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南趕來的時候,宋宴已經去追了,嚇得他趕緊跟上。


    大雪翻飛,昏暗的世界裏,根本不辨方向,所幸這是燕王府,宋宴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走出去,自己家裏進了賊,他身為小王爺,豈能製止不管。


    “來人!”宋宴厲喝。


    一張嘴,卻是吃了一嘴的雪,冷風倒灌進嗓子裏,聲音被風雪淹沒。


    對方似乎隻想跑,連頭都不回,速度很快,幾乎可以用快如閃電來形容,幾個落點,竟忽然竄進了院子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王爺?”程南追上來的時候,大批的守衛也跟著蜂擁而至。


    宋宴麵黑如墨,“給我搜!”


    這到底是什麽人?


    賊?


    刺客?


    潛入燕王府,到底是什麽目的?


    整個燕王府亂作一團,小王爺要搜刺客,可是到了下半夜,整個燕王府都被翻了個底朝天,也沒瞧見刺客的蹤影。一個大活人,就這麽消失得無影無蹤!


    裴春秋穿好衣裳打開院門,扭頭望著身後的小童,“哪來的刺客?”


    “我要是知道,那不就是一夥的?”小童搖搖頭,低聲嘟囔著,“找遍了整個燕王府,都沒找到呢!”


    裴春秋嘴裏哈著白霧,瞧著門外來來回回的侍衛,心裏直打鼓,會是什麽人?跑燕王府裏,想幹什麽?


    “小王爺?”周遭一聲尊呼。


    裴春秋趕緊行禮。


    “你跟本王進來!”宋宴黑著臉。


    裴春秋攏了攏衣襟,出了刺客就去找刺客,跑他院子裏來幹什麽?側目給小童遞了個眼神,小童會意的進屋,暖了爐子燒水。


    掃一眼滿屋子的瓶瓶罐罐,宋宴走到桌案前,冷眼睨著髒兮兮的凳子,大概是坐不下去,幹脆負手立著,麵色依舊冷得瘮人,“本王有話要問你。”


    “小王爺請說。”裴春秋心裏盤算,莫不是衝著靳月的事兒來的?


    此前靳月渾身是血的跑出燕王府,而他又恰好丟了一枚專用的試毒銀針……這意味著什麽,裴春秋身為大夫,豈會不知?


    當年種種,何嚐不是因果。


    “你當年曾說過,月兒身上的毒無解,必死!”這話宋宴牢牢記在心裏,在靳月“死”後的兩年裏,每每想起便痛不欲生。


    裴春秋就知道,他是衝著靳月來的,心裏有了底,肯定的回答,“是!”


    “可現在呢?”宋宴冷不丁揪住裴春秋的衣襟,“她沒死,還活著,這又是為何?是你學藝不精,還是說你年邁昏憒,已經成了廢物?”


    裴春秋心中腹誹:廢物?我若是廢物,第一個藥死你。


    麵上,裴春秋還是得恭恭敬敬的行禮,“小王爺說笑了,這事當年我就說過,偶爾會有例外,比如說命硬!之前您不也說過,靳統領是個硬骨頭嗎?天塌了,都壓不死的賤種,可惜後來……她還是去了!小王爺,您現在這麽問,是不是有什麽發現?”


    比如說……重新找到了當年的解毒方子?


    “那隻是一句戲言!”宋宴悔得腸子都青了,什麽賤種不賤種,那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小王妃,“如今的元禾公主,就是本王的小王妃。”


    裴春秋皺眉,“小王爺,您確定?”


    心裏卻揣著高山鼓,壞了壞了,宋宴真的確定了靳月就是當年的靳統領?趁著宋宴還沒說出去,要不……自己幹脆來個殺人滅口?


    可他行醫救人大半輩子,拿過銀針拿過筆墨,就是沒拿過刀子,想想也就算了!


    “本王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會如此肯定。”許是外頭風大,冷得人腦子清楚,今兒的宋宴格外不好對付,裴春秋繞半天還是沒把宋宴繞進去,“當年的毒,現在是否可解?”


    裴春秋歎口氣,“若隻是單純的七日斷腸散,許是折騰折騰,活個十幾二十年的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差了那麽幾味藥,也不至於英年早逝。”


    說來說去,還是無藥可解。


    “當年以身試藥,累積了太多的毒,所以……”裴春秋搖頭,“就算是大羅神仙在世,她饒是僥幸活下來,也活不了太久。”


    既是如此,就讓她大難不死,該幹嘛就幹嘛去,您就別當攪屎棍,跟屁股後麵瞎蹦躂!


