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歸看見,靳月陪著傅九卿這麽久,當然曉得傅九卿的性子,若他想要遮掩什麽情緒,必定不會外露分毫,他隻是沒打算瞞她罷了!


    “真的是羅夜?”傅九卿問,那聲音冰冰涼涼的,泛著瘮人的寒意。


    暖爐內的炭火嗶嗶啵啵的響著,猩紅的顏色昭顯著室內的溫暖。


    可不知道為何,裴春秋隻覺得脊背上涼颼颼的,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瞧著有六七分相似,隻看到一個背影,沒瞧見正臉。不過我與他爹自小一起長大,按理說……”


    “哪有這麽多的按理不按理?”靳月翻個白眼,“師伯定是看錯了,您看到他脖子上的傷了嗎?看到花緒的傷了嗎?花緒必定不會失手,我信她!”


    裴春秋想了想,似乎……是這個理兒。


    “真的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裴春秋小聲嘟噥,“看錯了?看錯了……”


    霜枝笑道,“您肯定是瞧錯了。”


    裴春秋這才點點頭,“那便是了,看錯了!”


    天底下那麽多人,冒出一兩個相似之人,不足為奇。


    稍瞬,傅九卿便帶著靳月去了書房。


    靳月囑咐明珠和霜枝守在外頭,快速合上房門,走到傅九卿的桌案前站著,“相公是不是有話要說?你也覺得羅夜還活著?”


    傅九卿溫吞的鋪開紙張,骨節分明的手撚起鎮紙,眸光幽幽的望她,“有話就說。”


    在他麵前,靳月有種光溜溜的錯覺,總覺得他這句話的下麵,應該再接一句:敢拐彎抹角,仔細你的皮!


    靳月賠著笑湊上去,眉眼彎彎的問,“相公是不是覺得,花緒失手了?”


    “你覺得呢?”他反唇相譏,早已猜到她心裏的小九九。


    靳月搖頭,“我說了,我相信花緒,女子軍做事素來不會這般沒把握!當時花緒中了毒,換做是我……臨死也得拉個墊背的,絕對不會放過羅夜!”


    “自己有答案,何必還來問我。”他淡然執筆,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鼻間輕哼,靳月轉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從隨身的小包裏,將顧白衣送的果子取出,若無其事的啃得津津有味,再抬眼卻是愣了愣,“相公盯著我作甚?”


    隔著些許距離,他都能聞到那果子的酸香味,這丫頭……


    “喜歡吃?”他拿起的筆又輕輕擱下。


    靳月瞧一眼手裏的果子,“好吃。”


    傅九卿眼底的墨色瞬時沉了幾分,“去找裴春秋看過了?”


    “沒有,去了一趟太醫院,醫女說我脾胃不太罷了!”靳月知道他要問什麽,耳根子微微發著燙,“還沒來得及找師伯診脈。”


    聞言,傅九卿疾步走向她,“方才為何不說?”


    說什麽?


    說她喜歡吃酸果子?可這世上不是酸的就是甜的,喜好不同而已,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就不許她此前喜歡甜的,如今喜歡酸的?


    “把裴春秋找來,立刻、馬上、去!”


    傅九卿站在門口一吩咐,委實把霜枝嚇了一跳,畢竟公子性子冷淡,甚少有這般聲調的時候,倒是明珠反應快,撒腿就跑。


    裴春秋被拽進書房的時候,喘著粗氣,一臉懵,“我這、這都一把年紀了,你們再折騰我兩下,我、我就要去見、見我的祖師爺了!哎呦我這把老骨頭……”


    快被拆散架咯!


    “哪個不舒服?”裴春秋一屁股坐下,伸手去擦額角的汗,氣喘籲籲的問,“過來!”


    靳月靠在軟榻上,傅九卿就在她邊上坐著,她不敢起來,隻能掖了掖身上的小毯子,低低的道一句,“師伯,是我!”


    “丫頭啊,哪裏不舒服?”裴春秋心驚,慌忙走過來。


    她爹走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看好這寶貝疙瘩,要是有什麽閃失……有什麽閃失,靳豐年回來還不得拆死他?


