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遊(67)


    弘旺是看見錢盛帶著棟喜朝後麵去, 才摸過來的。


    差事不差事的這個還不算是太要緊,主要吧,在書院這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他在商院, 做生意那一套, 他覺得他會,但是他不年輕了呀。接受新事物可沒有年輕人那麽快。現在學的東西以前壓根就沒聽過的。說實話,他是學的真挺吃力的。這把年紀了,腦子不夠用了,記性也不好了, 幸好考試的時候死記硬背的東西少, 隻要理解正確也都給分的,要不然他估計次次都得不過線。這得虧生在皇家,打小受到的教育底子在那裏擺著呢,見識自然也比一般人多些, 這些都是那些寒門上來的人比不了得。要不是這些給他一點底氣和基礎,他還真有可能次次都考個倒數的。當然了,除了學的不好之外, 其他的還是很舒服的。


    免費吃住, 月月都用補貼拿回家。自家兒子的俸祿更高, 早就在外城置辦了院子和鋪子。這些東西租出去, 家裏的開銷是足夠的。自家兒子手裏那幾個錢, 聽說最近又想去關外買莊子。這孩子現在的消息靈通,想來是不是關外有什麽新的動向。


    他想的挺好的,也想去關外。兒子留在京城就行的。他把老婆小妾一帶, 過去好歹在那邊生活過,其實還是能適應的。今兒來他就是想聽聽信兒。


    但他四伯留他吃了點心,喝了兩杯茶,就直接攆人了:“後兒就是月考了,你能過?”言下之意,回去看書去。


    弘旺比較懵:“四伯,不是聽說現在有實習那一說嗎?最近大家可都聽到這個信兒了。”


    因為之前說的在書院的學習時間不到,但眼看這路政署要起來了。那當初說的那一套還算數嗎?很多人這麽想的,想著當初說的那麽嚴格,現在還不是說放手就放手。結果後來聽說,還有實習那麽一碼事。每個人都得實習,實習期間的實際操作也算是考核的標準。若是在書院考的好,但是實際操作不行,也一樣不能合格。


    這一說,學生們不在這事上質疑了,但卻開始憂心將來的實習崗。據說這個實習跟之後的任職有直接的關係,這牽扯到大家的前途,一時間,私下也是議論挺多的。


    他這不,一看到連棟喜都有安排了,他這個被大家知道的——晚輩裏最被四伯喜歡的侄子難道不該被安排?


    四爺抬眼看他:“你想當差了?”


    是啊!再是舒適,也沒有出去自由來的得人心呀!他被關過,所以心裏對這種被變相關起來的境況微微有些抵觸。


    於是,他就帶著祈求的眼神看他四伯,“侄兒現在真是腦子快跟不上了。隻要能出來當差,您讓去哪裏就去哪裏,您讓幹什麽活兒就幹什麽活兒……哪怕跟之前一樣,去守大門去,侄兒也願意。”說的信誓旦旦的,恨不能賭咒發誓。


    四爺看他眼巴巴的,就狀似隨意的道:“洋人的事務,你去管吧。以後跟洋人打交道的時候越來越多,總得有人去管。”


    弘旺比較懵,“我去理藩院嗎?”


    “不!”四爺用你小子是不是傻的表情看他,“你去廣州,現在隻有那邊一個口岸,那就現在廣州設立一個洋務處。”


    這是要把洋務從理藩院分離的意思吧。所以,四伯叫自己出去是為了霍開一條口子的。


    弘旺還比較高興,廣州繁華,貿易往來頻繁,關外怎麽可能與之相比?