    當然,裴春秋可不敢當麵這麽說,擱在心裏想想就好,否則宋宴能把他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難道沒有別的法子嗎?”宋宴急了,“千年人參?或者別的什麽解毒法子?”


    裴春秋想了想,宋宴倒像是真心要為靳月解毒,不過這解毒之後有想作什麽幺蛾子,可就不好說了。但是眼下,大家都沒有法子,裴春秋又想彌補。


    “若是能……”裴春秋猶豫了一下。


    宋宴心驚,“能什麽?”


    “能拿到南玥的神藥九尾草,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裴春秋摸著下巴沉思,“九尾草乃是南玥的至寶,尋常人見都不曾見過,遑論占有。”


    所以這話,說了跟沒說一個樣。


    傅九卿至今沒拿到九尾草,若是宋宴能拿到,想來也是可行的,反正目的都一樣,為了靳月那丫頭能好好的活下去。


    如此,傅九卿應該不會怪他。


    “九尾草?”宋宴皺眉,“本王倒是聽過這個東西,聽說隻存於南玥皇宮,連咱們宮裏都沒有。”


    裴春秋煽風點火,“可不,太稀罕了!這東西,我見都沒見過,就聽說能活死人肉白骨,乃是解毒的至寶,所以嘛……肯定能解毒!”


    “你確定?”宋宴似乎是在猶豫。


    裴春秋連連點頭,“我當大夫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東西是好是壞,心裏比誰都清楚。若是真的能拿到九尾草,別說是七日斷腸,就算是一日斷腸,我都能把人從閻王殿拉回來!”


    “好!這是你說的,若是本王拿回了九尾草,你卻做不到……”宋宴轉身就走,俄而在在門口頓住,“本王就讓你去見閻王爺!”


    裴春秋喉間一動,身上微涼,“是!”


    如今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


    小童進來奉茶,“師父,小王爺走了?”


    “等你的茶喝,天都亮了!”裴春秋有些腿軟,拂袖落座,略有些晃神,“現在知道心疼,早幹嘛去了?當年若是不逼著她,不就沒這事了?”


    小童不解,“師父,您說誰呢?”


    “去去去,關你屁事!”裴春秋揉著眉心,“待會我寫個安保員,你且悄悄送去靳氏醫館。”


    小童嘟嘟嘴,“您都被丟出來了,我再去……保不齊能被打一頓!”


    “屁話,讓你從後門丟給四海就成,誰讓你進門了?”裴春秋嘟囔著往外走,“蠢死了!”


    小童扮個鬼臉,“誰讓你不說清楚!哎哎哎,師父,您可千萬別出去,外頭現在鬧騰得很,不安全。”


    小王爺派人,到處搜刺客呢!


    “刺客?”燕王妃披著厚厚的大氅,疾步走進了宋宴的院子,“府內怎麽會混進來刺客,傷著哪兒了?”


    宋宴就站在簷下,畢恭畢敬的行禮,“娘怎麽過來了?我沒事,到底是刺客還是賊,尚無定論。”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燕王妃鬆了口氣,仔細的環顧四周,“人抓住了嗎?是偷了東西還是傷了人?又或者是哪個侍衛,跑出來私會?”


    最後那點,宋宴倒是沒想到。


    私會?


    “武功很高,連我都追不上,按理說不太可能是府內的侍衛。”宋宴狐疑,“但是我追過去,就這麽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難道真是府裏的人?


    府內藏龍臥虎,對於燕王府而言,不是什麽好事。


    “娘,您先回去吧,我會多派人保護您的安全。”宋宴不願讓母親擔心,這些事終究是男人們的事,“程南,送王妃回去!”


    程南行禮,“是!”


    出了院門,燕王妃卻歎了口氣,“程南,你不必送我,去照顧宴兒罷!”


    “是!”程南頷首。


    想了想,燕王妃又道,“程南,你做事穩妥,我與王爺很是放心,所以容你在宴兒身邊伺候那麽多年。有些時候宴兒衝動魯莽,你得勸著點,得看著點。”


    “是!”程南不明所以。


    隻聽得燕王妃歎了口氣,“女子嫁了人,就該守在夫家,一直留在娘家也不是個事兒,何況小郡主還在天牢裏,大家都應該有勁往一處使,先救人再論事,你說是嗎?”