    “把脈!”傅九卿冷著臉。


    裴春秋抖了抖身子,哪敢耽誤,隻是這指尖落在靳月的腕脈上,眉頭卻是逐漸皺起。


    一旁的霜枝神情緊張,雙手死死摳著明珠的胳膊,眼睛不眨的盯緊裴春秋的手,似乎要從裴春秋的手指縫裏,瞧出個娃娃來。


    明珠有些吃痛,卻也是緊張,沒敢吭聲,怕擾了裴春秋,把少夫人的娃娃嚇跑了。


    “你……”裴春秋看了看靳月,又看了看傅九卿,“你們兩個是不是太緊張了?”


    靳月抿唇,當年一人獨挑離魂閣的時候,似乎也沒什麽可緊張的,如今倒是、倒是有些心急了,然則聽得裴春秋這話的意思,似乎……


    眸色暗淡下去,終是落了空。


    “最近是不是有些犯困?”裴春秋收了手,眉眼間凝著淡淡的愁緒,“飲食不調,脾胃虛弱。”


    霜枝撇撇嘴,得,跟宮裏的女醫官所言不差……


    “之前倒是無所謂,如今可一定要注意。”裴春秋笑盈盈的起身,“這是頭胎,一定要仔細,萬莫大意!霜枝,跟我去拿保胎的方子,回頭我給列一張食補的清單。”


    霜枝高興得差點沒蹦起來,“好,好,奴婢這就跟著去!”


    “那、那……”明珠欣喜,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霜枝去取方子,那自己又能做點什麽呢?明珠急得團團轉,最後是被君山拽出房間才肯作罷,高興的事兒容易讓昏了頭腦,誰都不例外。


    屋子裏安靜下來,靳月掩不住唇角的笑,明亮的眸子裏綴滿星辰,她就這麽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傅九卿,紅唇翕合,“相公,你聽到了嗎?”


    傅九卿麵色平靜,倒是沒太大情緒波動,隻是……好似有些愣神,聽得靳月開口,他才幽幽的抬了眼簾,視線從她的麵上,逐漸移到了她的小腹。


    呼吸微促,他微涼的掌心,輕輕貼在靳月的小腹上。


    “是……這裏嗎?”削薄的唇,匍出細弱的聲響。


    靳月的眼底浮起些許氤氳,如煙波浩渺,被他一句話激蕩起陣陣漣漪。她將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很是肯定的點頭,“是!相公和我的孩子,從此以後,我便是相公生命裏最特別的一個。”


    最特別的一個?


    傅九卿指尖微顫,麵上極力維持著最初的從容淡然,手背上的暖,透過肌膚滲入骨血之中,蔓延至四肢百骸,一直湧到了心裏。


    “你、你不喜歡孩子嗎?”靳月低聲問。


    否則,為何麵無悅色?


    他極是認真的盯著她,“我想要月兒為我生的孩子,如你,似我,吾皆歡喜!”


    他也想成為她生命裏,最特別的一個,成為她的相公,她孩子的父親!


    可是太高興了,便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內心深處的激動,難道要抱著她轉一圈?又怕傷著她。


    人呢,就是這麽矛盾,他隻能壓抑著內心深處的波瀾,盡量溫柔以待,免得她也跟著他激動,萬一傷著她自身又該如何是好?


    靳月掩不住唇角的笑,饒是死死咬著唇,笑聲仍是止不住溢出,“我有孩子咯,傅九卿的孩子,哎呀,這以後要是長得像相公你這般好皮相,那還了得?”


    “如你這般,恰好!”傅九卿伸手撫上她的麵頰,將那一縷散發,輕輕撥至她的耳後。


    若孩子像她……怎麽看,都會滿心歡喜!


    傅家的五少夫人有了身孕是好事,消息傳回傅家,傅正柏掙紮著坐起身來,含著淚連道三句,“真好!真好!真好!”


    消息傳到了宮時,皇帝宋玄青正在陪太後用膳,當即愣怔一下,不由的心生感慨,“這兩人倒是極快,這般就趕上了朕!”


