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九卿被帶走,靳月被禁在宅子裏,外頭皆是衙役住駐守,謹防有人鬧事。


    “少夫人,這事擺明了是栽贓嫁禍。”霜枝忿忿。


    立身長廊,天似穹廬。


    靳月側目回望,勾唇笑得涼薄,“你能想明白,旁人卻不會作想?為何?”


    霜枝仲怔,明珠應聲,“他們所需要的隻是一個合適的理由,禁足少夫人,讓公子和少夫人分開。”


    “分瓣梅花計?!”霜枝心下微驚,“那可如何是好?公子……”


    “不入府衙,知府大人就會被牽扯進來,咱們家這位爺,可不希望一手打理幹淨的曆城,又被人攪得烏煙瘴氣。”將知府撇清在外,宋宴便不好拿知府下手。


    護住了知府,就等於護住了曆城,護住了英州。


    等同,護住慕容家!


    袖手坐花廳,靳月淡然自若的剝著花生,明珠和霜枝就在邊上候著,心裏了然,少夫人這是在等人。瞧少夫人指尖的力道,不隻是在剝花生皮,更像是在剝某些人的皮!


    比如……


    老管家進門行禮,“少夫人,燕王府的人來了!”


    指尖的動作稍稍一頓,靳月眼皮子微抬,笑嘻嘻的嚼著嘴裏的花生仁,“讓他進來。”


    “是!”老管家躬身退下。


    不多時,便有清晰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快速踏入廳內。


    “都下去!”宋宴開口。


    明珠和霜枝自不予理睬,她們又不是燕王府的奴才。


    “下去吧!”靳月端起杯盞,抿一口清茶,潤潤嗓子。


    二人還是沒有動彈,若是出去……萬一這壞東西起了壞心思怎麽辦?


    “你們怕是忘了,皇上早有諭令,小王爺不管有多生氣多激動,想必都會保持清醒,畢竟……”她勾唇,眸帶嘲諷,“抗旨不遵,是要掉腦袋的!”


    如此,霜枝和明珠行了禮退下,倒是差點將聖諭忘了。


    “得元禾公主提醒,替本王撿回一條命。”宋宴麵色黢冷,眼神就跟刀子似的,在她身上遊走。


    宮中一別,再見卻是這般光景,他不遠千裏而來,雖說是為了公事,但是這般日夜兼程,何嚐不是因為心中掛礙的緣故?


    他腕傷未愈,她冷言冷語。


    “小王爺客氣,應該的!”靳月顧自剝著花生。


    如今她是公主,他是小王爺,身份上不存在懸殊之說,大家平起平坐,無需見禮。


    再者,這不是京都城!


    在宋宴來之前,傅九卿和知府已經捋了一遍燕王府的探子。


    “傅九卿下獄,你手裏也不幹淨!”宋宴拂袖落座,瞧著她半垂眸的樣子,長長的羽睫掩著眸底精芒,隨著她咀嚼的動作,光潔的腮幫子一鼓一鼓。


    喉間微微滾動,指尖蜷起,他想摸一摸她的臉。可惜,聖旨擱在那兒,就像是無形的屏障,也是他跨不過的橫溝。


    靳月沒接他的話茬,仿佛壓根沒放在心上。


    “眾目睽睽之下,知府不敢包庇傅九卿,待本王回到京都城,奏明皇上……”


    “你很閑嗎?”靳月忽然開口。


    宋宴狠狠皺眉,忍了心頭的怨氣,“什麽?”


    “傅家的事,同你有什麽關係?曆城的事,為什麽要你來插手?我相公的案子,燕王府憑什麽指手畫腳?”靳月臉上在笑,目光卻冷到了極點,隻差將“虛情假意”四個字甩他臉上。


    宋宴被堵得心肝顫,怒色浮起,銳眸直勾勾的盯著她,“本王不知道你們來曆城打得什麽主意,但這地方極為特殊,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毒是你下的!”靳月又不是傻子,會被他牽著鼻子走。


    宋宴冷笑,“與本王何幹?汙蔑本王,該當何罪?”


