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蒼等人趕到醫院的時候, 韓笑正在手術室裏搶救。


    田芮頹然坐在門口,兩腿不住地發抖,雙手焦躁地在褲子上擦拭汗漬, 嘴裏還在喃喃自語。她聽著一陣節奏不一的腳步聲靠近, 抬起了頭,待看清是幾人之後, 空洞的眼睛睜大起來,搖晃著朝幾人撲進。


    “為什麽!怎麽會這樣?我媽是怎麽了!”


    田芮半路趔趄了一下,跪倒在地上,無力起身。


    穹蒼彎腰去扶她, 她揮舞著手臂,跟抓住救命的浮木似的, 狠狠將她握住,也不看自己麵前的人是誰。


    “如果我不找你們調查就好了,誰能把我媽還給我?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不可能的……”


    田芮好幾個喘息, 伴隨著尖細的哭聲朝他們訴說,淚水決堤般向下流淌,糊住了她的臉龐。


    “啊……為什麽?都是我的錯, 她是不是對我太失望了才會自殺的?我怎麽可以這樣……”


    低聲沙啞的嘶吼,從她喉嚨裏艱難擠出。


    穹蒼蹲下身,任由她伏在自己的肩頭宣泄。一手按在她的背上, 給予她一些並無大用的安慰。


    至於語言, 人類龐大又貧瘠的詞匯庫裏,似乎還沒有某個能有效寬慰悲傷的詞語,最多也隻是道一句“節哀”。


    哀慟幽恨的哭聲穿過狹長的走道,夾雜在沉悶的空氣裏。顫抖的聲音猶如一把粗糙的木鋸, 在幾人心口來回切割,留下一地難以收拾的碎屑。


    走道盡頭的小陽台。


    穹蒼跟何川舟並排立在光影之中,看著斜風細雨從麵前掃過,滿天濃重的烏雲遮蔽住正午的陽光。她們站了許久,視線落在邈邈的淡山之上,誰也沒有說話。


    雨水帶來的沁涼穿透外套,刺進皮膚。穹蒼動了下,將冰涼的手揣進兜裏,輕聲問道:“你說,是真的有人能夠如此精準地控製自己的目標選擇自殺,還是,韓笑隻是因為壓力過大而出現了意外。”


    何川舟沉聲說:“不知道。”


    “如果隻是意外……”穹蒼冷冷地笑了下,無不諷刺地說,“那可真是命運的巧合。”


    韓笑逼迫田兆華車禍遇害,多年之後,她又間接性地因為田兆華而車禍重傷。


    如果這是一本小說,那她可謂完美遵循了因果報應的戲劇性呼應,完成劇情後可以安心退場了。


    可是真的有那麽多巧合嗎?穹蒼的直覺仍舊告訴她不對。


    “她的車輛……”


    何川舟會意地接過話題:“會進行仔細檢查,看看是否有過人為的破壞。對韓笑也會進行毒理檢測,確認她在出發前是否有服用不良藥物,影響她的判斷。”


    穹蒼側過身,正對向何川舟。她臉部緊繃的肌肉線條,讓她原本就冷傲的氣質變得更加淩厲。她再次求證道:“她的手機上,真的隻有一通電話?”


    何川舟平靜道:“我們用她的指紋進行解鎖,離開三夭後她隻接過一通來自公司的電話。跟運營商確認過,沒有錯誤。”


    “對方說了什麽?”穹蒼較勁道,“每一句話,每一個字。真的沒有問題嗎?”


    “因為韓笑去三夭大鬧,被人放到網上,已經有了一定熱度。公司怕這件事情影響不好,屆時損壞企業形象,給了她一些警告。”何川舟很有耐心,每個問題都詳盡地回答她,“電話有錄音,我聽過了。那位員工語氣有些嚴肅,但並說什麽奇怪的話。他說公司內部已經都知道了這件事,上級領導讓她盡快離開三夭,且不要在公開平台發布與三夭有關的內容。如果被網友扒出具體身份,就做好及時道歉的準備。韓笑沒有回應,緊跟著電話裏傳來幾聲巨響,車禍發生。從電話裏兩人的語氣來聽,在出車禍前的那段時間裏,韓笑的精神狀態不是很正常。”


    穹蒼低聲道:“……那之前呢?”


