃泡過的白菜?這麽多丫環仆人,也沒有人去趕一趕嗎?


    白菜邊上擱著一小塊西瓜,西瓜看起來也不夠好吃,墨綠發黑的外皮裹著紅得發紫的內瓤,隱隱約約能見幾點黑籽,仿佛擱了很多天。


    白菜西瓜都不算什麽,旁邊竟然還擱著幾塊五花肉,這位世子難道是有在正屋裏做菜的愛好?


    在沒有摸清底細之前,鳳歌決定暫時壓下心中的困惑。


    “戈鳳姑娘也喜歡奇石?”一個憨厚的聲音傳過來,沒錯,特別的憨厚,沒看見臉的時候,鳳歌腦中浮現的是一個頭戴草帽,身穿短褂,搓著手“嘿嘿”憨笑的農夫。


    等她找到聲音的主人,不由微微一怔,這形象,跟聲音相差的也太大了吧。


    到底是王爺與王妃所出的兒子,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不大的眼睛正眯著,就好像一雙彎彎的新月,他在笑,他的笑容如同外麵的豔陽一般燦爛。


    他的麵色淨白,兩頰紅撲撲,比起他的弟弟鳳安年起來健康許多,他的嘴唇稍稍有些翹起,十分熱情的樣子,從唇縫間露出的八顆白玉般的牙齒,顯示出他對鳳歌的到來,是十二萬分的歡迎。


    見到他之前,鳳歌也不是沒有見過其他幾位堂哥堂弟表哥表弟:


    比如端王爺家的世子,標配的形容詞是“陰鷙”;


    安王爺家的世子,標配的形容詞是“驕橫”;


    定王爺家的世子,標配的形容詞是“冷傲”;


    還有慶王爺家的世子,全身上下都寫滿了“紈絝”,這位五歲的小世子不小心把“紈絝”寫成了“絨褲”,被太傅打了幾下手心,令他抄寫一百遍,結果控製不住筆,若大一張紙上也寫不了幾個字,把太學裏的存貨給糟蹋完了,為了不挨罵,便往自個兒的衣服上寫,數數還是不夠數,差點寫在了鳳歌的身上。


    其他的斯文穩重的也有,隻求風花月雪的也有,這般憨厚的還真是頭回見過,幾年前,他好像不是這樣啊。


    男大十八變,越變越奇怪?


    鳳歌微低著頭,上前斂袖為禮:“見過世子。”


    鳳子宸忙命侍女請她坐下:“久聞璿璣才女大名,卻總是無緣一見,我這裏雖比不得二弟修竹苑那裏書香陣陣,但這些奇石,每一塊都是天地的造化,蘊含著世間的靈氣。此次請姑娘過來,是想請姑娘評點一二。”


    什麽?這些是石頭?


    鳳歌臉上平靜如初,近前一觀,果然,那顆好像泡了幾天的酸菜,是一塊和田子玉雕刻而成,黑色的蟈蟈是白玉上一塊被礦物質浸染形成的天然墨色。


    擺了好些天的西瓜,則是綠色碧璽內天然形成套嵌的紅色碧璽,人工將它琢磨成球狀。


    玉石與碧璽還是宮內娘娘們常見的配飾,那塊五花肉實在是看不出來到底是什麽石頭,鳳歌想要摸一摸,剛剛動了一個念頭,鳳子宸便將那塊石頭從博古架上取下來,像小孩子獻寶一樣,將那塊石頭遞在鳳歌手上。


    “這是巴蜀國的一個行腳商人路過豐縣時賣給我的。”鳳子宸喜滋滋的述說自己是如何得到這塊五花肉石的經過。


    又是巴蜀國的行腳商人?鳳歌想起了那三個長相醜陋的人皮娃娃,也是一個巴蜀國的行腳商人賣給林翔宇的,隻是不知兩人遇見的商人是否同一個人。


    鳳子宸見鳳歌手裏握著石頭出神,滿懷著期待的問道:“姑娘,你是不是覺得這塊石頭特別好?”