    剛高興完,就又覺得不對。趕緊追問了一句,“洋務處都管哪些呀?”跟理藩院肯定有衝突的地方呀。像是人家路政署,雖說以前歸工部,但是因著這玩意太燒錢了,工部恨不能一把推出去,沒人要,燙手的山芋。路政署是那種遇到問題能自己解決的自己解決,在銀錢上捉襟見肘的,但是自由度上很高啊。自己這邊怕是不容易。為啥呢?因為瘦田無人耕,肥田大家可都盯著呢。廣州那地方誰不知道啊,肥缺中的肥缺。洋人事務又是肥肉最厚的部分。不知道多少人眼紅呢?理藩院要是舍得這塊肥肉才怪。自己遇事人家未必幫忙,自己在那邊要是肥了,那理藩院也不能幹啊!所以,這壓根就不是什麽好差事。夾縫裏行事,考驗技術的很。


    四伯您是把侄兒架在火上烤呢!您這不厚道呀!


    他四伯似笑非笑的道:“之前跟你提過,皇家銀行的事你還記得?”


    記得!


    “讓肅英額去做。”四爺看他,“明白把你放在廣州的意思了嗎?”


    弘旺一臉迷茫:“……”我應該明白嗎?


    四爺輕笑一聲:“你要是實在想不明白,朕換個人去廣州?”


    弘旺頭搖的跟撥浪鼓似得,“那不用!您叫侄兒幹的事那侄兒肯定好好幹呀!想的明白得去,想不明白也不耽擱侄兒為四伯您效勞呀。您看您把侄兒想成什麽人了……您放心,隻要您去,侄兒立馬就能動身,咱就這麽說定了,不能改了。”說著就起身,腳下利索的朝院子外麵去,“不早了,您歇著。”


    然後利索的跑出去了。跑出去連著琢磨了好些日子,也沒發現自己去廣州跟兒子要去皇家銀行有什麽必然的聯係。他很懷疑自己是被自家四伯給忽悠了。


    路政署的事朝廷正在醞釀,主要是對這個路政署的級別產生了爭執。有些人說這是大事,至少得是個二品的衙門。可有些人卻道,頂多也就四品。因此上,各種聲音爭執不休,有點難產的勁兒。


    倒是銀行和商行,因為隻打著皇家的招牌,因此真的沒有掣肘的。乾隆一表態,人員一調撥,基本就齊活了。再給兩個辦公的地點,行了!去辦差吧。


    此時,大家才知道肅英額和棟喜被委以重任了。


    肅英額這個大家還能理解,畢竟在書院這麽長時間,對此人多少還有些了解。但是棟喜,哪裏冒出來的?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書院還有這麽一號人物。


    什麽?人家出身宗室?


    別逗了好嗎?


    沒人逗!真的。


    很多人不知道棟喜有什麽本事被看上了,還自行腦補,便提起了九爺:“那位商通南北西東,就沒有他不做的營生。做生意嘛,別的不要緊,緊要的是路子。”覺得棟喜被看中是因為繼承了九爺的商業遺產。


    棟喜嗬嗬兩聲,糟老頭子有個屁的遺產。


    這話才落下,就有人求見,是弘政打發來的人,給了棟喜一個小黑匣子。


    什麽東西?


    棟喜打開,裏麵是幾本已經泛黃,甚至因為潮濕蟲蛀而破舊的不成樣子的書冊,打開看了,是阿瑪留下的手劄。他從頭翻到尾,沒有什麽敏感的東西,完全是做生意管理下麵這些管事的一些心得。有些記得很認真,有些記得很潦草。偶爾一天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嘲諷一下他四哥那個窮酸。然後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罵一下他八哥是個吞金獸,銀山銀海都填不滿。而比較日常被提起的是他十弟。那手劄冊子了,或是邊上寫一句‘得叫從南邊給老十捎帶一套家具’,或是夾縫了記一句‘萬壽節備禮兩份,一份分予吾十弟’。諸如此類三兩頁就能見一條。雖然他不知道為啥自家阿瑪管了十叔送禮就罷了,甚至連過日子日常用的東西都得操心,但是吧,這麽多銀子,不管是被八伯索取的,還是主動貼補給十叔了,這都不難看出,自家阿瑪其實才是他們這些兄弟們裏難得的實誠人。


    四伯對人好,可最起碼有個是非對錯。再是親近的人,犯錯了就不行。


    可自己阿瑪呢,對人好那就是好。管你前路是錦繡前程還是萬丈深淵,不離不棄。十叔都能在那種情況下順利脫身,活了個壽終正寢,為什麽阿瑪不行?


