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傅正柏見到了皇帝,雖然不待見皇帝,但是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不能讓人捉了把柄,終究是個老實人。


    “吾皇萬歲萬萬歲!”傅正柏伏跪在地。


    宋玄青負手而立,冷眼瞧著跪在牢房裏的老者,“都這般年歲了,還進了刑部大牢,想必不好受吧?”


    不管是身子還是心,應該都挺難受的。


    傅正柏雖然不是什麽達官貴人,可傅家的生意滿天下,算得上是富可敵國的典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的確是個養尊處優的老者!


    “回皇上的話,好不好受的,自己心裏知道,但凡值得,死亦甘之如飴。”就像當年,他義無反顧的撫養傅九卿。


    值不值得,心裏清楚。


    問出口的,都不作數。


    宋玄青黑著臉,拂袖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朕且問你,你把那兩個孩子藏在了何處?”


    “皇上,草民既然已經在這兒,您覺得草民會把孩子的下落告訴您嗎?”言外之意,你問了也是白問,我是死活不會告訴你的。


    反正,要孩子沒有,要命一條。


    宋玄青裹了裹後槽牙,“不說是嗎?”


    “皇上,這不是說不說的問題,而是堅決不能說。”傅正柏抬起頭,“另外,草民也是真的不知,這兩個孫兒的下落。”


    他將“孫兒”二字咬得極重,擺明了立場。


    傅家的孫兒,怎麽可能交到皇帝的手裏?


    他傅正柏這輩子沒做過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唯一做得極好的一樁事,就是養育了傅九卿,成全了他與靳月,以及……日薄西山之時,見到了自己的兩個小孫兒,死亦無憾。


    “傅正柏!”宋玄青咬著後槽牙,“你真以為朕不會對你這樣的老人家動手?”


    傅正柏跪直了身子,“皇上想動手,隻管來,草民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不在乎生死。”


    “那你傅家的滿門呢?”宋玄青冷問,“也不在乎了?”


    傅正柏沒說話。


    說不在乎,那是氣話,是騙人的。


    傅正柏自問是個理智清醒的人,也不屑拿這種氣話去應對皇帝,“皇上,您是天子,是九五之尊,群民仰望,若您要殺人,誰能攔得住?民為草芥,又能如何?”


    “你說朕濫殺無辜?”宋玄青黑著臉,“傅正柏,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私放兩個孩子,你可知這後果?”


    “草民知道,皇上是要拿著草民的兩個孫兒,要挾九卿夫婦二人。”傅正柏又不是傻子,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什麽人心……沒揣摩過,“皇上,您怕是打錯了如意算盤,九卿夫婦沒打算跟您有任何的瓜葛。”


    宋玄青蜷起袖中的拳,“孩子到底在哪?”


    “皇上心心念念著要殺了他們夫婦二人,真以為草民什麽都不知道嗎?”傅正柏梗著脖子,“音兒和寧兒,是為了您的太子,才會冒險來到京都城,才會進宮出現在您麵前。皇上,做人要有良心,就算沒有恩德,也該講點道義。”


    宋玄青拍案而起,“放肆,你跟朕講良心,將道義?傅九卿和靳月有今時今日,講過良心和道義嗎?他們是靠著朕與母後,才有了今時今日的榮華富貴,可最後呢?悄然蟄伏在我大周境內,帶走了整個女子軍,屯兵在側,居心何在?”


    “屯兵?”傅正柏失笑,“皇上,您怕是沒領過兵吧?但凡屯兵者,必定占山為王,占城為據,可您看看九卿和靳月,他們占了什麽?不過是隱居市井,過神仙般的生活罷了!日子都不讓人過了,這還有王法嗎?”


    宋玄青沒想到,傅正柏這般能說會道,瞧著一把年紀了,實際上極難對付。


    活脫脫,一塊硬骨頭。


    “王法?天下都是朕的,你跟朕說王法?”宋玄青冷嗤,“傅家的人,果真是狂妄至極。”


    這話說得傅正柏都不好意思了,狂妄?他這輩子老實本分做生意,都沒跟狂妄搭過邊,沒想到老了老了,倒是在皇帝這兒,居然聽到了狂妄二字。


    “多謝皇上誇讚。”傅正柏深吸一口氣,“草民能得皇上如此高的評價,真是三生有幸。”


    到底是誰狂妄?