    “既然不是小王爺所為,那就沒什麽可說了。”她可不想讓宋宴把事兒,牽扯到了慕容家的案子上,否則就是將把柄交到宋宴手裏。


    霜枝借著奉茶的機會,悄悄與靳月遞了個眼神,見著少夫人沒什麽反應,隻能呐呐的退出去。


    “如何?”明珠問。


    霜枝搖頭,“少夫人不讓插手。”


    “嗯!”明珠緊了緊手中劍,瞧著不遠處的程南,燕王府出來的,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事實上,宋宴在等著靳月求他。


    她不是一口一個相公嗎?不是夫妻情深,如膠似漆嗎?既是如此,傅九卿入了府衙大牢,她這個當妻子的,得想法子救人吧?


    可靳月呢?


    偏不開口。


    “小王爺還有事?”靳月明知故問,眉峰微挑,淡然自若之態,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


    宋宴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看起來她對傅九卿的感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麽深。所以月兒,你心裏所承載之人,依舊是本王,對嗎?


    忘記前塵過往,興許是老天爺開的一個玩笑,又或者是給他們一個機會。


    “月兒,其實很多事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宋宴聲音低沉,神情略帶愛上,連帶著看她的眼神都變得溫柔起來,“有些東西長在骨子裏,一時半會是無法抽離的。”


    靳月端起杯盞抿一口,舌尖裹了裹後槽牙,“比如呢?”


    “月兒,人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但是……”他想說,他可以改,並且已經改了很多,可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不允許他說出這樣低賤的話。


    他一出生就是燕王府的小王爺,眾星環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那樣尊貴無比的身份,是旁人幾輩子都修不到的。被定格的人生,有時候也有諸多無奈,可更多的是他自己一手造就,怨不得他人!


    “出身無法選擇,那為人處世總歸是自己做的選擇吧?”靳月起身,“小王爺,您若是沒別的事,我就不陪您聊天了,等廚子做好了點心,我還得去一趟大牢!對了,您也別等著了,我可能會待在大牢裏,陪相公聊天解悶。”


    “你寧願跟他一起留在大牢裏,也不願麵對本王嗎?”宋宴袖中雙拳緊握。


    靳月覺得自己說得夠清楚,沒成想這宋宴的耳朵,竟是擺設!


    裝聾作啞?


    成。


    她就再說一遍,“自己人和外人始終是有區別的,相公是自己的,小王爺您說是不是?我有事先忙,小王爺請自便!”


    宋宴自然是不敢碰她,箭步走到門口站著。


    花廳大門被重重合上,門外的霜枝和明珠剛要敲門,卻被程南快速攔下,“有聖旨在,小王爺不會動公主一根毫發,你們雖然是傅家的奴才,但若是以下犯上,小王爺照樣能處置你們。”


    這話,不假。


    “你……”


    霜枝著急,生怕自家少夫人吃虧,此前在宮裏,宋宴尚且不管不顧,這關起門來的事兒,隻靠一張聖旨便能挾製嗎?


    倒是明珠知曉厲害,摁住了霜枝,“相信少夫人,稍安勿躁!”


    霜枝咬著唇,死死盯著緊閉的花廳大門。


    “做什麽?”靳月皺眉,退後一步。


    “你覺得以你的能力,可保傅九卿安然無恙的離開府衙大牢?”宋宴冷嘲熱諷,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別忘了,除了元禾公主的身份,你什麽都沒有?這是曆城不是京都城,出了事也沒有太後娘娘能為你撐腰。”


    這是教她識時務。


    “下毒的目的?”靳月雙手環胸,別開視線不去看他,“宋宴,你就這點本事嗎?枉殺無辜,栽贓嫁禍,手段低劣至極,不怕被人恥笑,德不配位?”


    宋宴知道她嘴裏沒好話,卻很享受與她獨處的靜謐,就他們兩個,沒有傅九卿,也沒有顧若離,更沒有慘烈的前塵過往。


    “求我,我保他。”宋宴開口。


    靳月皺眉,終是將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條件呢?”