    程南不是傻子,這燕王府往來就這麽幾個人,他當然知道燕王妃意指何人。


    “是!”程南躬身行禮。


    直到燕王妃走遠,程南站在風雪中,瞧一眼漫天的鵝毛大雪,談不上是心涼還是身涼,人都是自私的,一巴掌打走了顧若離的是她,最後要讓小王爺去請回來的,還是燕王妃。


    程南回來的時候,宋宴正坐在桌案前,目不轉瞬的瞧著裝裱得極好的“滾”字篇。瞧著小王爺神情專注的模樣,程南心裏喟歎,有些人一旦錯過,就真的回不來了。


    這大概就是,孽緣!


    “王妃說什麽了?”宋宴沒有回頭,隻是小心翼翼的收好卷軸。


    “王妃的意思是,請……小王爺去一趟侯府,把天牢裏的小郡主揪出來!”程南的聲音很輕,很輕,他知道小王爺很少跟人服軟,寧可挨王爺的打,也不會低頭。


    現在要去請顧側妃回府,小王爺自然是拉不下這臉麵的。


    “你說當年那場大火,是誰幹的?”宋宴收好畫軸,舉止輕柔的放進盒子裏。


    蓋上,落鎖。


    程南自然不知道當年的縱火之人是誰,但是他心裏也有疑惑,燕王府戒備森嚴,想要縱火怕是不易,而且……既能偷入燕王府,為什麽不能悄悄偷了解毒的方子離開,反而要放火驚動所有人?


    “若不是當年落在牆頭的那枚腳印,所有人都會認為那場火災,是一場意外!這般處心積慮的要她死,又不想被人察覺,你說會是什麽人所為呢?”宋宴將畫軸放進抽屜裏,坐在原地愣怔了半晌。


    程南答不上來,現在談這件事,是不是太晚了點?都隔了兩三年,什麽痕跡都沒了,就算現在想查,怕也無處入手。


    “你說本王怎麽就那麽蠢,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不自知?”宋宴苦笑兩聲,起身站在窗前。


    虛掩著的窗戶,雪風不斷的從外灌入,吹得案頭的書頁嘩嘩作響,筆杆子劈裏啪啦的撞在一處,發出清晰的竹木敲擊聲。


    “小王爺,現在還來得及!”程南低聲勸道,“卑職知道,您懷疑傅少夫人就是靳統領,斯人已嫁,但是您還是可以還靳統領一個清白的。當年種種,小王爺您、您欠了她一個真相。”


    宋宴轉頭睨他,眸色深冷。


    程南惶然,撲通跪地,“是卑職失言,卑職以下犯上,請小王爺恕罪!”


    的確,身為奴才,說出這樣的話來,需要一定的勇氣。


    “程南,你僭越了!”宋宴輕飄飄的開口。


    程南一愣。


    若是換做以前,小王爺一定會一腳踹過來,讓他滾去暴室反省。但是現在,小王爺似乎沒了之前的戾氣,整個人都沉了下來。


    “真相要給,人……本王也得要!”宋宴眯起危險的眸,“本王的女人,怎麽可能拱手相讓呢?以前覺得她無趣,糾纏得惹人厭煩,如今看到她活力十足的樣子,你知道她笑得有多美嗎?那種發自內心的溫暖,好似漫天的繁星都落在了她的眼睛裏。那雙眼睛,笑起來真好看!”


    程南抿唇。


    其實程南想說,這是傅五公子的功勞,將少夫人養得這般水嫩鮮活,而小王爺您的靳統領,是那個被您折磨得從未展過笑顏的可憐人。


    所有的灰頭土臉,都是拚了命的想要挺起腰,想要站在您麵前啊!


    可惜啊……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小王爺,現在王爺不在府中,您可以全權做主,徹查當年的事情。”程南有些猶豫,心裏更有些緊張,“您知道的,當年發生在靳大人身上的,不隻是這麽一件事情,還……”


    宋宴的眼神橫過來時,程南訕訕的閉了嘴,“卑職多言了!”