    冷不丁被鳳子宸從深思中驚醒,鳳歌有些吃驚,馬上用話把自己的失態給圓過去:“的確非常特別,便是離得那麽,也看不出這竟是塊假肉,有肉皮,瘦肉與肥肉層層疊疊,三肥二瘦相夾在一起,世間奇石何其多,紅白相間,或黑白相間不少見,可是像這般有皮有肉的可謂稀世之奇珍,堪稱上品。”


    鳳歌又笑道:“這塊肉石的紋理著實不凡,肌脂相間,肥瘦分明,肉皮部分顏色焦黃,頗像掛爐的烤肉,看著便有肉香陣陣的感覺呢。”


    “姑娘說的著實有趣,我當時收下它的時候,也是這麽想的,當真是與姑娘心有靈犀。”


    鳳子宸十分開心:“父王總說我這是玩物喪誌,嗨,要是連塊喜歡的石頭也碰不得,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正是呢……”鳳歌用力咽下心裏的吐槽,她實在很想問問這位大表哥是不是從來沒有認真的學習過外國通史,不知道有一個國家的君主熱愛玩“花石綱”,然後徹底把國家給玩完了。


    說好的神童才子人設呢?


    大兒子憨厚愛玩石頭,二兒子病弱愛寫小說。這兩位都不像是正常的繼承人設定,鳳歌印象裏的律王叔從來都是心機深沉,智計百出,因此才能屢屢兵出奇招,立下不世戰功。


    沒道理會養出這兩個不著四六的二世祖。


    鳳歌實在不解,試探道:“王府裏可還有第三位公子?”


    “沒啦,隻有一個大姐,不過早年就嫁到東寧國去了。”鳳子宸不解道,“姑娘為何這麽問。”


    也對,的確沒聽說還有第三個公子,鳳子宸也的確是世子沒錯,也許現在的陌生感,是因為真的太多年沒見了,當初還是十歲不到的孩子,變化大也是應該的。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鳳歌決定暫時先不想這個問題,她還牢記著自己進王府的目的,眼前這個鳳子宸看起來傻乎乎的,也許,從他這裏突破,更容易一些。


    鳳歌小心翼翼將五花肉石放回博古架:“世子將來要繼承這偌大家業,王爺擔心世子牽掛太多,不能專心於此,因此多說幾句,也是人之常情。”


    “我父王忙於公務,難得在府中,一回來就先把我招過去罵一頓,哎。”鳳子宸就像所有害怕嚴父的頑童一樣,對鳳歌絮叨著這些事。


    “王爺經常不在家?常年在京師陪王伴駕嗎?”鳳歌故意裝作什麽都不懂。


    鳳子宸搖頭:“以前是出征打仗,後來也經常要進京述職,現在本也沒他什麽事了,還是為朝廷的事忙前忙後,明明可以做個富貴閑人,偏要自己給自己找事做,真是的,多幹活也不會多拿什麽好處,算了,他老人家想要發揮光和熱,他開心就好啦,他不在家,我也正好樂得個輕鬆。”


    每個家庭都會有這麽一個吐槽老爹的熊孩子,說好了是來探討奇石,結果反倒成了世子訴苦大會,鳳歌從他的話裏得到了不少信息,比如律王三天兩頭不在府中,北玄營那裏總是發不出軍餉,律王實在看不下去,便會自己想辦法籌些錢糧送過去,免得士兵嘩變。


    從鳳子宸的話裏聽來,律王叔完全是一個勤勞善良,愛民如子的好王爺,絕對不會有任何大逆不道之舉。


    鳳歌笑著說:“方才接我進來的那個仆人,走在一路,也是一直誇著世子穎而好學,現在世子又在不停的誇著王爺,真是和樂融融,羨煞旁人。”


    “啊?是嗎?那個人是我的伴讀,總是一副板著臉的樣子,我還以為他很討厭我,沒想到,也會說這麽多好話。”


    鳳歌微笑道:“如果世子當真是這麽想的話,那又如何會派他過來接我呢?”


    “嘿嘿……”鳳子宸有些不好意思的搓著手,這個動作一出來,方才站在那裏還有幾分高貴的氣質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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