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湯藥本是溫補祛寒的,可是……加了些許東西,就讓溫補祛寒,便成了大寒之物,女子服用怕是會影響以後的生育,也就是說……很大程度上,會導致絕育。


    裴春秋在對待靳月的事情上,有這最大的愧疚,試毒時的場景曆曆在目,他原是個救人的大夫,卻被逼著做了一回劊子手,他內心深處的醫德,讓他備受折磨。


    這雙手,終究是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藥廬的大門,徐徐合上。


    有暗影悄然立在牆角,鼻間輕哼,挑了蘭花指,輕輕捋著垂落肩頭的墨發,“自作孽不可活,嫁入燕王府又如何?無嗣可出,什麽側妃什麽小王妃,都是狗屁!小爺就讓你好好享受一下,什麽叫生不如死!不是愛折騰人嗎?哼!活該!”


    音落,縱身一躍,消失得無影無蹤。


    公子隻交代,給她個教訓,可沒說要給什麽教訓,既然如此,那就讓她自食其果,不是中毒了要讓別人替她試毒嗎?那就讓她好好吃藥,好好的活著。


    死了倒是沒什麽,活著才是真的折磨。


    當天夜裏,顧若離隻覺得渾身不舒服,有點肚子疼,可又說不出來是怎麽個疼法,隻是出冷汗,一層又一層的冷汗。


    “到底怎麽回事?”宋宴黑著臉,瞧著躺在床榻,不斷出冷汗,不斷說胡話的顧若離,心裏終究是有些著急的,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是真的喜歡過顧若離。


    裴春秋歎口氣,“此前中毒太深,以至於傷及根本,現在染了風寒,身子骨便愈發的虛弱,需要好好的靜養。不過,沒什麽大問題,小王爺不要著急,老夫給她重新開藥,佐以銀針刺穴,便會很快好起來。”


    “好!”宋宴點頭,“那你趕緊開藥!”


    裴春秋行禮,退出了房間。


    所幸整個燕王府隻有他這一位大夫,幸賴在這方麵,宋雲奎和隋善舞對他信賴有加,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說辭。


    隻要將她體內剩下的寒性散去,便再也不會有人能查出來,顧若離經曆過什麽。


    畢竟,十女九寒。


    這是每個大夫,都知道的事實!


    屋內的人都退了出去,宋宴立在房間裏瞧著床榻上的顧若離,心頭稍稍柔軟了下來。


    顧若離渾身如墜深淵,冷得瑟瑟發抖,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隻知道冷。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碰我,不要碰我……”顧若離神誌不清,不斷的掙紮著。


    宋宴歎口氣,伸手握住了她亂動的手,“若離,是本王,你別怕!”


    “靳月,靳月,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為什麽要纏著我?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放過我……靳月……”她宛若陷在了噩夢中難以自拔,“靳月,是你自己該死,你為什麽要霸占著小王妃的位置不放?靳月……啊啊……別抓著我……”


    宋宴如同被針紮一般,快速收了手,不敢置信的望著還在胡言亂語的顧若離,他不是傻子,隻是不願給予靳月半分信任,所以才會任由靳月……


    按理說,這件事與顧若離沒什麽關係,可為什麽顧若離會這般害怕?


    怕靳月?


    還是怕某些秘密被掀開?


    心裏存疑,可瞧著顧若離這副模樣,思及她此前的溫柔與纖弱,宋宴終是狠不下心來,隻起身往外走,不願再聽下去。


    門外,顧若離的陪嫁丫鬟琥珀,小心翼翼的行禮,確定宋宴已經離開,這才手忙腳亂的進了門。


    驟聽得自家主子不斷的囈語,嚇得小丫頭臉都白了,也不知道小王爺聽到了多少?又會有多少放在心頭當真?


    宋宴走得飛快,程南疾步在後跟著。


    幾乎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宋宴忽然頓住腳步,回頭喊了一聲,“靳月?”


    身後,冷風撫過,宮燈被吹得四處晃蕩,孤寂的長廊裏,落著斑駁的燈影,那個會隨叫隨到的人,再也沒有回來。


    宋宴這一舉措,程南是震驚的。


    靳月已經失蹤了兩月有餘,小王爺這才想起有這麽個人,是可笑還是可悲?可笑男兒心性涼薄,十年相處不如一朝溫柔,還是可悲靳月的生死相托,到頭來,不過一廂情願?


    “小王爺?”程南低喚,“您怎麽了?”


    整個大周的人都知道,靳月跳崖,屍骨無存。


    宋宴自己都愣住了,怎麽就脫口而出了呢?是因為在顧若離那裏聽得了她的名字,所以才會有這樣下意識的舉動?


    程南原以為,小王爺隻是心情不好,又或者觸景傷情,所以會喊出靳月的名字,可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因為在後來的日子裏,靳月這兩個字,時常出現在宋宴的口中,最後連夢中喊的都是靳月。


    他夢見了靳月,坐在馬背上,就這麽靜靜的望著他,一轉身便策馬而去,漸行漸遠,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不管他如何呼喊,她都沒有回頭,連人帶馬衝下了懸崖……


    “去找!”宋宴咬著後槽牙,“把她找回來!”


    程南真的是大吃一驚,這都過去多久了,死活都不可能再找到,即便當時不死,這麽久了……早就沒救了。若是當時死了,那麽現在估計連屍骨都被野獸啃幹淨了,去找什麽?找血衣?找斷肢殘臂?就算剩下那麽一兩塊骨頭,估計真的隻是骨頭而已。


    數月過去,屍體早已腐化,還能剩下什麽呢?


