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蒼麵色不善地走出來, 在門口位置停了一步。她理了理自己的衣領,對百無聊賴坐著等待的賀決雲頷首示意,先行轉身離去。


    夏父第一時間起身, 想往病房裏去, 被緊跟著過來的護士攔住往外推。


    “家屬,病人現在需要休息, 她不想見你……先生,我們要檢查了,請出去一下……”


    賀決雲聽著背後的聲音漸漸遠逝,離開住院部的大樓, 回到自己的車上。


    醫院停車場的後方就是一片荒山,山上還有許多早年開發前留下的墳地, 在這個深夜寂靜的時刻,將氛圍選擇得無比淒涼。


    賀決雲不習慣這種陰晦不定的感覺,擰開車內的燈光, 將暖黃色充斥車廂, 借著這股溫暖的色調,問道:“你們都聊了什麽?”


    “除了丁陶跟丁希華的事,我們沒有別的可以聊的話題。”穹蒼側身給自己係上安全帶, 吐出一口濁氣,說,“丁希華的本科跟研究生都是在c大, 他很早就認識了夏夏。他做人很完美, 對外永遠是親和友善,踏實聰慧。他家裏有錢,長得不錯,成績優異, 又受歡迎。在夏夏眼裏,是她欽慕仰望的對象。所以,丁希華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她的好感。”


    賀決雲迷惑道:“那……丁陶又是怎麽回事?”


    “丁希華在發現這個女生喜歡自己之後,就開始對她進行打擊、引導。利用自己的影響力,慢慢給她灌輸消費主義的思想。誘導一個沒有存款跟經濟來源的女生,去做一些喪失自尊的事情。”


    穹蒼的瞳孔倒映著停車場的路燈,漆黑一片的眼眸裏閃過零星的光點。


    “丁希華很享受這個過程,他看著夏夏一個清純無知的女生,不過為了獲得他的一句讚賞,不惜出賣自己年輕的肉體。他體會到了高人一等的掌控感。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包養夏夏的人,居然會是他的父親,而且,夏夏還懷孕了。”


    賀決雲聽著都想要感慨一句命運。巧合居然能將這對父子聯係在一起,並促使著他們提前走向斷裂的結局。


    對於丁家父子,他能毫無慚愧地說是活該,可在他們的戲劇裏,夏夏是無辜參與的。


    你可以說她太過軟弱,然而那種軟弱,似乎也是命運在起點的時候,就加諸在她身上,無法掙開的枷鎖。


    人類從來知道軟弱無用,可惜生來如此。


    賀決雲順著她的推測往下說:“丁希華那麽驕傲的人,怎麽可能允許自己的家庭裏,多出一個非婚生的弟弟?比起對他言聽計從的夏夏,他更厭惡的,應該是管不住自己欲望的丁陶。這種事情一旦習慣,就算沒有夏夏,也會有第二個。於是他暗示夏夏墮胎,設計殺害丁陶,並讓沈穗替他頂罪。”


    穹蒼思忖片刻,緩緩搖了搖頭。


    賀決雲問:“怎麽?”


    “說不來,但感覺不是那麽簡單。”穹蒼半闔著眼,“如果說,在丁希華眼中,兵不血刃是一種高級的手法,那麽自己參與犯罪,就是一種極為低級的手段。如果不是嚴重觸碰到他的利益,我想他不會刻意放低自己的檔次,讓自己參與其中。”


    賀決雲:“那能是為了什麽?”


    “不知道。但多半跟這件事情有關係。”穹蒼低語自問,“到底是什麽讓他覺得,丁陶非死不可?”


    而且,丁陶手上那張“謊言”的字條,代表著什麽還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做偽證陷害範淮?他是不是跟吳鳴一樣,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過往?


