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月是不太懂這些東西,她的那些水墨多半都是傅九卿教的,算起來是個真正的半桶水。


    但是,地牢裏那些被抓住的……


    這個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


    所有人分開關押,然後把每個人譯出的詞兒都記下來,重複出現、頻率最高的,便是正確答案,而那些撒謊的人,需要嚴審。


    懂得這些關竅的,在這個組織之中,定是有些資曆的!


    這些人的肚子裏,肯定藏著更多的秘密。


    “少夫人,那這些東西……”明珠捧著幾張紙。


    靳月想了想,“霜枝,你整理一下,然後將圖紙拓印下來之後,原物交給管家,讓他找個可信的人,馬不停蹄送去北邊,務必交到公子手裏。”


    “是!”霜枝了悟。


    地牢裏的那些人,有些識得這些字,有些不識得,有些閃爍其詞,有些不明所以,可見這些閃爍其詞的人,應該與折月同族。


    族……


    “當初在來北瀾的路上,咱們遇險,傅九卿說這些人身懷秘術。”靳月走在長長的回廊裏,“說明這些是羽淑皇妃的族人,其背後肯定還有人在操縱指揮,否則做不了這麽周全。”


    明珠點頭,“您說過,可能是那個啞巴!”


    “一日沒找到人,一日不得安生!”靳月撫著自己的肚子,幽幽的歎口氣。


    這是,大實話。


    七皇府將消息封鎖,所以外頭的人,連半點風聲都聽不到。


    東西日夜兼程送到傅九卿手裏,營帳內悶熱異常,君山立在自家公子身邊,額頭的汗珠子就跟不要錢似的,一個勁的往下墜,“公子?”


    一封書信,公子反反複複,來來去去的看了好多遍,真是恨不能在信裏挖出個人來,可惜少夫人懷有身孕,否則少夫人肯定會跟著來。


    傅九卿清雋的麵上,平靜從容,未見半分情緒波動,可內心深處的波瀾,終化作眼底的一片柔情。


    半晌,他抬眸瞧了君山一眼,“知道這是什麽嗎?”


    君山哪敢看,更不敢猜,“奴才不知。”


    “祈白山地形圖。”傅九卿合上信紙,“用的是秘語,所以誰都看不懂,隻有族人方可看明白。”


    君山錯愕,“這東西,少夫人……從哪兒弄來的?”


    “她自然有她的法子。”傅九卿徐徐起身。


    外頭燥熱難耐,帳子內更是悶得像火爐,可他卻是一身清涼,不受半分襲擾,負手而立,月白色的袍子依舊幹幹淨淨,“她沒看懂,但心裏猜到了!”


    所以將決定權,交到他手裏。


    君山悄悄睨了自家公子一眼,但凡提及少夫人,公子總好似心事重重,如斯這般的謹而慎之,生怕行差踏錯。


    “公子,西梁那邊已經聯係好了,具體消息就在這兩日。”君山俯首。


    傅九卿沒說話,此番來北邊,原就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至於那位西梁的攝政王,久仰大名,但是否實至名歸,尚需驗看。


    帳子外頭,熱氣騰騰。


    在北瀾這地界,旱災不少見,但打從開春到現在,一滴雨都沒下過,還真是不多見。


    “公子,外頭暑氣重,您回帳子裏歇著吧!賑災糧按照您的吩咐,每家每戶派發下去,決計錯不了!”君山撐著傘規勸。


    熱、浪陣陣襲來,君山的額頭汗如雨下,卻看自家公子,長途跋涉留下的病靨,即便休養了兩日,依舊未減分毫,還是那樣蒼白。


    “有冷必有熱,誰都跑不了。”傅九卿低低的咳嗽著,蔥白的指尖蜷起,輕抵在唇前,身子因為咳嗽而輕輕顫抖。


    半晌,他顧自呢喃了一句,“終是可以看到真相了。”


    心腹疾步行禮,快速行禮,“公子!”


