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終究是卑賤的,主子永遠是高高在上的,身份懸殊,便是最深的溝壑。


    可他不知,她原該尊貴無比,尊享榮耀,隻因為他父母的陷害,讓她成了無父無母的飄零孤女,成了燕王府的奴才。


    “本王做事,需要你們多嘴嗎?”宋宴抬步進門。


    所有人都退開兩旁,主子永遠是主子。


    大夫過來瞧了瞧,衿月內傷不輕,可見方才教頭是下了死手的,是真的……想要她死,隻可惜,他打偏了,傷及筋骨,卻未傷及肺腑,否則小丫頭必死無疑。


    “真是命大!”宋宴皺了皺眉,瞧著躺在床榻上,麵色慘白如紙的小丫頭。


    明明有著和宋嵐一般的年紀,卻比宋嵐可愛多了,大概是天生的冤家,宋宴打小就不喜歡宋嵐,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


    而宋嵐呢?


    亦是如此。


    有好多次,宋嵐甚至在想,若是沒有這個兄長,整個燕王府的敬重,以及父母的寵愛,是不是都會屬於她宋嵐一人。


    自私自利下的心腸狠毒,是六親不認的!


    宋宴如此,宋嵐亦是如此。


    確定衿月沒事,宋宴才慢慢悠悠的離開鬼莊,今夜他沒打算回府,就宿在鬼莊內。


    “小王爺?”心腹程南上前行禮,“您方才這是……”


    重懲了教頭,若是被燕王知道,不太好交代。


    “本王就是不喜歡,那些人揣著小九九,還非要裝作一臉的大義凜然,叫囂著為燕王府盡忠,那是盡忠嗎?程南,你覺得呢?”宋宴問。


    程南垂眸,不敢多言。


    的確,那不是為燕王府攬才,是給燕王府添堵。


    “燕王府早晚是本王的,若是不從根源抓起,以後要用之時,本王上哪兒找人?”宋宴輕嗤,“本王要培養的奴才,必須是忠心的,但前提是,得有本事!燕王府,不需要廢物!”


    程南點點頭,“小王爺所言極是。”


    “那丫頭是本王自己帶進府的,若是能輕易被人欺負了去,那本王威嚴何在?這麽不把本王放在眼裏,本王豈能容他!”宋宴躺在床榻上,“換個教頭!”


    程南一愣,“那之前這個……”


    “廢了。”宋宴輕描淡寫。


    人命,在他們眼裏,宛若草芥。


    “是!”程南行禮,“卑職這就去辦!”


    外頭,月色清冷。


    宋宴爬起來坐在床邊瞧了好半天的月色,腦子裏忽然清醒了些許,為什麽會突然對那小丫頭這般心軟?是看見她孤獨中的倔強,像極了自己?


    殊不知,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衿月受了傷,一直昏迷著,到了第二天的晌午才醒轉,珠兒告訴她,原先那個教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的教頭,讓她好好養傷。


    “那你和杏兒如何?”衿月低聲問。


    珠兒麵色有些蒼白,“你還是顧著自己吧!”


    頓了頓,珠兒低聲道一句,“對不起!”


    衿月愣了一下,“說什麽胡話呢?”


    “我忽然明白了,你為什麽、為什麽不願出手。”珠兒抿唇,眼底含著淚,“你是對的,沒有成為強者,隻能假裝弱者,不然會死!”


    衿月,差點就死了。


    “珠兒。”衿月望著她笑,“善良的眼睛,看到的都是良善;身在黑暗,所見皆是黃泉,不怪你,真的!”


    珠兒拭淚,“你要好好的,要活著。”


    “自然。”衿月點頭,“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情沒做呢!你呢?”


    珠兒點頭,“我也有好多事沒做,我還得好好的活著!”


    “那便是了!”衿月衝她笑,笑得眉眼彎彎,“我們一起從這兒出去,然後一起共事,一起辦差,想想都覺得甚是美好。”


    珠兒被她逗笑了,這一笑,便捂著肚子,“之前傷著脊背,這一笑就疼,你莫逗我!”


    “還疼得厲害嗎?”衿月忙問。


    珠兒看著她,輕輕的搖頭,“我傷得,沒你這般厲害!”


    “以後別為我擋了,誰的命不是命呢?”衿月低低的說。


    珠兒可不理會這些,少時的情義,是最為深厚的,帶著信任與依賴。


    門外,宋宴站了站,終是拂袖而去。


    誰的命不是命?