    “離開他,回到我身邊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掌心攥得生緊。若無那道聖旨,此時此刻,他定要將她攬入懷中,向她宣告她是屬於他的,這輩子都別想逃開。


    四下安靜得,隻剩下淺淡的呼吸聲。


    靳月仰望著他,在爹和眾人的描述中,她曾經如狗一般為燕王府賣命,又被這幫無情無義之人狠狠糟踐,棄之如敝屣。


    站在燕王府的角度,她隻是個低賤的奴才,配不上這位高高在上的小王爺。就算被糟踐,也是她活該,是她自取其辱,卑賤之軀,還妄想摘到天上的月。


    “隻要你肯回來,小王妃的位置還是你的。”宋宴近前。


    靳月冷笑,不知道是不是觸及了什麽,眼角微紅,“我有獨一無二的傅家五少夫人不當,要跑到燕王府,與小王爺後院裏的那麽多女人勾心鬥角?我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了嗎?”  宋宴急了,“她們都不會成為你的威脅!小王妃,隻有你一個。”


    “你當初對著顧側妃,也是這麽說的吧?”靳月翻個白眼,“得了,別擋路,我還趕著去府衙呢!”


    宋宴麵帶慍色,“你不信?本王對你是真心的。”


    “我見過真心。”靳月繞過他,朝著大門走去,“傅九卿待我真心實意,我知道一個男人真心是什麽樣子,小王爺,回去之後對著鏡子多練練。”


    宋宴緊隨其後,站在回廊裏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她終是沒有回頭,就好像最後那一次,他也不曾回頭看過她。


    如果當初他肯回頭,事情大概不會變成這樣!      “少夫人?”霜枝與明珠疾步跟隨。


    直到走出去甚遠,靳月才頓住腳步,捂著心口坐在欄杆處,“這人真是陰魂不散,拖了這麽久,府衙那頭應該差不多了。”


    “少夫人,您是刻意拖著他?”霜枝忙道。


    靳月揉著眉心,“要不然,你以為我想見他?傅九卿自請入府衙,必定是跟知府大人有要事相商,我不跟著,就是誘著宋宴來找我。”


    “公子那麽聰明,一定早有對策!”明珠寬慰,“少夫人隻管放心。”


    靳月一點都不擔心傅九卿,那隻狐狸狡猾著呢!她隻是擔心大牢潮濕陰冷,為了做做樣子,他定然會進去坐坐,萬一身子吃不消,該如何是好?


    “毒殺無辜之人,真是可惡!”霜枝跺腳,“終究是一條人命!”


    靳月回過神來,“對了,漠蒼呢?”


    “不過公子派了人跟著,應該不會有事。”明珠解釋,俄而又道,“那人輕功極好,漠蒼絕對跑不了!”


    靳月皺了皺眉,“到底是什麽人?”


    明珠搖頭,“隻聽君山提過,說那人是公子的心腹,輕功獨步天下。”


    “少夫人,小王爺沒欺負您吧?”霜枝低低的問。


    靳月起身,總算平複了心緒,“他敢!有聖旨在手,他敢碰我便是抗旨不遵。對了,人都跟上了嗎?”


    “是!”明珠頷首,“管家派人跟著了,現在他們在明,咱們在暗。”


    “宋宴不出來,咱們還不好下手,現在他自個出來了,那就好辦多了!”靳月咂吧著嘴,“我有點餓了,去準備點吃的,我進大牢陪傅九卿吃飯!”


    “是!”


    “是!”


    府衙大牢。


    最先來的不是靳月,而是……宋宴。


    君山就在牢門外守著,見著宋宴自然是警惕萬分,“小王爺?”


    “大牢重地,為何還有這等閑雜人?”宋宴黑著臉。


    知府大人趕緊行禮,“回小王爺的話,傅公子身子不濟,又是元禾公主的夫婿,若是、若是無人照料,萬一出了什麽事,下官不好跟公主交代!”