    到底是誰不講道義?


    嗬……


    “來人!”宋玄青拂袖落座,“今兒朕就坐在這裏,等著你吐出實話來。”


    傅正柏瞳仁驟縮,這話是什麽意思,是要對他用刑?皇帝要看著他,等著他把實話說出來,所以今兒這苦肉之刑,定是難逃。


    即便如此又如何,就算扒了他這一層老皮,他也不會告訴皇帝,有關於傅家兄妹的隻言片語。


    “傅老爺,終究是一把年紀了,您瞧瞧咱們這兒的刑具,怕是受不住兩下,您這老骨頭就得被拆了去。”酷吏歎口氣,“您呢,老老實實的說出真相,也免得這般年歲了,還要皮肉受苦。”


    傅正柏扯了扯唇角,“我傅正柏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就算大刑加身又如何?我都這般年歲了,半截身子入了土,還怕蓋上棺材板嗎?來!隻管來。”


    當年,他敢收容傅九卿,敢把傅九卿當兒子養,就想過會有這一天。


    大刑伺候又如何?


    他傅正柏敢送孩子離開,就敢承擔一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大不了賠上整個傅家。如此帝王,老百姓還能有什麽指望?


    鐵鏈碰撞,發出叮當聲響,在寂靜的刑部大牢裏,尤為刺耳。


    傅正柏麵無懼色,任由這些人將他綁縛在刑架上,他昂起頭,極是不屑的瞥了皇帝一眼,頗有種英勇無畏的氣勢。


    “真的不說?”宋玄青問。


    傅正柏勾唇,何其輕蔑,“皇上要殺便殺,草民絕不皺眉!”


    “為了兩個野東西,你便賠上整個傅家,值得嗎?傅家那麽多人,與你骨血相連者甚眾,你就忍心讓他們與你陪葬?”宋玄青冷問。


    傅正柏盯著他,目色平靜,“皇上這話錯了,那不是野東西,那是我的孫兒和孫女,我傅正柏這輩子沒什麽出息,隻會做生意,眼裏隻有金黃銀白,可偏偏有一樁事,是我至死不悔的,那就是九卿和靳月,大仁大義,利國利民,我為他們感到驕傲,傅家滿門亦倍感榮光。”


    “動手!”宋玄青已經不屑與他廢話。


    今日,他定要從這老東西的嘴裏,撬出那兩個孩子的下落。


    一鞭子抽下去的時候,傅正柏咬著牙打了個寒顫,劇烈的疼痛讓他麵色瞬白,連唇都咬破出血,但即便如此,他倔強得沒吭一聲。


    鞭子算什麽,利刃加身,他也不會妥協。


    就在酷吏再次舉起鞭子的瞬間,門外忽然響起了異動,似乎是有些嘈雜,連帶著腳步聲都倍顯淩亂,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去看看!”宋玄青開口。


    海晟行禮,快速跑出去。


    不多,又急急忙忙的跑回來,一張臉全然變了顏色,“皇上,外頭、外頭……”


    “你素來不是慌亂無措之人,今兒是怎麽了?這般如此,成何體統?”宋玄青冷聲訓斥,“好好說話!”


    海晟撲通跪地,“皇上,底下人來報,說是京都城內的百姓,將一封萬民書送進了刑部衙門,並且……”


    說這話的時候,海晟回頭看了一眼刑架上的傅正柏,這意思是再明顯不過了。


    “什麽萬民書?”宋玄青當即起身。


    萬民書這東西,昔年隻聽先帝提起過,誰知道,今日居然會出現在自己這裏,簡直太不可思議,也……太混賬!


    “京都城的百姓,糾集在一起,為、為傅家請命,請皇上看在元禾公主和親北瀾,慕容家冤屈被誅二十多年,以及慕容將、軍駐守邊關,護佑大周太平,放過傅家老小。”海晟的聲音越發細弱,到了最後已然不敢抬頭,去看皇帝的臉色。


    不用看也知道,皇帝此刻的麵色,肯定難看到了極點。


    “為傅家請命?”宋玄青殺氣騰騰,“蠱惑人心,圖謀不軌,還敢說什麽功勞?狼子野心,不外如是!”