    嗬嗬,作為奴才,不就是得為主子賣命嗎?


    燕王府的暗衛、死士,本就是用來犧牲的。


    換了教頭,不代表日子會好過,基本功該練的還是得練,該吃的苦還是要吃,衿月恢複之後亦不例外,隻是自此後,宋宴便不大來鬼莊了。


    他到要看看,多日之後,自己與這小丫頭相較,到底誰更勝一籌,但他是主子,卯足了勁和一個奴才計較,委實不太像話。


    程南看在眼裏,倒也沒敢多說。


    因為被衿月單槍匹馬的教訓了一頓,之前那幫少年人也都老實了很多,甚少有人敢輕易欺負後院的小姑娘們。


    自此,少年們結成一幫,而小姑娘們,則跟緊衿月,以衿月為中心,凝聚力來自於安全感,衿月給予的安全感。


    這一年,誰都沒有踏出鬼莊半步。


    年底的時候,隱約能聽到外頭的鞭炮聲,眼見著是快過年了,可是……衿月還是出不去,也不知道楊叔叔找不到她,會不會急瘋了?


    一年了,楊叔叔可能放棄了?


    小哥哥怎麽樣了?


    衿月長高了很多,模樣也變了些許,五官更立體,眉眼更精致,但因為常年的風吹日曬,膚色沉沉,不似尋常人家的小姑娘,嬌俏可人,反而多了幾分沉穩。


    小哥哥走的時候,什麽都沒留下,她倒是將北珠送給了小哥哥,也不知道,小哥哥若是真的走了,還會不會記得她?


    高牆外頭,有太多的牽掛,她想出去又沒辦法出去!


    “想出去嗎?”杏兒笑問。


    衿月點頭。


    “有機會的。”珠兒跳出來。


    衿月不解,“教頭不是說,沒有最後的比試,是不許出去的嗎?”


    “今年是小王爺吩咐,說咱們這些孤女本就無依無靠,無人可聯係,可以出去兩個時辰。”杏兒解釋,“據說,往年是不被允許的。”


    衿月詫異,“小王爺吩咐的?”


    “王爺不在京都城,燕王府的事情慣來都是王妃打理,王妃寵愛小王爺,自然對小王爺百依百順。”杏兒笑了笑,“不過……我們家裏都沒人了,出去也沒什麽用。”


    珠兒笑問,“小月在外頭可有親人?”


    親人?


    衿月沒有。


    “沒有血緣親人,是個孤兒,無父無母,但是……”衿月揚起頭,“想去看看外頭,習慣了外頭,自由自在的!”


    比如,楊叔叔。


    比如,老乞丐。


    又比如,阿狗!


    要是能出去,那該多好?


    事實是,她們真的出去了。


    這在鬼莊,是先例。


    因為入了鬼莊的少男少女,唯有經曆過最後的試煉,活下來的人,才能走出這鬼地方,否則隻能死在這裏,變成一具屍體抬出去。


    難得能出去一趟,即便是兩個時辰也好。


    杏兒和珠兒無處可去,自然是跟著衿月走的。


    隻是,衿月沒想到,時隔一年,破廟……不見了?!


    “廟呢?”站在空地上,衿月呼吸急促,不敢置信的瞧著眼前的一幕,腿有些軟,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荒涼一片,蔓草叢生。


    草都齊腰了,廟……沒了!


    “老乞丐?老頭?”衿月紅了眼眶,“為什麽會這樣?老乞丐呢?老乞丐?老頭,別玩了,出來吧!”


    杏兒到底年長,已然看出了不對,快速拽住了衿月,“小月,沒事沒事,可能是搬走了而已,你別著急,我們幫你找找,你說的老乞丐是什麽模樣?高矮胖瘦,你形容一下。”


    “對對對,我們幫著找!”珠兒急忙附和。


    衿月瘋似的衝進蔓草叢中,怎麽會變成這樣?老乞丐即便是死了,破廟總該還在吧?那小哥哥呢?小哥哥走了嗎?若是楊叔叔看到破廟成了這樣,會不會也以為她已經死了,放棄了她?


    沒了破廟,就像是沒了家,沒了最後的根,從此以後,便是真正的孤兒,再也沒有家了!