    是有點話多,但說得沒錯。


    當年發生在靳月身上的,何止這麽一件事,十年啊……點點滴滴壘砌起來的,足以寒透人心,當年不曾珍惜過的,現在換個人來珍惜,何嚐不是老天給予的彌補。


    又或者,是懲罰,懲罰不珍惜的人!  “我若棄如敝屣,必有人如獲至寶!”宋宴不懂這道理嗎?他懂的。


    可他,就是不願放手。


    不甘心?又或者是,午夜夢回時,那個絕塵而去的背影,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你去引開他們,我去救她!


    下雪的日子是沒有天亮的,永遠是灰蒙蒙的,入目都是白皚皚的雪。


    宋宴一夜沒睡,就在窗口站著,後來他便依著母親所言,冒雪趕去夜侯府,宋嵐吃了這麽大一虧,天牢數日遊,應該也會記住這個教訓,到底是兄妹一場,宋宴也不想做得太過分,免得落人口實。


    “讓我進宮?”靳月眨著眼睛,“下這麽大的雪呢!”


    霜枝點點頭,嘴裏哈著白霧,“宮裏的馬車已經停在外頭了,就等著少夫人您出去呢!太後娘娘說了,若是不下雪,您能在外頭撒蹄子跑,太後娘娘還舍不得擾了您的興致,這不下了雪,您沒地兒去,幹脆進宮陪著太後娘娘說會話。”


    “成,收拾一下就走!”靳月點頭,“反正今兒傅九卿也不在家,你去告訴漠蒼,讓他老實在家裏帶著,實在悶得慌就去我爹的醫館幫忙!”


    漠蒼是個巫醫,對這些醫館裏的事兒,應該會感興趣。


    明珠遞上大氅,“外頭風雪大,少夫人仔細著。”


    “知道!”靳月瞧著鏡子裏的自己,碧玉簪子輕挽發,如墨青絲細細垂。


    “這樣會不會太素淨了?”霜枝問。


    靳月搖頭,攏了攏隨身的小包,“甚好!我就喜歡相公送的木槿簪!走。”


    慈安宮的馬車從宮門進去的時候,侍衛們都有些心驚,連皇帝都很少去坐太後的車輦,足見太後有多喜歡這位親封的元禾公主。


    “太後!”芳澤瞧著親自擺置糕點的太後,不由的笑了笑,“您別忙活了,奴婢可瞧出來了,公主愛吃京都城大街上,一家鋪子裏的花生,這一大早的奴婢就讓人去置辦了!”


    說著,變戲法似的將堅果盤擱在桌案上,“您瞧,有這個就夠了!”


    “綠芽尖兒太涼,給備果茶或者花茶。”太後笑著吩咐。


    芳澤很久沒見過太後這麽激動,這麽高興的樣子了,眼角有些濕潤,“您今兒一早就說過了,奴婢都記著呢!備下了,都備下了!”


    “好!好!”太後連連點頭,“那個……有關於月兒的事兒,你吩咐底下人,不許打聽。”


    芳澤點頭,“慈安宮沒有多嘴饒舌的奴才,這兒的奴才可都是您親手挑的呀!”


    “多少年了?”太後問。


    芳澤一愣,轉而便明白了太後問的是什麽,“二十二年!”


    “二十多年了!”太後苦笑兩聲,“阿鸞走的時候,哀家還隻是個貴人,兄長也不是什麽丞相,如今啊……當年不好過的,如今都好過了,可這心裏還是缺了一塊。”


    芳澤頷首,“奴婢都明白,算算時辰,公主應該快到了!”


    “哀家滿臉皺紋了!”太後麵色微白。


    芳澤紅了眼眶,“那又如何?太後始終是太後。”


    外頭一聲響,靳月邁步進門,“靳月叩見太後娘娘!”


    “乖孩子,來,到哀家身邊來!”太後笑著招手,靳月剛上前,她便將手邊的暖爐塞進了靳月懷裏,“外頭冷,暖著手,待屋內坐舒服了再撒開,免得凍著!”


    靳月手心一暖,心頭更是溫暖。


    “謝太後!”


    瞧著眼前的小丫頭,太後微微皺起了眉,當年阿鸞走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年紀,如今知道了底細,她便覺得這丫頭越看越像是阿鸞重生。


    雖然模樣不同,可眉眼間的靈氣和溫暖的笑容,真是像極了!