    賀決雲腦海中閃過一個極具人性化反轉套路的想法:“會不會是……”


    他說著自己都覺得沒什麽可能,於是自行閉嘴。


    穹蒼鼓勵道:“隨便說,就當開闊思路。”


    賀決雲忐忑中帶著躍躍欲試:“他真的愛上了夏夏?”


    穹蒼琢磨了許久,評價道:“你跟那個年輕警察npc一定很聊得來。”


    賀決雲:“……”你鄙視的表述可真含蓄。


    賀決雲快速轉移話題,問道:“現在要去會會丁希華嗎?”


    穹蒼:“可以。”


    放映室內,幾位心理測評師都在分析夏夏跟丁希華。他們不知道這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無法像穹蒼那樣篤定丁希華究竟是刻意的引導,還是無意的影響。他們唯一的共識是,遇見像丁希華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恐怖了。


    人類的精神狀態其實脆弱又容易動搖,人生中遇到過的每一個挫折都有可能殘留為能被攻擊的傷口。如果遇上一個像丁希華這樣的人,崩潰隻在不知不覺間。


    哪怕是最優秀的心理醫生,也無法將病人從受過的傷害中徹底解脫。這根本不是什麽有趣或值得驕傲的事。


    方起捏著下巴,一臉嚴峻說:“就算丁希華本身有人格缺陷,但能夠發展到像今天這樣熟稔自然的程度,這應該他不是第一次做案。他很聰明,挑選的是不會反抗、意誌不堅的女生,通過自己天然的優勢,潛移默化地對其進行洗腦、控製。我覺得他在更早的時候,也許是大學,也許是高中,有過實驗,並且成功了。”


    何川舟點頭:“我也是這樣認為,然而沒有證據。”


    隻涉及感情的案件,警方無法幹涉。而且受害者跟夏夏一樣,根本意識不到對方的惡意。


    何川舟說:“所以,每個人還是要學會自己強大起來。”


    賀決雲開車趕回局裏。


    夜裏的街道十分空曠,僅有寥寥幾輛車行駛在他們前麵,不過合眼休息一下的功夫,熟悉的大樓已經出現在他們眼前。


    遊戲裏的時間快速推進,直接調到第二天的早上。太陽從霧氣中冉冉升起,散出一片柔和的光芒。


    穹蒼跟賀決雲走進審訊室,丁希華已經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子對麵。


    穹蒼讓下屬給自己泡了杯咖啡,雖然沒什麽提神的作用,但看著就覺得精神。


    反正丁希華一直裝得禮貌,穹蒼索性翹著一條腿,將他晾在對麵,先打盤遊戲醒醒神。賀決雲也被她帶得不正經起來,在那兒百無聊賴地打哈欠。


    兩人都十分缺乏公職人員的正麵形象。


    丁希華歪頭等了他們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久仰大名。”


    那聲音不像是在審訊室裏響起的,帶著點微弱的電音,還有一些細微的噪音。


    穹蒼抬頭掃了眼天花板,賀決雲坐正姿勢,提醒說:“他是真人。”


    穹蒼這才看向對麵的人。


    丁希華唇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地微笑,在穹蒼觀察他的時候,也同樣觀察著穹蒼。二人互相對視,一個饒有興趣,一個冷漠疏離。


    穹蒼問道:“看守所或者監獄裏,能看三夭的遊戲直播嗎?”


    賀決雲說:“你在做夢?”


    穹蒼把手機蓋到桌麵上,眼睛緊緊盯著丁希華:“那你所謂的久仰大名,是指什麽?我認識你嗎?”


    “你很有名的。很多人都想要挑戰,傳說中被解碼的感覺。”丁希華身體前傾,拉近了與她的距離,神秘道,“本來我不想參加三夭的這場內測,聽起來簡直無趣又麻煩。是因為你在,我才會過來。”


    穹蒼皺了皺鼻子,回憶道:“這話聽著好熟悉啊,曾經也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難道你們是朋友嗎?”