    “不許任何人進來!”宋宴拂袖進門。


    程南攔住了君山,“不想傅公子出事,最好稍安勿躁。小王爺能明目張膽的來,傅公子暫時不會有事,但你若亂來,那就不一定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知府歎口氣。


    君山冷著臉,隻得作罷。其實公子早就吩咐過,不得輕舉妄動,他也知道公子絕對不會吃虧,隻是……偶爾得做做樣子,不能太過淡然。


    隔著牢門柵欄。


    一個高高在上,盡顯尊華。


    一個身陷囹圄,不改清貴。


    月白色的袍子,襯得傅九卿的麵色愈發蒼白,他立在天窗下,籠在陰翳中,墨色的瞳仁裏無波無瀾,饒是見著宋宴,亦無半分震顫,隻勾了勾唇角,淡然從容。


    宋宴恨得咬牙切齒,目光愈漸冷冽。


    在靳月的身上,他看到了傅九卿的影子,可現在,他又在傅九卿的身上,看到了靳月的轉變由來。他斬不斷這兩人的牽連,內心深處的魔叫囂著,幾欲噴薄而出。


    “傅九卿,眾目睽睽之下殺人,知道是什麽後果嗎?”宋宴先聲奪人,可也恰恰因為如此,說明了他內心深處的隱憂與惶恐不安。


    人隻有在心虛的時候,才會著急。


    急什麽呢?


    急著將黑鍋甩出去,免得讓人看見自己掌心裏的汙穢。


    “小王爺悄悄的進城,原是為了掩人耳目,如今卻出現在人前,想必是為了取我性命。”傅九卿站在原地,紋絲未動,眸中淡漠得好似局外人。


    宋宴最見不得的就是這種自命不凡,自命清高之人,“都已經是階下囚了,還有什麽臉麵來揣測我的心思?傅九卿,你一介商賈,饒是富可敵國又如何?你真以為財能通神?別忘了,這是大周天下,姓宋!”


    傅九卿低頭嗬笑,聲音清淺而低沉。


    “你笑什麽?”宋宴冷然,恨不能現在就殺了傅九卿。


    奈何……靳月現在一心向著傅九卿,將這廢物當寶,若是這廢物死在這裏,隻怕靳月不會善罷甘休,鬧到京都城,太後必定興師問罪。


    “小王爺想殺了我,又懾於太後之威,如此猶豫不決,如何能成大業?”傅九卿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用事不關己的口吻,字字誅心。


    被猜中心思的羞窘,讓宋宴五指蜷握,指關節發出咯咯作響,目光陰翳的盯著那張絕世無雙的容臉,是男人生得俊俏也就罷了,偏生得這般勾人,足以讓人嫉妒得咬牙切齒。


    宋宴甚至在想,當初傅九卿就是靠著這張臉,才讓靳月著了魔吧?若是沒了這張臉,傅九卿成了醜八怪,也許靳月就不會那麽喜歡他了。


    在傅九卿沒有出現之前,京都城內哪個不誇他宋宴,貌若潘安。


    “傅九卿,你信不信本王現在就殺了你?”宋宴裹了裹後槽牙。


    傅九卿低聲嗬笑,音色涼薄而極盡嘲弄,“你不敢!”


    瞧,這人就是有本事,僅僅三個字,好似將宋宴當眾扒了皮一般,從裏到外,連骨頭縫裏的小心思,都被人窺探得幹幹淨淨,讓他整個人難堪到了極點。


    是的,宋宴不敢!


    “傅九卿!”宋宴切齒。


    憤怒,是失敗者的標誌。


    “你會被激怒,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你不夠強大,已經失去了下棋的資格,最多為人棋子。”傅九卿似乎是在激怒他,負手而立,掩於袖中的指尖,輕輕摩挲著扳指。


    一圈,又一圈。


    足夠耐心的獵人,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獵物。


    他在等……


    “是棋子,還是棄子,猶未可知。”削薄的唇,匍出涼薄的話。


    是譏諷,也是刻薄。


    落在宋宴耳朵裏,字字帶血,卻又無可反駁,將他的短處悉數曝曬在陽光下,讓他恨得咬牙切齒,又不知該如何處置傅九卿。


    殺,是肯定。


    但不是現在,現在不是好時機。


    “你在得意什麽?一個階下囚罷了,本王若是要殺你,簡直易如反掌。”宋宴忽然近前一步,“傅九卿,你以為留住月兒在你身邊,你便贏了嗎?嗬,做夢。”


    “有夢可做,甚好。”


    宋宴呼吸急促,“你會害死她的,她身負劇毒,快死了!”