    君山快速接過心腹遞上的密信,轉身陪著傅九卿回到帳中。


    密信上說了什麽,君山多半能猜到。


    西梁攝政王——慕容天涯,隻手遮天的半個西梁主子,隻要能和公子聯手,就不怕大皇子和八皇子作祟,即便到時候北瀾國內有所變故,也能先穩住邊關形勢,不至於陷入內憂外患的境地。


    “可以一見!”骨節分明的手,捏著信紙置燭火之上。


    藍色的火苗瞬時竄起,信紙頃刻間化為灰燼。


    傅九卿如釋重負,“北地遠水鎮。”


    “公子,奴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講?”君山麵露難色。


    傅九卿瞧他一眼,便知道他想說什麽,“西梁的攝政王,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我若不先退一步,慕容天涯絕對不會進一步。”


    身居高閣之人,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複,豈敢大意?!


    “可北地是西梁的地方,而且北地守將袁虎臣,與大皇子私下聯絡甚深,若是他們發現了您的蹤跡,勢必不會放過您!”這才是君山最擔心的地方。


    他不怕西梁攝政王,他擔心的是袁虎臣擒了公子,與大皇子格裏連成一氣,到時候……


    傅九卿沒說話,長睫半垂著,也不知心裏在想什麽。


    “公子?”君山低喚。


    回過神,傅九卿淡然開口,“準備吧!”


    君山張了張嘴,終是沒再勸阻,公子決定的事情,除了少夫人……無人能改。


    待君山離開,傅九卿立在窗口。


    帳簾半卷,外頭荒涼而炎熱,在這片炎熱的土地上,看不到半點生機,不似大周時的春日蒼翠、繁花似錦,他忽然想起了靳月離開大周時,眼底的失落與隱忍的悲傷。


    “等我!”他低聲呢喃。


    也不知遠方的她,在做什麽?


    是否也如他現在這般,想著、念著、牽腸掛肚著?


    賑災之事,有條不紊的進行著,偶爾也有些絆腳石,傅九卿亦安然處置,事必躬親,親力親為,別說是百姓感恩戴德,饒是隨行的官、員亦是有所觸動。


    病怏怏的七皇子,拖著病體去關慰百姓,安撫當地官、員與鄉紳,全然沒有架子,話雖不多,所行皆是實事!


    對老百姓而言,需要的便是這樣的皇子;對當地的官紳而言,所謂的責罰,委實不如這樣的上下一心,相互體恤!


    一時間,北瀾七皇子,有口皆碑,民心所向。


    隻是,一番操持下來,七皇子病了。


    “七皇子身子不適,暫時不便見諸位,若是有什麽事兒,諸位可自行處置。”君山立在帳外,躬身衝著諸位大人行禮。


    見著眾人久久不肯散去,君山又道,“七皇子原就身子孱弱,若是真的有什麽事兒,諸位……怕是不好跟主君交代!”


    這是實話。


    誰不知道,大皇子和八皇子原就因為“誰人賑災”之事,爭執不下,結果主君直接將重任擱在了七皇子肩頭,這意味著什麽,自無需多言。


    七皇子從大周歸來,需要功勳防身!


    主君這是看重七皇子,怕是起了立太子的心思……


    眾人麵麵相覷,終是各自散去,不敢再打擾。


    已唬住了眾人,是以當天夜裏,傅九卿便悄然離開了營帳。


    北地凶險,又是西梁境內,尋常尚且不敢輕易踏入,遑論現在這個時候,西梁國內形勢嚴峻,君臣離心,底下各自為戰,全靠慕容天涯這個攝政王與蕭北望大、將、軍鎮著。


    不然,早亂套了。


    遠水鎮這地方,偏僻難行,正因為如此,才更安全。


    端坐在小酒館的二樓,傅九卿白衣如舊,半副麵具遮去了半張臉,執杯在手,不動聲色的飲茶,一舉一動極盡矜貴優雅。


    “公子,外頭來人了!”君山行禮。


    傅九卿放下杯盞,薄唇微啟,“來的是主,還是仆?”