    丁希華攤手。


    穹蒼又自己否認說:“不,他比你厲害多了。如果你能跟著他好好學習,也許不會那麽快暴露。”


    丁希華真誠求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我有可疑的?”


    穹蒼說:“第一次見麵的時候。”


    “是嗎?”丁希華說,“誇張了吧?”


    穹蒼驚訝道:“你的演技一點都不好,難道你有在沾沾自喜嗎?”


    丁希華遺憾道:“那是我麵對普通警察的反應,三夭為我做的模型。如果知道對麵的人是你,我肯定會演得更像一點。”


    穹蒼嗤笑出聲:“說白了,就是你根本不知道,一個正常人的情緒應該是怎麽樣的。你不知道一個人在悲傷時,在道德的邊緣掙紮時,應該是什麽樣的表現。你扮得再像一個普通人,你本質也隻是一個冷血動物。”


    丁希華兩手交握,在空中用力一拍,說:“我真喜歡你的這種評價。”


    賀決雲打了個冷戰,罵道:“你特麽是變態吧?”


    “你們本來就是這樣評價我的啊。庸人,最喜歡做的就是排除異己。尤其是對那些特別優秀,特別突出的人,可以極盡殘忍。”丁希華不以為意,遺憾道,“本來想陪你們玩遊戲的,誰讓你們把牌桌掀了。好可惜,最後抓到我的,居然隻是那麽一個女人。”


    被他稱作“那麽一個女人”的何川舟,此時就站在屏幕之外,冷眼看著裏麵的男人。


    謝奇夢用餘光小心地打量她。


    何川舟大概是沒忍住,麵無表情地回應了一句:“我也沒想到,讓我廢了這麽大功夫的,居然就是這麽一個男人。”


    技術員問:“要幫您傳達一下嗎?”


    “不用了。”何川舟說,“我到時候去當麵說。”


    穹蒼觀察著麵前這個狂傲的男人。


    他的舉手投足,乃至是散漫的眼神,都在展示他的不以為意,證明他並沒有在為父親的死亡做懺悔。


    撕開了彬彬有禮的外殼,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似乎天生就沒有所謂的感情。


    穹蒼視線下移,落在桌上。


    然而,他的眼神一直在四處亂飄,唯獨錯開了桌子的中間位置。而桌子正中放著的,就是穹蒼剛才隨手甩下的文件,丁陶多角度的死亡照片被夾在了上麵。


    穹蒼冷不丁開口道:“你在後悔吧。”


    丁希華仿佛聽見了什麽很好笑的事情:“你在說什麽?你是認真的嗎?”


    “殺了丁陶也許是你這輩子做過的最衝動的事情,其實你很後悔。”穹蒼也笑了出來,肯定地說,“丁陶死了之後,你開始回憶你們之間的溫情。你發現,被他疼愛,還算一件值得回憶的東西。”


    丁希華:“不要做這麽無聊的事,穹蒼。你這樣會讓我有點失望。”


    穹蒼自顧著說:“你把跟丁陶拍過的得獎照片擺在房間裏最矚目的地方,說明他對你的肯定讓你很開心。他是特別的。你不是真的沒有親情,你是比較遲鈍。等你發現的時候,你已經殺了他。但是你不會承認自己的錯誤,因為你偏執又自戀。”


    丁希華低笑了兩聲。


    “你把丁陶搬到荒地之後,還伸手為他整理了衣服,所以雖然他的姿勢不大雅觀,但是他的西裝穿得很端正。如果你想要嫁禍給別人,你應該在他身上留下一點傷痕,以表明凶手對他的痛恨。然而你沒有。你真的犯了好多不應該的錯誤。”


    丁希華比出暫停的手勢,告饒道:“能不能不要做這種沒有根據的推理?”