    人啊,有時候太實誠了,就是罪過。


    當年那個他沒見過的,曾經意氣風發的九爺,仿佛一下子從冊子上走了下來,那般的鮮活,鮮活的他鼻子發酸,眼淚不由的濕了麵頰。


    他要是活著,是不是也盼著他的後人能站在人前,挺直了脊梁,就像是他一樣,帶著幾分囂張與輕狂。


    棟喜靠在椅背上,抬手捂住眼睛,哭著哭著,便不由得輕笑出聲。囂張與輕狂就算了吧,這不能賴後人不爭氣。怪隻怪糟老頭子敗了,把後人囂張和輕狂的資本都給消耗沒了。要麽人說,十分本事用七分,留下三分與兒孫呢。連囂張與輕狂都是一樣,這東西,他一個人占完了,後輩就真的沒有了。不過挺直了脊背,還是做的到的。


    在皇家,起起落落,這是常事。在離皇家權利越來越遠的時候,那些起起落落便不用再擔心了。活出個樣兒來,做點別人都做不到的事,別把糟老頭子的招牌給倒了。這也許就是他真應該做的事吧。


    他啪的一聲,合上盒子,認真的收起來。不就是商行嗎?


    幹!


    要人沒人,要本錢沒本錢,他直接去找他四伯。


    到的時候肅英額也在,這會子他端方的像個君子的臉上全是那種不可置信,也不知道四伯到底給他說了什麽。


    棟喜左右看看,見沒人攔他,踟躕了一下就又朝前挪動了點。


    然後就聽四伯在那裏說呢,“……從無到有,哪裏有那麽容易。你先得叫其具有儲蓄功能才行。怎麽樣叫人家把銀子給你交你拿著,那是你接下來要做的事。我記得之前交你跟那個票號出身的學生學過?回去多請教一些。另外,人可著你先挑。以後啊,我們要做的是金銀攥在手裏,用紙幣代替不方便攜帶的金銀……所以任重而道遠……”


    說了很多,肅英額認真的聽著,隻聽不走,他等著最後的結論了。看是不是能再支援點其他的什麽也行啊。


    這種姿態叫棟喜愣了一下,然後就有點明白了,四伯這是在耍賴。白手起家是啥意思?棟喜看著兩隻空空如也的手,他好像有那麽一點明白了。


    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哪怕有一肚子的話,這會子也可以不用說了。連肅英額做銀行的,什麽都沒有要到,他就更不可能要到什麽了。因而,這個口也就不用開了。


    那邊四爺還挺和藹的,對著棟喜特別有耐心:“有事就說話。”


    棟喜嗬嗬的,然後搖頭,“侄兒來是跟您道別的。想先去廣州熟悉一下情況,見一些洋商人再做決定不遲。另外,言院那邊侄兒得挑幾個人一道兒走。”


    可以!去吧!


    等人走了,四爺才跟肅英額道:“給你寫的條子在裏麵放著呢,拿著這個進宮找皇上去。你要的打底的銀子撥給你。但這銀子隻能放在朝廷的銀庫……”


    知道,他現在啥也沒有,銀子給他他也沒地放去。


    他的心落到實處了,其實剛才當真嚇了一跳,好好的說話呢,結果突然話風一變,言語裏的意思竟是不給銀子了。他沒有反駁老聖人的習慣,老聖人說啥他聽啥,然後誰知道弄了半晌,那些話是說給棟喜聽的,那麽今兒叫自己來就是為了堵住棟喜的嘴的?


    看來朝廷是真挺窮的呀!


    等肅英額也走了,林雨桐才問:“真不給棟喜一點本錢?”