    “之前她隻發過幾條用來請假的短信。”何川舟遺憾說,“目前,我們還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


    穹蒼吐出一口濁氣,感覺線索在眼前生生斷裂。


    何川舟在她肩膀上拍了兩下,準備走開,剛邁出一步,穹蒼清脆的聲音再次響起。


    “我認為可以去韓笑的家裏進行搜查。她的心理素質不強,說不定會遺留什麽信息。”


    她不知道那個人有多大的惡意,有多高明的洗腦手段,越是將無關的人牽扯進來,越是容易留下線索。縱使他可以保證自己不犯錯誤,卻無法保證別人也是如此。


    人心是不可能被盡數算計的。


    “就以調查韓笑自殺原因為理由,請求田芮的理解跟配合。”


    何川舟回身看她。


    這個理由,不是不行。可是如今韓笑車禍,生死未卜,疑似自殺,原因跟【凶案解析】侵犯民眾隱私有關。這個項目一直是跟公安廳合作的,與之相關的公職人員難免會受到一定的輿論波及。這種時候去申請搜查令,如果田芮強烈表示反抗,上級領導可能會因為擔心社會影響,放緩調查進度。


    何川舟也是希望可以多體諒一點領導,畢竟領導要是被氣走了,這鍋就沒人背了。平時老先生少喝兩杯枸杞,她都會覺得心驚膽戰,生怕老領導的養生技術支撐不起他手下人的造作。


    穹蒼轉動著視線,投向昏暗走道那頭的病房。手術室的燈還亮著,一行人沉默地坐在門口等候。


    何川舟其實很不喜歡麵對家屬這項工作,然而這種事從來都無法回避。她想起田芮那張模糊的臉,疲憊地說:“先等手術做完吧,我去和她交涉。我已經讓人守在韓笑家附近了,如果有可疑人員出入,我們會有察覺。”


    穹蒼沉默了下,說:“我去和她說。”


    何川舟驚訝,片刻後點了點頭,道:“行。”


    她還有別的安排,將任務交給穹蒼後,去找自己手下的警員做安排,待會兒還要趕赴下一個地點。


    不遠處,賀決雲仔細盯著自己的手機屏幕,等她們二人結束交談,才朝穹蒼慢慢走過來。


    穹蒼看見他剛才拍照了,問道:“怎麽了?”


    賀決雲笑了下,轉過屏幕,遞給她看:“很像兩位代表在做外交會談。”


    穹蒼接過掃了一眼。


    狹小的窗台,昏沉的背景,兩人麵對麵地交談,臉上表情皆是嚴肅,帶著一絲不苟的探究。


    穹蒼:“……”還真有點像。


    賀決雲握著拳遞到她麵前采訪道:“敲定什麽項目了嗎?”


    穹蒼低頭看了一眼,將他手上虛無的話筒稍稍推遠,問道:“三夭不擔心自己在網上的形象嗎?”


    賀決雲聳了下肩,叫自己能看起來輕鬆自然一點:“沒關係。交涉過程都用攝像頭記錄下來了,將不剪輯視頻和文字版對話發出去就行。三夭的客服和公關都很厲害,我相信他們不會在處理過程中犯下能讓人拿捏的錯誤。”


    韓笑剛出事的時候,網友們的確被嚇到了。


    你說他們網絡暴力吧,他們真誠地反思了一下,認為自己的用詞並沒有很過分,畢竟當時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所以表現得一點都不激情。


    可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麽快沒了,他們多少又覺得難以接受。


    “為什麽自殺啊?三夭到底是侵犯了什麽隱私才把她逼到這種地步?”


    “三夭能不能出來給個詳細的說明?人都死了,要個解釋不過分吧。”


    “是不是在交涉過程中三夭公關說了什麽重話?說真的,我感覺那位女士的情緒很不冷靜,也許一句無心之言就能讓她炸毛。如果真要是這樣,根本沒法說得清。”


    “人沒死啊,不是還在搶救?你們怎麽直接就給她四舍五入了?倒是相信醫生啊!”