    一腔孤勇,換一片狼藉,屍骨無存!


    可小王爺把話撂這了,程南也隻能照辦。


    隻是,一晃半個月過去了,宋宴什麽都查不到,連靳月的屍骨都沒找回來,往日裏可有可無的人,忽然間變得那麽重要。


    有些人早已不經意的闖進了你的世界,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埋了一顆種子,然後生根發芽,以至於失去之後,那種逐漸蔓延的剝皮拆骨之痛,讓人日益瘋狂。


    宋宴是真的瘋魔了,後知後覺得太晚。


    十年時間,毒浸入了骨髓而不自知,知道毒發,才知道後悔。


    可惜,來不及了!


    “你鬧夠了沒有?”隋善舞真真是恨鐵不成鋼,“她都已經死了這麽久,你才想起來要找,去哪兒找?骨頭都爛了,若真有魂靈,怕是早就投胎轉世,再世為人了!你現在去找,沒有任何的意義,隻會讓人覺得虛情假意!”


    宋宴素來固執,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靳月的樣子,那樣明媚而鮮活的女子,最後被剝去一身的倔強,成了他身後的影子。


    “那又如何?”宋宴目不轉瞬的盯著自己的母親,“娘,我問你一句話,您可以實話實說嗎?”


    隋善舞被他的眼神稍稍驚了一下,“你想問什麽?”


    “您是真的,想讓靳月當您的兒媳婦嗎?”宋宴問。


    仿佛塵封在心裏的秘密,忽然被揭開,來不及阻擋的醜陋與陰暗,就這麽被堂而皇之的鋪在了陽光下,讓隋善舞無所遁形。


    “您是真的感念她的救命之恩,真的喜歡她,還是您知道皇上和太後在打她的主意?”宋宴直白的開口,“當時,皇上和太後已經想將她收為己用,可您一句請旨賜婚,生生打消了他們的主意。”


    隋善舞胸口起伏,“你便是如此揣測你母親的善意嗎?”


    “這不是揣測,是合理的推測。”宋宴好似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可想明白又有什麽用,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視她如無物的是他,讓她替顧若離去試毒的是他,讓她去引開匪盜的也是他,綜上所述,推她下火坑,送她去死的,就是他自己!


    “你……”隋善舞咬牙,“我是真的想讓她當你的小王妃,真心想讓她做你的小王妃!”


    宋宴仿佛就是在等這句話,“既是如此,那母親應該支持我,讓我去把月兒找回來,不管是生是死,她都隻屬於燕王府。母親做過什麽,心裏最清楚吧?”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隋善舞心頭一驚。


    宋宴冷笑,“那些話,母親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嗎?”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隋善舞別開頭。


    宋宴倒是無所謂,聽不懂便聽不懂吧,多說無益,反正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靳月就算是死,也得回到燕王府。


    “不用找了!”裴春秋心裏有些慌。


    之前顧若離的藥出了事,他便懷疑女子軍可能還有人生還,既是如此,還是別找為好,否則萬一真的找到了女子軍的殘部,依著宋宴的性子,免不得要動用非常的手段。


    “為什麽?”瞧著緩步行來的裴春秋,宋宴的心裏是慌的。


    裴春秋很明確的告訴宋宴,“靳月,死定了!”


    “你放什麽屁!”宋宴猛地揪住裴春秋的衣襟,“你咒她做什麽?”


    隋善舞愕然,“裴大夫從不說無妄之言,宴兒你快放開他,讓他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死定了?裴大夫,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知道,靳月就算沒掉下懸崖,也活不長了。”裴春秋可不是在撒謊,“老夫所言句句屬實,小王爺先放開我!”


    宋宴狠狠的將他推出去,“今日你若有半句虛言,本王一定殺了你!”


    “小王爺,殺她的人,是您啊!”裴春秋音色微沉。


    宋宴愕然微怔,“什麽?”


    “試毒!”裴春秋低聲歎息。


    兩個字,宛若催命符,烙印在心頭,要了靳月的命。


    “試毒之事,本就是兵行險著,被試毒之人,因為各種劇毒的浸染,到了最後隻能成為犧牲品。她為了解開七日斷腸散,服用了太多劇毒,以至於體內的毒,早已混合在一起,即便她最後也服用了七日斷腸散的解藥,也是回天乏術。”裴春秋所言,句句屬實。


    宋宴目色猩紅的盯著裴春秋,滿臉的不敢置信,“不可能!”


    “最後那幾天,其實她已經開始吐血,並且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裴春秋迎上他的眸,沒有半分畏懼退縮之意,“所以磯城這一戰,是她命中最後一次為燕王府效力,小王爺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就是最後的結果!”


    宋宴磨著後槽牙,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日讓靳月去試毒的是小王爺,所以說,這件事的真正責任是您自己,與王妃無關,與顧側妃無關,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裴春秋繼續道,“小王爺不會不知道,靳月深愛著您吧?願意用她的命,換一場忠心。”


    宋宴神情灰敗,“她不是,命硬得很嗎?”


    “可她,終究也隻是個女子,是血肉之軀啊!”


    裴春秋一句話,讓宋宴忽然想起了那個燭光昏黃的夜晚,那個衣衫單薄的女子,獨坐燭光裏,抬眸看他時,眼底滿是波光瀲灩,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小女兒家應有的羞怯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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