    “月兒,不要拘謹。”太後將堅果盤推到靳月跟前,“吃。”


    靳月愣了愣,之前瞧著太後很是清冷孤傲,她隻覺得這老太太很是高高在上,極不好相處,可如今瞧著……好似越看越順眼,越看越親切!


    “謝太後。”靳月倒也不客氣。


    吃就吃嘛,不吃白不吃!


    瞧著這丫頭剝花生的嫻熟動作,太後心頭滿是酸澀,阿鸞也喜歡吃這些東西,夏日偷蓮蓬,冬日剝花生,爬樹掏鳥蛋,下水捉王八,沒一刻安生的。   “公主!”芳澤奉茶,瞧著靳月指尖的動作,扭頭意味深長的望著太後。


    太後點點頭,芳澤躬身退下,不多時便捧著一個盒子回來,長條狀的,像是簪盒。


    “打開看看。”太後道。


    靳月嚼著花生,聽得這話,將蔥白的指尖在帕子上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打開了盒子,裏麵放著一枚簪子,一枚白玉簪,頂端的木槿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蕊用金箔,葉脈分明。


    跟著傅九卿時間久了,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靳月心頭訝異了一下,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送我的?”靳月眨著眼。


    太後點頭,“哀家瞧著,你似乎很喜歡木槿花。”


    “是!”靳月連連點頭,指了指發髻上的玉簪,“我家相公送的,都是木槿花紋飾,相公說,這花也配得我。謝謝太後!”


    她沒有拒絕。


    宮裏的太後什麽都有,一點都不在乎送東西,而是在意送的情義,她若是拒絕,就是駁了太後的麵子,反倒坦蕩蕩收下,能更得太後歡心。


    “喜歡就好!”太後其實也是試一試。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阿鸞……是阿鸞回來了!


    “月兒,你母親呢?”太後開問。


    靳月吃花生的動作稍稍一滯,隔了半晌才垂著眼簾,勉強笑道,“我沒見過她,可能小時候見過,但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那墳塋在何處?你現在是公主了,可以將你母親遷到京都城外。”太後心裏微顫。


    靳月咬了一下唇,“我……”


    “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太後忙問。


    靳月搖搖頭,“不是不是,太後娘娘,其實、其實我不知道我母親藏在何處,這些年我也問過我爹,可是爹不肯告訴我。”


    “你爹……”太後喝口茶,心裏有些不高興。


    靳豐年那便宜爹,當得可真舒坦,撿了人家現成的閨女養著。


    改日,她得好好見一見,看看到底是什麽模樣?


    芳澤那日回來說,靳豐年是個大夫,在宮裏的太醫院,安排個人進去,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我爹是個大夫!”靳月忙解釋,“他救過很多人。”


    這點,太後倒是不否認,能把閨女養得這麽好,自然不可能是歹竹,隻不過……


    “月兒,你真的是衡州人?”太後問。


    靳月剝著花生,瞧著神色平靜,實則內心翻湧得厲害,若是之前,她必定毫不猶豫的點頭,可現在她知道自己便是當年的靳大人,所以太後這麽問,她實則慌得一比。


    “太後娘娘,您是不是也跟燕王府那些人一般,覺得我就是當年的靳大人,畢竟我與她生得很相似!燕王這麽認為,小王爺也這麽認為,連帶著燕王府和顧側妃,亦是抓著我不放!”靳月憤憤不平,嘴裏的花生仁咬得脆響,似乎是以此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手背上兀的一暖,靳月不敢置信的抬頭,望著滿臉慈愛的太後。


    “哀家不管你是誰,隻要你在哀家身邊,哀家就心滿意足了。燕王府的人若是再敢找你麻煩,你隻管進宮來告訴哀家,哀家就用龍頭杖,打得他們鬼哭狼嚎的。”太後和藹淺笑,“月兒,哀家是真的喜歡你,真的想疼你,想對你好!你能不能答應哀家一個要求?”


    靳月神使鬼差的點頭,她未曾受過母愛,無法拒絕慈祥的老太太,所提出的要求。


    “既然哀家收了你當義女,那義女也是女兒,你且喚哀家一聲母後可好?”太後說這話的時候,芳澤正端著點心走到門口。


    微微抬頭,芳澤示意身後的奴才都退出去,自己則立於殿門口看著,免得不相幹的人闖進去。倒是把一旁的明珠和霜枝給驚著了,不知道裏麵發生何事。


    “芳姑姑?”霜枝心驚膽戰,“沒事吧?”