    “不用!這小子擅長空手套白狼。”再說了,皇家的招牌就是最大的本錢,要什麽本錢?什麽貨隻要他要,有的是人賒給他。要是有本錢,用誰都行幹嘛把這小子拎出來。


    但是棟喜此刻還沒覺得他四伯耍他,因為錢盛出去的時候,告訴這位棟六爺,像是玻璃啊,藥品啊,絲綢布匹包括瓷器,這些東西都是隻要他去,隻管拿貨。


    棟喜還挺感激的,可從裏麵出來沒走到家呢,就反應過來了:這些話是老聖人提前交代錢盛的,也就是說從一開始真就沒想過給自己本錢。


    棟喜就覺得吧,阿瑪那手劄裏偶爾出現的牢騷真對:四伯真是個又寒酸又摳唆的人。


    但不管怎麽說,事都開始有條不紊的辦了。書院打從這個新學年開始,就各種的熱鬧。先是新生,新生這邊還沒適應條件呢,然後發現還有大半年才能畢業的,這會子已經開始陸續離開了。


    書院和儒院裏大齡班,基本都出去了。他們現在歸文管署!


    文管署有自己的衙門,雖然逼仄,但地段還不錯,能跟大衙門比鄰這就很好了。至於說地方不夠,沒關係,我們把衙門的分理處設立在書院左近的地方。如今他們這種衙門真就屬於比較有格調的衙門了。清是清閑,貴是有錢。真的,屬於特別有錢的那種。刊印的東西免費了一段時間之後,開始訂閱了。一年雖然也就二三兩銀子,可架不住官員體係龐大呀。戶部管著俸祿的,這玩意屬於必須訂的,因此銀子直接從戶部支取。再加上零散的賣出去的,現在不說各地的書商賺的,就是京城,也出現了零散的賣家。


    然後肅英額從書院裏點了人手,人一帶,也忙去了。


    與之相比的棟喜反倒是比較低調,人抽調了幾個,但是什麽時候走的,誰也不知道。


    弘旺去了廣州,蔡新的任命也終於下來了,緊隨其後,去了福建。


    書院裏的新生,就這麽看著一撥人連著一撥人,說走就走了。到了最後,好些寢舍都空出來了,才發現這裏好些人被安排幹啥去了,他們都不知道。


    而路政署這事吵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把乾隆給吵煩了,“臨時衙門,不著急定品級。直屬朕管轄便是了,跟眾愛卿無關。”


    說是這麽說的,但其實,還是給定了路政署得有尚書一名,侍郎二名……跟六部並無不同。


    可這個尚書的人選,乾隆也是思量了很久。其實若隻是為了品級的話,他早一錘定音了。之所以由著他們吵,是他壓根就沒想到這麽重要的職位,能交給誰。


    傅恒,可以兼任尚書。顧不過來沒關係,具體的事情由下麵的人幹。但這個要緊的位子,得強有力且忠心的人兼著。


    而隻有傅恒還不行,他發現,現在新學那邊,宗室的人都在人盡其用。可隻有兩個人,說起來並沒有得到重用。


    而這兩個人,正是自己已經成年的兒子:一個是大阿哥永璜,一個三阿哥永璋。


    在宗室裏他們該是最耀眼的人才是,可是這兩個孩子太默默無聞了。


    不僅他們,就是幾個小的裏,也沒有與哪個表現的叫人驚豔。


    他第一次意識到了,讓皇子們跟別人一起念書的壞處。


    如果脫去身份的光環,他們並沒有比誰聰明多少。當然了,這些皇子裏,除了永琅。


    小的還好安排些,如今再想法子還來得及。但是,兩個成年的阿哥……太不爭氣了。


    雖然自己之前罵過,但不待見不等於說養廢人呀。


    可是天地良心,四爺對這兩孩子是真有安排的。永璜接了弘曕蓋房子的活,現在還在擴建的書院,包括醫館,星象台這些,都是永璜在負責的。這孩子屬於一板一眼的性子,人很老實,好處就是這樣的東西上手了,他容易鑽進去,且沒膽子做出偷工減料的事來。這麽大的幾個工程,他一天也沒閑著。大事小事的天天有。他皇阿瑪又不叫他出頭,他在不在這種可有可無的事上鑽一鑽,找到那個無可替代的位置,那以後他還能幹點啥?