    太後笑得合不攏嘴,“說的什麽胡話,小夫妻兩個情意濃濃,自然會早些開花結果!哀家要當皇祖母,又要當外祖母,委實是雙喜臨門!甚好!甚好!”


    想了想,太後又道,“對了芳澤,哀家記得前些日子剛進了一批蜀錦是吧?”


    “是!”芳澤行禮。


    太後招招手,“去,挑幾匹喜慶的出來,哀家得……”


    一扭頭,宋玄青涼颼颼的瞧著她。


    “哀家要親手做幾身小衣裳,給哀家的孫子和外孫。”太後瞪了兒子一眼。


    如此,宋玄青才斂了神色,“到時候,朕讓玉妃給母後搭把手。”


    “小氣!”太後輕嗤,“那是你妹妹!”


    …………


    出了慈安宮,宋玄青便回了一趟書房,抽屜裏擺著兩對上好的玉如意,無論是做工還是材質,都是上乘之選。


    宋玄青笑了笑,“到底是派上用場了!”


    “皇上您真是有先見之明,做了兩對玉如意。”海晟笑道,“這樣好的東西,皇宮裏都挑不出多的,奴才聽宮裏的老人說,如意鎮胎,真是好物件。”


    宋玄青合上兩個錦盒,“當初朕讓人打製的時候就想過,一份送到承歡宮給白衣,一份……妹妹出嫁的時候,朕沒備過嫁妝,來日有了孩子,朕可得送個獨一無二的好東西,也免得太後笑話朕,真以為朕小氣!”


    海晟畢恭畢敬的接過,低聲笑道,“奴才一定穩穩妥妥的送到公主手上。”


    “其實朕也知道,她並不稀罕這些東西。”宋玄青拂袖落座,瞧著手邊的那幅畫,眉心微微擰起,“但凡她有一點愛慕虛榮,朕都不用煩惱送她什麽。”


    可惜,靳月這丫頭……隻重情義,不慕財色,與尋常女子委實不同。


    轉念一想,她這樣的性子也好,不管什麽時候都能把住底線,絕對不會善惡不分,是非不明,重情卻不會感情用事。


    “奴才這就去送!”海晟端著錦盒轉身。


    然則還沒到門口,又聽得宋玄青喊了聲,“回來!”


    海晟愣怔,緊趕著折回去,“皇上,不送了?”


    “送!”宋玄青皺了皺眉,“總歸不能白走一趟,朕……送她一份大禮,希望她能記住朕給的這份人情,莫要忘了初衷,更別忘了……慕容家的祖訓!”


    海晟猶豫了一下,瞧著宋玄青撚了筆杆子,當即放下錦盒,捋了袖口去研墨,皇帝這是要下旨?!


    果不其然。


    皇帝的禮和聖旨是同時到的,海晟親自去的傅家,等在傅家的花廳裏。


    傅九卿領著靳月聞訊趕回,隻瞧著傅家門前,紅澄澄的一片,都是宮裏送來的物什,侍衛盈門,聲勢頗為浩大壯觀,老百姓遠遠的圍觀。


    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卻也知道傅家門楣光耀,今非昔比。彼時富可敵國,亦不敢商賈之家,如今得皇上青眼,真正是皇親國戚門第。


    “海公公!”靳月進了院門。


    傅九卿站在她邊上,微光裏真真是一對璧人。


    “公主!”海晟笑盈盈的行禮,見著傅九卿的時候,格外行了大禮,麵色極為嚴肅。


    見狀,靳月麵色一滯,下意識的扭頭去看傅九卿。


    如此做派,若傅九卿還瞧不出個所以然,此去北瀾怕也隻有送人頭的份兒。


    “奴才乃是大周皇帝跟前大太監……海晟,給北瀾七皇子請安!”海晟畢恭畢敬,弓背哈腰,“奉大周皇帝聖旨,恭請七皇子暫居行轅受護,待明日早朝,以候帝君傳召!”


    周遭兀的安靜下來,風過樹梢,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陣陣一聲聲,連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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