    來時無路,去時無方。


    宛若世間的遊魂野鬼,飄蕩在人世間,誰也不認得你,不記得你,而你……終將被遺忘,徹底的遺忘!


    “老乞丐?小哥哥?”衿月哭了。


    訓練再苦再累,她都不曾皺過眉頭,因為心裏的角落裏,還有一絲光亮,可現在……光亮消失了,隻剩下了漫天荒草。


    “這裏……”珠兒嚇得厲聲尖叫。


    衿月慌忙衝過來,駭然僵在原地。


    不隻是衿月,連杏兒也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不敢置信的望著地上的一小塊骨頭。


    這可不是尋常的骨頭,是頭蓋骨,是人的頭蓋骨!


    “這裏,發生過什麽?”杏兒麵色慘白。


    珠兒慌忙將杏兒攙起,“我們找找看,找找看!”


    話音未落,衿月已經開始手扒荒草。


    破廟原本佇立的位置,如今隻剩下了遍地的荒骨,頭蓋骨一個個的被挖出來,沒被腐化的白骨也被挖出來,荒草撫平之後所剩下的,是死不瞑目的怨氣。


    “不是消失了?”衿月神情遲滯的望著杏兒和珠兒,“不是失蹤不是離開,是死了?對嗎?”


    杏兒與珠兒麵麵相覷,“小月,你……可能不是你的親人,當年災荒死了很多人,你要知道,可能、可能……”


    “連你們自己都圓不了是嗎?”衿月深吸一口氣,仰望著天空,“沒了,什麽都沒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真的沒了。


    哭,有用嗎?


    沒用。


    人還是要活著的,活下去。


    衿月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鬼莊,回去之後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屋頂上,遠處的鞭炮聲響起,昭示著新的一年要來了,可是她在新的一年來臨之前,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連根都拔了!


    她檢查過了,楊叔叔沒有留下信號,他們說過的,說好的唯一的聯絡暗號,都沒有!


    楊叔叔,也不要她了。


    “小月!”杏兒在底下喊。


    衿月愣怔了一下,飛身落下,“怎麽了?”


    “郡主來了!”杏兒低語,“點名要見你!”


    珠兒有些猶豫,“小郡主的麵色不太好,要不,還是別去了吧!裝病?裝肚子疼?裝死也行!”


    “小郡主,是咱們的主子!”杏兒有些無奈。


    君臣之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主仆之間,主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這是命!


    “我沒事!”衿月眼角微紅,“你們就別操這份心了,我去見郡主。”


    郡主,宋嵐。


    人人都知道,這位小郡主性子暴躁,對奴才非打即罵。


    殺人,也是有可能的。


    “郡主!”衿月立在院中行禮。


    漆黑的夜色裏,風吹燈盞輕晃,宋嵐雙手環胸立在台階上,冷眼睨著站在院中的衿月,一年未見,這賤奴倒是長高了很多。


    不隻是長高了,眉眼也長開了,越發有了動人之色,可惜身著簡樸,很多東西都被塵埃所覆掩。


    衿月站在那裏,安安靜靜,不言不語。


    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


    這是她在鬼莊生活了一年,被注入的信念之一,所有人都會在這裏被洗腦,生出最可怕的奴性,漸漸的忘了自己最初也是自由的風,成了受錮的狗。


    “衿月!”宋嵐拾階而下,“這一年,你在鬼莊裏受訓,看樣子過得還不錯,據說你是整個鬼莊,這一批進來的童子之中,最為優秀的。”


    衿月沒說話。


    優秀不優秀的,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寧可在外頭漂泊無依,也不願在這裏錯過最後的溫馨時刻。挨餓固然可怕,孤苦無依更讓人難以忍受!


    “不如,我試試!”宋嵐一伸手,底下人快速遞上一根鞭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優秀,你有多本事!”


    想起宋宴苦練功夫,暗地裏與衿月較勁,宋嵐這心裏就不是滋味,即便她不喜歡宋宴,厭惡宋宴,但是宋宴是小王爺,是燕王府的主子,主子怎麽能這般輕賤,與一個奴才糾纏不休?


    宋宴無所謂,但燕王府丟不起這個人!


    鞭子,狠狠朝著衿月甩去。


    衿月當即竄起,穩穩避開了這一鞭子。


    “還敢躲?”宋嵐咬牙切齒,“你活膩了?”


    衿月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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