    “她會葬在我傅家的祖墳,進我傅家的宗祠,墓碑上刻著我傅九卿的名字,愛妻——傅氏月兒!”傅九卿不溫不火的說著,“不管她是生是死,都得在我身邊,生同衾,死同穴,與燕王府無關,與小王爺八竿子打不著。您真是費心了!”


    宋宴怒不可遏的握住柵欄,“你不想救她嗎?”


    “與其生不如死,不如死得其所。”傅九卿回答得幹脆。


    宋宴幾近咆哮,“讓她回到我身邊,我會替她解毒。”


    “我也會!”傅九卿幽然轉過身去,背對著宋宴站著,“子承父業這事兒,小王爺還真是得了燕王殿下的真傳,做得很得心應手!”


    宋宴憤怒到了極點,“她身上的毒,唯有九尾草可解,你一介商賈,縱然富可敵國,又能如何?傅九卿,本王問最後一次,你放還是不放?”


    “九尾草?”傅九卿背對著他,目光幽深而冷冽。


    宋宴心頭微喜,所以……傅九卿是知道的,靳月的毒需要九尾草來解,那麽有了這個軟肋,傅九卿應該會放手吧?他不是口口聲聲要留著靳月嗎?既要留著,總不希望留個死人在身邊吧?


    “放手靳月,本王會拿九尾草救她。”宋宴信心十足。


    他覺得,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傅九卿應該會放人,而靳月為了活命,應該也會留在他身邊,人都是貪生怕死的,不是嗎?


    “若我不放手,你又當如何?”傅九卿冷然轉身,俊美的麵上,漾開徹骨的寒意,宛若冬日裏的冰雪,刹那間覆滿天地,目若青鋒出鞘,所及之處,寸草不生。


    宋宴赫然心顫,這人,甚冷,是那種凍到骨子裏的冷漠,饒是他這位高高在上的小王爺,亦下意識收回了緊握柵欄的手,“你想害死她嗎?你若真想要個女人,本王可以安排,你想要什麽樣的都有!”


    “我想要的是……她高興就好。”傅九卿忽然勾唇笑了一下,聲音清淺而柔和,像是寒冬料峭裏,驟然間升起的火光,融霜化雪,花開枝頭俏。


    靳月站在光亮盡頭,拎著食盒慢慢悠悠的走進來。


    程南攔得住所有人,卻攔不住靳月手裏的令牌,太後所賜,皇恩浩蕩。


    “我這人脾氣不好,最見不得別人在背後動手腳。”靳月一手提著食盒,一手將指尖的牢門鑰匙晃動得嘩嘩作響。


    金屬碰撞聲,在陰冷的牢房內,顯得格外突兀刺耳。


    及至宋宴麵前,靳月斂盡麵上顏色,“讓開,我家相公餓了!”


    宋宴麵色鐵青,“他要你的命,你還沒明白嗎?”


    “小王爺前腳跟我表了態度,後腳就跑到這兒嚼舌根,婦人該做的事兒,您是一件都沒落下,誰教的?王妃娘娘?或者,您那位顧側妃?”靳月輕嗬,用鑰匙打開牢門,將食盒擱在桌案上。


    宋宴抬步欲進。


    “慢著!”靳月挑眉,“此乃我們夫妻的臥房,不歡迎外人踏入。小王爺可在外欣賞,切莫靠近!我這人很小氣,心眼跟針鼻兒似的,我的人隻能我欺負,旁人半點都不能碰!”


    傅九卿眸底柔和,倒也沒說什麽,任由她嘴皮子逞凶,懟得宋宴麵如豬肝色。


    以帕子輕輕擦拭桌案,靳月瞧著站著一動不動的傅九卿,“相公不餓?”