    “是仆,主在外!”君山回答。


    勾唇冷笑,傅九卿的口吻略顯輕蔑,“傳說中的西梁攝政王,似乎也沒那麽厲害!”


    透過窗戶的縫隙,能看到兩名男子,應該就是慕容天涯的探子。


    稍瞬,外頭的人終於走了進來。


    都說西梁的攝政王——慕容天涯,俊色無人及,堪與北瀾的七皇子相比,絕色無雙,清雋至極,今日一見,誠不欺!


    隻是,慕容天涯的年紀,與傅九卿所想的有所出入。


    眼前的人,很年輕。


    非老態龍鍾,非老氣橫秋,慕容天涯整個人透著恬淡從容之色。


    君山放眼瞧著,忽然生出怪異的感覺,這慕容天涯倒是與自家公子的氣質,頗為相似,若非隔著家國天下,委實成為至交好友!


    “上茶!”傅九卿開口。


    慕容天涯冷笑著,“本王可不是來喝茶的!”


    “此乃西梁境內,真正冒險的似乎是我,不是攝政王!”傅九卿幾不可見的彎了唇角。


    慕容天涯坐定,冷著臉開口,“既是如此,大家有話便說,各表誠意如何?”


    骨節分明的手瑩白如玉,擱在案頭輕輕敲了兩下,傅九卿戴著麵具,隻能瞧見削薄的唇,唇線緊抿,周身隱隱散著涼翳之氣。


    “本王喜歡跟守信的人合作,如此勝算更大,當然,北瀾人出爾反爾也不是一回兩回,但七皇子似乎有所不同。”慕容天涯音色沉沉。


    傅九卿不動聲色,“何以見得?”


    “因為,七皇子……有軟肋。”


    四周驟然陷入一片令人發怵的死寂中,宛若山雨欲來時的沉鬱,裹挾著瘮人的寒意,而這份寒意……便是來自於眼前這位,病體孱弱的北瀾七皇子。


    隔著麵具,傅九卿目色幽邃,盯著慕容天涯。


    驀地,他牽起唇角,捏著杯盞的指關節,略泛著青白色,“你,不是慕容天涯!”


    “本王不是慕容天涯,又會是誰?”


    是誰?


    傅九卿的眼神太過幽沉,漆黑如墨,無光無亮,宛若能刺破一切,看穿一切。


    “既不被信任,不談也罷!”他起身,緩步朝著門口走去。


    身後的慕容天涯,依舊坐在那裏,但他隱約能察覺,慕容天涯的呼吸節奏有些亂,所以……他的猜測是對的,他是對的。


    立在門口位置,傅九卿頓住腳步,終微側過身,回望著眼神略略發直的慕容天涯,“慕容天涯,不愧是西梁的攝政王!”


    聞言,慕容天涯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擱在了桌案上,然後意味深長的看了傅九卿一眼,先他一眼離開房間,不作任何逗留。


    及至慕容天涯領著人走遠,君山這才趕緊進門,“公子?”


    信封內,一張白紙,紙上一滴墨漬。


    “這是何意?”君山詫異。


    想不明白,慕容天涯到底打的什麽啞謎?


    “黑土為墨,慕容天涯……想要黑土城。”傅九卿慢條斯理的將信紙折起,放回信封內,“黑土城盛產黑礦,胃口不大不小!”


    君山歎口氣,“這慕容天涯委實夠精明。”


    “今日來的,不是本尊。”傅九卿摘下臉上的麵具。


    君山駭然,“什麽?”


    “麵容可易,神態可仿,但是……慕容天涯養尊處優,可來的這個,手指粗糙,指尖還有點起皮。”傅九卿負手而立,駐足窗前。


    君山憤然,“真是沒誠意,公子親自赴約,慕容天涯卻這般戲耍您!”


    “若慕容天涯敢冒險前來,我倒是不敢與其合作,如今未見著本尊,反倒是好事。”傅九卿不以為意,“黑土城,慕容天涯誌在必得!”