    芳澤笑了笑,“沒什麽事,是公主福根深重。”


    聞言,霜枝和明珠麵麵相覷,一時半會也不敢再問。


    既是福根……


    想必不會有事吧!


    靳月愣在原地,她這輩子還沒叫過“娘”,何況是“母後”二字,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太後這稱謂,她還是最近才叫順口的,現在又要改口?


    可瞧著太後期期艾艾的眼神,靳月委實於心不忍,就在太後麵色微白,眸色漸暗之時,靳月低聲問了句,“我不習慣叫母後,能不能叫……娘?”


    太後驀地睜大眼,“你再叫一遍。”


    “娘?”靳月聲音細弱,帶著幾分生澀。


    她是真的不太習慣,活了大半輩子,什麽話都說過了,唯有這一聲“娘”叫得讓人心酸。她可能見過娘,也可能沒見過,因為記憶裏壓根沒這麽個人,但她很肯定,自己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每個人都該有母親,她靳月也有,隻是……對她而言隻是個輪廓,一個代號,不會變成現實。


    太後很高興,高興得直接站了起來,在靳月愣怔的視線注視下,不斷的繞圈圈,仿佛高興得不能自己,連帶著麵上的表情亦顯得很激動,原本細淺的皺紋,此刻都成了堆在臉上的褶子,可是……讓人瞧著格外舒服。


    這一瞬,靳月覺得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後,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也有喜怒哀樂的老婆婆。


    “你再叫我一聲!”太後笑道。


    靳月瞧著她笑,也跟著笑,“娘!”


    “乖,真乖!”太後笑得像個孩子,仿佛得了最珍貴的寶貝,她就這麽望著靳月,笑著笑著……忽然就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刹那間老淚縱橫。


    靳月有些慌,方才還高興得厲害,怎麽突然就哭了?


    “太……娘?”靳月忙不迭起身,“你別哭,你怎麽了?芳姑姑?”


    芳澤慌忙進來,瞧著靳月不斷捋著太後的脊背,太後滿臉是淚,當即明白太後這是喜極而泣,看著眼前的小丫頭,想起了當年的小丫頭。


    人老了,情緒是說來就來,怎麽都止不住。


    最後,還是靳月陪著太後用了午膳,又幫著哄了太後睡午覺,才算脫身。


    為太後掖好被子,靳月躡手躡腳的走出寢殿。


    外頭風雪大,霜枝趕緊將大氅披在靳月的肩上,“少夫人,外頭冷得厲害,您仔細身子!”


    芳澤將手籠塞進靳月的手裏,“公主且暖著手,盡量在廊裏走,莫讓風雪沾著您!”


    “謝謝芳姑姑!”靳月笑得眉眼彎彎,“那我先回去了!太後……”


    “奴婢會好好照顧太後娘娘!”芳澤行禮。


    靳月頷首,轉身就走。


    “公主!”芳澤又道。


    靳月不解的側過身,回眸望著她,“姑姑還有什麽吩咐?”


    “有空多來陪陪太後,她很久沒這麽高興了。”芳澤意味深長的說,“太後年輕的時候就想要個女兒,如今得償所願,還望公主能體諒一個做母親的心。”


    靳月笑靨如花,“我懂!以後我會經常進宮陪娘一起,順便給她講講,宮外的那些趣事!”


    “多謝公主!”芳澤行禮。


    望著靳月離去的背影,芳澤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眼眶微紅的道了一句,“這憾事,終於能了了!”


    進來的時候天色尚早,這會都已經午後了。


    “下雪的時候天日短,容易天黑,早些回去吧?”霜枝跟在靳月身後。


    宮道上滿是掃雪的宮人,地上極是濕滑,委實不太好走,一步步都得走得格外小心。霜枝和明珠一左一右的護著,若是靳月腳滑,她們還能幫扶著。


    驀地,明珠身子一僵,“少夫人,我們繞路走!”


    靳月不解,還不待她反應過來,明珠已經攙起她的胳膊,打算走另一條宮道。


    身後傳來幽幽的聲響,伴隨著清晰的腳步聲,踩著雪水吧嗒吧嗒的逼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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