    怎麽能不餓?他連夜回城,粒米未沾,滴水未進,又餓又困又累,身子骨早就撐不住了,隻是宋宴在這兒,他總得保持儀態,不能讓小丫頭失望。


    畢竟,這丫頭其實沒那麽好哄。


    他好不容易哄到了身邊,打死都不會再撒手。


    傅九卿嫌惡的瞧著髒兮兮的凳子,靳月捋著袖子,用帕子擦了數遍,他才極不情願的坐下。


    “真是麻煩!”要不是霜枝和明珠都被攔在外頭,靳月也不必親自動手。


    宋宴大步流星進門,直接坐了下來。


    靳月皺眉,宋宴的臉皮,比她想象中的更厚實。


    “喂我。”傅九卿淡然開口。


    靳月已然習慣,她也不是頭一回伺候他,早前他病著,她又是喂藥又是喂飯的,連更衣都親自上過手。事實上,他們兩個除了最後那一步,什麽沒做過?


    說句不好聽的,她身上有幾道疤,他都一一數過。


    端起碗筷的那一瞬,宋宴猛地扣住靳月的手腕,“你在幹什麽?”


    靳月活見鬼似的盯著他,嫌惡的瞧著擱在腕上的手,“你看不慣就出去,要麽閉眼,別動手動腳的,我相公就在這兒呢!”  傅九卿冷眸驟橫,宋宴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縮了手。


    “看樣子,小王爺還沒記住疼。”


    宋宴憤然轉身,大步走出牢門,沒走兩步他又回眸,瞧著靳月給傅九卿喂飯,那種親昵與嫻熟,不是一朝一夕可成,像是習慣所致。


    習慣……


    我習慣與你作伴,你卻依偎在他人側。


    帶著怨氣的腳步聲終於漸行漸遠,靳月如釋重負的鬆口氣,將碗筷往傅九卿跟前一擺,“好了,人走了!說清楚,你探了什麽消息?”


    傅九卿極是好看的兩道劍眉,微微擰起,瞧著跟前的碗筷,眸中光亮漸暗,涼涼的剜了她一眼,“就算要過河拆橋,未免也太著急了!”


    斷頭台上,還要吃飽送行飯,她這著急忙慌的,委實太沒良心。


    “斷腕的是他,又不是你。”靳月小聲嘀咕,觸及他涼颼颼的目光,頭皮有些發麻,旋即端起了碗筷,這人若是真的生氣,必定又要折騰。


    她卑微的想著,何時能踏踏實實的睡個好覺?不被翻來覆去的那種。


    “他能拿到九尾草,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傅九卿問。


    靳月捏著筷子的手一抖,羽睫猛地揚起,“我能活下去。”


    他勾唇,“讓你回到他身邊,你可願意?”


    “為何這麽問?”她垂下眼簾,戳著碗裏的白米飯,心思有些沉浮,“你希望我去燕王府?”


    “我對他說,與你生同衾,死同穴。”他一字一頓,指尖驀地鉗起她精致的下顎,迫使她迎上他的眸。黑漆漆的眼底,壓抑著難以言說的情緒,“你是我的。”


    靳月忽的笑了,“與其被人踐踏,我寧願死得有尊嚴。我不是小孩子,不懂好賴,難辨善惡,活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怎麽活著,跟誰一起活著。”


    若沒有選擇,我寧願死在你手裏!


    “選我。”他說。


    靳月翻個白眼,鼓了鼓腮幫子,聲音細弱的嘀咕,“誰讓你是我相公。”


    他,聽得清清楚楚。


    “九尾草在燕王府,你很快就能痊愈。”他說得極是肯定。


    靳月眉心微蹙,略帶狐疑的抬頭望他,“若是我的病好了,那你的病……能好嗎?”


    周遭,萬籟俱寂。


    傅九卿目光幽邃,似有萬千洶湧難以遏製,終化作唇上一抹溫柔,消弭在彼此的唇齒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他亦無法直接回答,隻能以吻封緘。


    鷹隼翔於夜空,帶著使命離開曆城,直飛京都城。


    待靳月抱著被褥回來,傅九卿已經靠在牆壁處睡著了,他是那樣喜歡幹淨的人,若不是實在虛弱,怎麽肯靠在大牢的牆壁處?


    輕輕的進門,輕輕的鋪開幹淨的被褥,靳月坐在了木板床上,胳膊穿過他的頸後,他很是自覺的靠在她懷裏,依舊閉著眼,依舊呼吸均勻。


    冰涼的身子,倚在溫暖的懷裏,銳利的唇角微微鬆懈,悄然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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