    穹蒼勾起唇角,十分有把握地說:“你有沒有發現,從副本開始到現在,你一次都沒說過‘爸爸’兩個字。一次都沒有。作為一個死了父親的兒子,你難道不知道,應該要向警方敘述一下你們父子之間的深厚感情嗎?可是你回避了。你甚至連他的稱呼都不願意提起。”


    她譏笑道:“丁希華,看來你的內心,比你的想法要誠實啊。”


    丁希華臉上的笑容終於不見了。他望著穹蒼,舔了舔幹澀的嘴唇,眼底的淡然被一股風卷起來的憤怒所代替。


    “那你找到指證我的證據了嗎?”丁希華問,“你知道我的殺人動機了嗎?”


    穹蒼遲緩了一秒,說道:“你不放在眼裏的獵物,懷上了你父親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


    “很牽強,老師。”丁希華搖頭,“你可別告訴我這就是你的答案。”


    穹蒼抬著手向外推拒,明確地拒絕道:“我不是你的老師。我好討厭你們這些人隨便認老師。”


    丁希華問:“你為什麽不正麵回答我?”


    穹蒼沉默。


    丁希華瞬間開心起來,這一刻的表情真的像一位陽光的年輕人,他笑道:“你不知道!”


    穹蒼說:“我會知道的。”


    兩人陷入討論中途的僵局,穹蒼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


    穹蒼就喜歡這種沒有廣告、沒有騷擾、沒有詐騙,每次提示都是送劇情的手機。如果營運商可以做到,那她一定會改掉出門不帶手機的壞習慣。


    來電顯示是穹蒼的同事,對麵丁希華的眼神明顯暗了一下。


    穹蒼拿著手機起身,去往審訊室外。


    “隊長,你之前不是讓我去查丁希華的檔案嗎?還順便讓我查他身邊人對他的評價。”


    對麵的人翻動著筆記本上,正開著免提,紙張唰唰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了過來。


    “沒什麽問題啊。丁希華的老師對他評價普遍很正麵,他們一家人的口碑都不錯。丁陶搬到現在的房子裏之後,跟鄰居關係處得挺好,經常會給他們送些工廠裏的小禮物,或者沒發放完的員工福利。至於丁希華,據悉跟他父親一直很親近。他們……”


    “搬家?”穹蒼打斷她問,“丁陶他們是什麽時候搬的家?”


    “嗯……”對麵的人說,“房產的落戶時間是十三年前。我看一下,購入時間再往前推一年,具體應該是在……”


    穹蒼想起丁陶家裏那間被鎖住的兒童房。它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丁陶卻將其牢牢鎖住,且跟封印了一樣鮮少踏足。


    裏麵的床鋪用具,都是適合七歲以下的兒童,且看款式還很嶄新。而即便是在十三四年前,丁希華也已經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了。


    穹蒼問:“如果是你,你搬到了新家,會把兒子曾經睡過的兒童床和家具,搬過去鎖起來嗎?”


    對麵的人懵道:“我神經病啊?”


    穹蒼說:“那你幫我查一查,丁家是不是還有第二個孩子。”


    “不會吧?”對麵的同事驚訝道,“檔案裏沒有任何記錄啊。他們一家也從來沒有提起過。”


    “七歲前早夭,應該是個男孩兒。”穹蒼幽深的眼睛望著走道深處,腦海中的畫麵漸漸明朗。她補充道:“死亡原因是意外,是丁陶的私生子。”


    同事說:“好,我馬上去查。”


    穹蒼重新走進來,丁希華盯住她,目光中帶著急切。


    穹蒼說:“別著急。”


    她端著兩個藍色的杯子,擺在桌上,問道:“你喜歡藍色嗎?”


    丁希華搖頭。


    “太好了。”穹蒼將另外一杯推給賀決雲,“本來也不是給你準備的。”


    丁希華說:“你再不快一點,我就要去吃晚飯了。”


    場外,何川舟貼心地說:“那就讓他們快一點。”


    穹蒼的手機再次響起,她看著屏幕,笑道:“謝謝你幫我催進度。”


    賀決雲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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