    而且,現在他還正在籌備蓋一個藏書閣,收藏天下所有的書籍。哪怕是□□,也該放在藏書閣被禁起來。


    他是真挺忙的,兩耳不聞窗外事說的就是他這樣的。管書院裏誰去誰留,反正跟他也不相幹。光他手裏的活忙完,沒有成十年都幹不完的。他對現在的狀況很滿意。


    而對於永璋,四爺是這麽安排的。這半年裏,不停的叫他走訪鏢局,走訪驛站,再看看來往的書商,四爺是想籌備郵局,而永璋為其擇名——書信館。


    乾隆本是帶著一腔疑惑來的,但一聽他阿瑪和他兒子的奏對,便覺得有些欣慰。各自能獨立的去做一件事,皇阿瑪對孩子們是用了心的。


    這兩個是大了,沒在書院呆多久,然後當差了。可現在剩下的小的,乾隆覺得叫這麽著學下去也不是辦法。一直比不過人家,把孩子那點驕傲都打下去了。


    他試探著提出他的想法,“他們可以在宮裏學,學一樣的科目……”至於那麽比成績就不用了吧!咱家孩子生來就不一樣,也犯不著比成績,“每日在宮裏的將課上完,再過來上選修課……”


    可以把上書房挪到園子裏,方便幾個皇阿哥進進出出的上課。


    乾隆說著就道,“他們小,很多東西也最容易被人引導偏了。”在這裏沒有尊卑,但若不分個尊卑,他們的身份又是什麽?出身給他們資本,他們得以這份資本為傲,可在這裏,他們身上的傲都快被磨沒了。


    這不是他樂意看到的。


    四爺轉著手裏的茶杯,想說什麽到底沒言語,沉默了半晌才道:“你想的也有道理。再則,皇子學的跟別的學的還是該有差別的。你的顧慮是對的,把幾個孩子接回去吧。若是有願意帶走的陪讀,也一塊帶走……”


    “皇阿瑪,永琅也能進宮一起……”


    “他也不是皇子,有些東西不學也罷。不是什麽身份就不要給什麽身份的東西,免得生出妄想來。這對誰都不好。”


    乾隆心裏大鬆了一口氣,覺得他的什麽想法他皇阿瑪其實都能理解。


    可回去一琢磨,這話裏好像也有話,他仔細的琢磨了琢磨,心裏就有數了——十二阿哥!


    這個嫡皇子存在,叫皇子們紛紛不敢出頭。


    所以,這些孩子是真學的不好還是假學的不好,他這個阿瑪都不好判斷了。皇阿瑪是明白這一點,所以哪怕都學的不好,他也從來沒說過這些孩子。


    是這樣的想法嗎?


    是!一定是的。


    說到底,皇阿瑪還是對親孫子疼愛的過了,怕折損了任何一個。哪怕答應了自己帶皇阿哥回宮學,卻也提點了自己,這是叫自己防備著將來出現不可控的局麵。


    不得不說,他想的還挺多。這猛的一變故,把皇後嚇壞了。她緊張永璂,緊張到無以複加。總覺得皇上此舉,是衝著她來的。


    但不管怎麽緊張,該來的總算來了。


    愉妃在宮裏直念佛,好歹大家都一樣,她的五阿哥終於不那麽特別了。


    而皇後病急亂投醫,不僅把佟氏往前推,還把之前那個惹事的戴佳氏推給了皇上。這姑娘比佟氏年輕,比佟氏鮮嫩,比佟氏長的不知道要好多少……這樣的美人,乾隆哪裏有拒絕的道理。