    傅正柏笑了,笑得那樣嘲諷,“皇上剛愎自用,又聾又瞎,連百姓的心聲都聽不到,你枉為天子,枉為君主!”


    一個不聽取民意的天子,與醃臢東西沒什麽區別。


    “掌嘴!”宋玄青勃然大怒。


    拄杖聲驟然響起,淩厲之音震徹整個大牢,“誰!敢!”


    眉睫陡然揚起,宋玄青憤然望著入口。


    顧白衣攙著太後,款步進了刑部大牢,兩個大周最尊貴的女人,走進了陰暗的刑部大牢。


    自打皇帝登基之後,太後便不再搭理朝政,現如今卻出現在這裏,顯然是有她不得不出現的理由,威嚴不減當年。


    “母後?”宋玄青旋即斂了身上的戾氣,畢恭畢敬的行禮,“您怎麽來了?”


    太後拄著杖,由顧白衣攙扶著,緩步走到了傅正柏麵前。


    “母後?”宋玄青快速攔住了她們的去路,“這裏是刑部大牢,皇後不該帶著母後來這種地方,還是早些回去罷!”


    太後眯了眯眸子,“皇帝大概是忘了,哀家是如何走到今時今日的,別說是什麽刑部大牢,哀家連冷宮都去過,還怕這種地方嗎?”


    “母後?”宋玄青最拗不過的就是太後,這是他生命裏鮮少的軟肋之一,“您身子不好,這兒陰氣太重,免不得會衝撞您,要不兒臣陪著您先出去?”


    太後指了指傅正柏,“把他放了。”


    “母後?”宋玄青冷然,“您不是說,不管朝政了嗎?這是刑部的要犯。”


    太後深吸一口氣,“是要犯還是親家,哀家心裏清楚,皇帝是不是要誅傅家九族啊?靳月是哀家的義女,嫁的傅家的義子,那麽哀家是不是也在這九族之內?皇帝是不是要連哀家一起丟進大牢裏,然後拉到午門斬首?”


    “兒臣不敢!”宋玄青惶然。


    他知道,太後這是生氣了,每每逢著靳月之事,太後總是不能冷靜,總會偏頗,這點……宋玄青心知肚明。


    所以在處理傅家的事情上,他想的法子是:速戰速決。


    誰知,還是夜長夢多!


    “不敢?”太後冷笑,麵上威嚴不減,更多的是失望,“皇帝敢不敢隨哀家,去京都城的大街上轉轉,看看京都城的百姓都在做什麽?”


    宋玄青張了張嘴,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咽下。


    “皇帝不敢了嗎?”太後嗤冷,“萬民書都送到了刑部衙門,皇帝還要執意為之,嗯?真是哀家教出來的好兒子,是哀家……對不住先帝的英明!”


    宋玄青俯首,“母後,萬民書的事情是那群刁民……”


    “民本無刁,窮山惡水方顯劣,若皇帝讓百姓安居樂業,何人不願家業平安,闔家歡樂?皇帝,你是天子,天子啊!天若有罰,民必遭殃。”太後字字見血,句句誅心,“不要把自己放在個人的私利上,這是先帝臨終前所言,你都忘了嗎?”


    宋玄青喉間滾動,“兒臣,不敢忘。”


    “不,你都忘了,全忘了!”太後拂袖,指著外頭,“你去外頭,聽聽百姓的聲音,看看你都幹了什麽?哀家今日不是以太後的身份嗬斥你,而是作為一個母親,子不教父之過,子不教也是母之過啊!是哀家教子無方,是哀家愧對先帝,哀家……哀家……”


    宋玄青急了,“母後,這些事同您沒關係,是兒臣、兒臣覺得此事頗為蹊蹺,兩個孩子突然失蹤,怕隻怕是有歹人作祟,所以……”