    君山抿唇,“就不怕公子您……到時候反悔,西梁什麽都得不到?”    “慕容天涯就算不與我合作,她也有的是法子,拿到黑土城,所以……慕容天涯不懼威脅。”傅九卿抬步離開,“倒是個有趣之人!”


    有趣?


    君山可不這麽認為,慕容天涯的城府如此之深,若是哪日被其算計,還不定要出什麽事?!


    來時悄無聲息,去時亦是如此。


    許是路上策馬太累,傅九卿回去之後便病倒了。


    君山未敢往石城傳信,怕驚動了靳月……少夫人懷著身孕,萬一放心不下公子,長途跋涉來此,公子還不得把他的腦袋擰下來?


    這種事,想想就算了。


    帳外,心腹行禮。


    “如何?”君山問。


    心腹點頭,“公子離開的這陣,咱們的人已經出發了,相信這兩日就會有消息帶回來。”


    “一有消息,立刻來報!”君山回望著緊閉的帳門,“還有,不要輕舉妄動,莫要打草驚蛇。”


    “是!”


    這件事是大事,可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祈白山的上麵,到底有什麽,誰都不知道,隻曉得那高山上常年積雪覆蓋,白雪皚皚,經年不化,傳言山上有雪人,所以很少有人上去。


    冰天雪地,連個活物都見不著幾隻,要什麽沒什麽的,尋常百姓誰還會往山上湊?!


    除非,不要命了。


    誰曾想,在這冰天雪地裏藏著一個寒冰洞,洞內幽寒至極,內裏因著冰雪反光,透著森森的冷亮,更讓人看一眼就遍體生寒的,是置於厚厚的冰層之後,那個站著一動不動的人。


    這人立在那裏,已不知道多少個年頭。


    膚色如鮮,容色絕塵,一襲白衣如山巔的雪蓮綻放,聖潔不染,羽睫纖長垂著,美麗的眸子,再未睜開過……


    “入宮後,白衣換彩衣,非你所願!”低啞的嗓音,帶著令人心顫的悲戚,點點嗚咽匍出唇,猶似哽咽,“你看你一襲白衣,多好看!那個男人瞎了眼,蒙了心,處處利用你,他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為此付出生命?我呢?你可看到我?你看看我……”


    寒冰洞內,有哀戚的哭聲,低低幽幽的傳出。


    於這蒼茫大地間,夾雜著風雪的呼嘯,盡顯詭異。


    “你看看我,你睜眼看看我……”


    遠處雪坡之後,不少白衣影子悄然蟄伏。


    “是這兒,沒錯了!”


    “不許擅作主張,馬上回去稟報公子,其餘人等,原地待命!”


    “那咱們先撤到附近,避避風雪。”


    “好!”


    影子……悄無聲息的來,悄無聲息的去。


    寒冰洞內是什麽情景,誰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裏頭有個怪人,會發出詭異的聲響,那聲音令人聞之心內發怵,合著風雪便像極了……祈白山雪人的傳說。


    在距離寒冰洞一個山頭的位置,還有一個山洞,站在洞前,居高臨下,正好能將寒冰洞前後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隻是上去有些困難,因為地勢更加險惡。


    風雪呼嘯著,視線裏隻有白茫茫的一片……


    鷹隼的速度極快,消息送到傅九卿的手裏,明明習慣了藥丸的苦澀,可這一次好似更苦了些,漫開在口腔裏的滋味,一點點的吞噬著他的理智。


    有些東西被壓製了太久,眼見著要噴薄而出。


    “公子?”君山低喚,“要進去嗎?”


    進寒冰洞?!


    傅九卿麵白如紙,靠在軟墊上,目色沉沉的盯著手中的密信。


    羸弱的燭光悄悄跳動,散開滿室的蕭瑟與孤寂。


    “公子?”


    傅九卿低低的咳嗽著,捏著密信的指關節,泛著瘮人的白。


    他說,“進!”


    隻一字,卻重如千斤,那是他的……前半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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