    不過這點事在京城裏每日都有新鮮變化的氛圍裏,並沒有多少人關注便是了。等再次關注到這個女人,那都是五年之後的事了。


    一晃五年,是乾隆二十二年。這一年一入冬,天氣驟然的冷了下來。京城這地界,滴水成冰,雪卻一直也沒下來。


    可哪怕天氣再冷,京城裏也是熱鬧非凡。更因著農閑了,周圍的百姓都閑下來了。有事沒事的,都愛到進城裏來轉轉。如今不同以往了,街上幾乎是見不到叫花子的。叫花子們如今都有地方去了。還記得原籍的,朝廷幫著送回原籍,有公養田,一個人三五畝地不等,分出來一畝種上紅薯,基本保證是餓不死人的。多出來的或是種點細糧,或是菜蔬,便是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也餓不死人。不記得原籍的,都去關外,那裏分的田地更多。過的日子現在都差不多,餓不死人,但銀錢還是沒有——大部分人家肯定還是窮,兜裏摸不出三五個銅板來。


    但這也得分在什麽地方。就像是京城附近,可以說是相當的富了。修路的從京城開始修起,往四麵八方延伸。隻要有富餘的勞力,盡管去。身強體健的,還能長期幹。登記造冊,月月有固定的銀錢拿。不富裕吧,但養活妻兒老小還是行的。真要是遇到意外,給的補償也豐厚。因此,周圍好些人家都樂意去。男人出去做工了,有時候三兩月都不見回家的。女人們在家不敢農活也不行。孩子們都有義學可以上。雖說是三年,但這三年之後還能往上考的。縣裏有更高的義學,州府更高。在州府若是學的好了,還能往京城考。但若是出門做工的話,上過義學的人家就更樂意要一些。所以,有些錯過了入學的年紀,都十四五了,都賴著非去聽聽不行。


    這樣的人家,女子算是半拉子頂梁柱了,最是見不得張嘴閉嘴就是女德女訓的。不讓拋頭露麵怎麽著?你養我們呀?


    以前備受敬重的老秀才們,換不過思想,倒成了村裏一些潑辣女人們言語攻擊的對象。不僅沒有尊重,奚落的時候更多。逼得這些讀書人喝點酒就哭就罵,罵現在這世道人心不古,有傷風化。


    這樣的話一叫人聽見了,就招致更多的謾罵。


    如今還不足性?以前那麽些孩子,一年能給家裏的老大添一件就算不錯了。大的穿新的,小的撿大的舊衣裳穿。為這個,孩子們之間大打出手,怨怪大人偏心。現在是真不用了。布匹現在真不算貴,還都是一水的棉布。質量當然有差別,但是價格下降的多,有些孩子再野地裏采摘點藥材啥的,一年四季的衣裳也都自己掙出來了。


    因此,滿大街看看去,都是穿的至少都算是齊整的人們。大冬天的出門,便是衣裳不體麵,但也算厚實。棉花也不缺的。據說是皇家商行從印度還是那裏一年到頭的往回運棉花。洋人的棉花好像還便宜。農家種的棉花多了,一年剩下幾斤十幾斤的,一家老小厚厚實實的值班兩身棉衣的錢也總還是有的。


    街上的女人越來越多了,穿的也鮮豔了。各色的布,裁成衣服穿在身上,冬日裏仿若也添了一抹春色。


    街邊的小吃攤子熱氣蒸騰,遠遠看起,到處都是人間煙火氣。


    從另一條街上拐出來一輛馬車。這馬車沒有了轔轔之聲,那樣的黑色輪子壓在每日都得潑水的黃土路麵上,一點聲響也沒有。若不是馬蹄還有響動,都不會知道有馬車前來。


    如今這條路,是這兩年路政署改建過的路,人在兩邊行,車馬有車馬的道兒。馬車上掛著鈴鐺,若是趕的急,前麵有人或是車就得提前提醒,拉動響鈴。


    這樣的馬車現在還不多,非富即貴才用的起。因此,好些人袖手在邊上,就看路上的馬車,說這是誰家的,那是誰家的等等。今兒這一輛馬車有些低調,車身上並無一絲裝飾。車轅上坐著個挺拔的青年,他搖了鈴鐺,路邊的人都回頭看他。就見一孩子再馬路邊玩耍,而那一片,正好是劃出來要停馬車的地方。邊上的大人趕緊把孩子拎起來,卻對馬車上的貴人並不懼怕。欠身表示道歉,然後拉著孩子走了。