    “為什麽不能是單純的意外?情緒激動的情況下出意外的概率本來就很高。”


    【凶案現場直播】的爭議和討論量一向很大,在風波還沒朝著負麵方向擴散之前,三夭直接公開了會議室裏錄製的視頻。


    三夭態度非常之坦蕩,表示管理層已經對談話進行了複盤,分析後一致認為事故應該不是由這場對話所引起的。希望大家可以耐心等待警方通報。


    在視頻中,三夭工作人員隻反複重申兩件事。


    “這一段劇情,是我們在製作範淮係列案件的過程中,作為部分材料用來補充的。我想您應該知道,被報複殺害的五位證人裏,其中的一位女性,曾經和您的丈夫有著密切的聯係,所以我們才會去調查您丈夫的死因。我們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嚴格按照規則進行。如果在過程當中有對您造成冒犯,我們實在感到抱歉。三夭可以賠償您的損失。”


    “這裏是我們的證件,您可以檢查我們的合法性。我們可以向您保證,三夭在製作副本時,會對非犯人的人物外貌、姓名等隱私問題進行大幅處理,刪除與案件無關的全部信息。但是為了保證劇情的準確性,我們無法答應您取消製作的要求。因為除卻您丈夫的隱私權之後,還有其他正在忍受著大眾誤解的人,他們更需要一個公開的平台,來為他們講述事實。而公眾,也有一定的知情權。”


    負責安撫的工作人員態度溫和,全程彬彬有禮,哪怕是麵對韓笑的無理取鬧和威逼利誘,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失態的表情。


    相比起來,韓笑的狀態從最初的暴怒,到要離開時,已經冷靜下來很多。你要非說她是受到三夭的刺激而選擇自殺,那完全是無稽之談。


    “我可太心疼三夭的員工了!”


    “這三夭的工作人員一個個都有著彌勒佛的覺悟啊,快要超脫升仙了吧。”


    “懂了,投訴抗議被請去會議室,吃免費的高級餐點和飲品。【學到了】”


    “所以是在做範淮相關副本的時候,涉及到的某個小人物?不是都解釋清楚了嗎,這位女士需要那麽緊張?”


    “我感覺她有秘密。【小小聲】”


    “又是範淮案?從官方和三夭的關注程度來看,看來多半是起冤案了。五個證人一起做偽證,實在是太毒了。”


    穹蒼快速刷了遍評論,關掉軟件說:“把評論關了吧,降一降網上的熱度,別被田芮看見了。”


    賀決雲點頭。


    執著了那麽多年父親死亡的真相,有朝一日終於得以解惑,卻發現原因跟自己的母親有關。還沒來得及接受這個變故,疼愛自己的母親又遭遇車禍。如果隨便一上網,又發現網友在內涵自己的母親,以田芮這個小姑娘的精神承受能力,恐怕是接受不了。


    賀決雲見穹蒼臉色蒼白,身上還穿著被打濕過的病服,擔心她薄弱的免疫力經受不住感冒的侵襲,問道:“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換身衣服?”


    穹蒼說:“不用了,我暫時留在這裏。”


    賀決雲皺眉,摸了下她的袖口,發現她全身上下的衣服都透著一股冷氣,可比田芮要糟糕多了:“那我去給你帶一身。”


    穹蒼:“謝謝。”


    賀決雲將她一推:“等著。進裏麵待著去,別在路口吹風。”


    賀決雲剛小跑著出醫院,就接到了宋紓的電話。那一驚一乍的小子,剛開口就沒讓他失望,大聲叫道:“柳忱!”


    賀決雲將手機放遠了點,問道:“柳忱又怎麽了?”


    宋紓頭疼道:“柳忱出來接受采訪了!不是一幫記者守在公司外麵等聲明嗎?他直接衝進去發言了。好幾家媒體還是直播的呢。”


    賀決雲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攔啊!”


    “我們攔了啊!”宋紓說,“他帶著媒體一起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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