    “皇帝已經學會撒謊了是嗎?”太後搖搖頭,“君無戲言,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代表著天子威嚴,是大周的象征,皇帝怎麽能信口雌黃?你真以為哀家待在深宮,便眼盲心瞎,什麽都不知道?”  宋玄青瞧了一眼傅正柏,別的能作假,傅正柏身上血淋淋的鞭痕是無法作假的。


    “靳月是哀家的義女,哀家對她寄予厚望,若是她背叛了大周,哀家會第一個大義滅親,但若是皇帝無緣由的要殺了她,禍及其親眷兒女,哀家也絕對不答應。”太後擲地有聲。


    對於靳月的為人,她是絕對相信的,皇帝那股子怨氣在心裏,到底是為了什麽,她也心知肚明。


    既然怨氣難消,退也無用,那便壓住他。


    徹底的,壓製!


    否則這股子怨氣發作起來,來日還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太後已經這般年歲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她是真的擔心啊,怕自己這一閉眼,皇帝就再也無人可治,到時候他諸多折騰,以至於眾叛親離。


    她不願看到那一天,不忍心讓身邊的這些人,都遭了皇帝的毒手。


    先帝當年殺了多少人,太後都是親眼所見;宋雲奎為了執念,禍害了邊關十萬大軍,她也是親眼所見。


    太後,是真的怕啊!


    宋家的男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嗜殺劣根性,他們會專注於一件事,不惜一切,不擇手段。


    “朕,沒有這個意思!”宋玄青退了一步。


    太後擺擺手,“把人放了。”


    說再多都沒用。


    沒人敢動彈,倒是顧白衣開了口,“太後娘娘懿旨,誰敢不從?”


    宋玄青的視線,驟然落在顧白衣身上,目色森冷,連自己心愛的女人,也要背叛他了嗎?


    顧白衣無所畏懼,瞧著底下人鬆開了傅正柏,將其從刑架上解救下來,這才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局麵已經如此,皇帝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皇後不該……”


    “是哀家要白衣陪著的。”太後打斷了皇帝的話,“哀家老了,這後宮鳳印早就交給了皇後,所以有些事就得皇後來扛著。”


    宋玄青沒說話,唇線緊抿。


    “多謝太後娘娘!多謝皇後娘娘!”傅正柏吃力的行禮。


    太後麵色不是太好看,“芳澤!”


    “是!”芳澤快速上前,彎腰將傅正柏攙起,“傅老爺,您還好嗎?”


    傅正柏麵色蒼白的笑了笑,額角還掛著冷汗,疼得兩腿直哆嗦,“草民沒事,年紀大了而已,不打緊的,有勞太後娘娘和皇後娘娘掛懷。”


    “出去吧!”太後也不多說,掉頭就走。


    皇帝被訓了一頓,這會一個屁都不敢放,就這麽黑著臉,跟在太後和顧白衣身後,怨氣難散,若隻是這樣倒也罷了,偏偏出了大牢……


    刑部尚書哆哆嗦嗦的捧著萬民書,戰戰兢兢的望著本朝最尊貴的三個人,哎呦,這可怎麽好?說是萬民書,其實就是燙手的山芋,燙得他三魂不見七魄,嚇得腦子都發昏了。


    “這是什麽?”宋玄青咬著後槽牙。


    刑部尚書低低的說了句,“回皇上的話,萬、萬民書!”


    刹那間,宋玄青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將所有的理智燒得一幹二淨,“混賬,這種東西也是能拿上來,汙朕眼睛的?朕看你這腦袋搖搖晃晃的,不想要了是嗎?”


    “皇上恕罪!”刑部尚書撲通跪地。


    太後倒是明白了,皇帝這是拗不過她與白衣,把氣往別人身上撒呢!


    嗬,不著急,前麵還有的是氣,這……隻是個開始。


    “朕真是養了一群廢物。”宋玄青火冒三丈,“就這麽一點東西都處置不好,要你們何用?”


    皇帝一發怒,底下黑壓壓的跪了一片,各個大氣不敢出。


    太後輕哼,“東西都送上來了,哪有往外推的道理,無萬民,何有大周?皇帝,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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