    馬車停了下來,青年問裏麵:“爺,您等著,我去買吧。”


    “不用!”車簾子被拉開了,裏麵來一個介於少年和青年之前的小夥子來。說他是少年,他的身量明顯高的多。說他是青年,他臉上明顯還有些稚氣,隻是氣質更沉穩內斂些。倒一是不知道他的年歲。


    少年腿長,出來直接從馬車上躍下來,姿態灑脫。他一身錦袍,外麵是一黑鬥篷,披在身上越發顯出了幾分貴氣。


    做小買賣的都趕緊回攤子上去了,這是有生意上門呀。


    少年去了烤栗子的攤子,拿出了一張小票,“要一斤。”


    小商販人家,看見這小票不僅沒惱,反而是歡喜的很。用這個小票去指定的糧店布店買糧食布匹,能買到平價的。價格比市麵上的低一成。


    這種票,得去銀行換。用家裏的金銀去換,但說實話,真金白銀換成紙,大家也沒法信呀。因此,一邊是想占便宜,一邊又不敢真都給換了。好些人家都是去買糧食買布的時候,才去銀行兌換一點。他這種做生意的,當然願意收這東西。然後當天就去換了糧食回家,這些東西都是家裏過日子要用的。也不怕吃虧的。


    因此他就比較熱情,稱頭都翹的高高的了,這才道:“您瞧好,一斤一兩了都快。咱這稱您放心,一點問題沒有。”


    這少年就笑,“每日都有人來查稱的吧。”


    小販就道:“這是好事,咱們賣東西,可家裏也買東西不是?咱也不坑人,也不想被人坑是不是?”


    是啊!


    少年拿了板栗,又朝前走了走,進了一家蒙人開的羊肉店,稱了生肉和燉好的肉各幾斤,這才從裏麵出來了。


    青年在馬車邊接了,“主子,您何必親自去?”


    少年就說著青年,“安喜啊,你該成親娶個媳婦了。這不解風情的樣兒,誰家姑娘嫁你呀。”


    青年臉上帶著幾分無奈,“主子,您又來。我不說了還不成嗎?”他知道,板栗是給蔡姑娘買的,肉是給老聖人買的。因為昨兒老聖人說,想吃羊肉餡兒的餃子。這一說,把老娘娘也給勾起來了,說是想吃人家清燉的羊肉,回來涼拌了吃。這不,主子給記下來了,今兒專門饒了一圈,過來買來了。這一家的羊肉貴,但是不疝。


    兩人說著話,就發現邊上的路人都朝這邊大路上看,看什麽呢?


    一扭臉,就見一腰上纏著黃帶子的少年騎著一輛自行車奔過來了,速度快的很。到了馬車跟前,卻蹭一下捏住了刹車,“端貝勒,你也出來轉呀?”


    來人正是四阿哥永珹。


    弘暉點點頭:“四阿哥也出宮了?”


    永珹笑嗬嗬的,他一隻腳點著地,一隻腳踩著車,瞧著嫻熟的很,“正想出城去呢,不想遇見了你。那要不一起?”


    “那不巧,我還得去買點東西,四阿哥先行一步,書院見也是一樣的。”


    永珹也不強求,擺擺手,“那我先走了。回見!”


    腳下一踩,車就出去了一大截。後麵的太監和護衛騎馬跟著,不敢太遠也不敢太近。


    弘暉皺皺眉,上了馬車。


    安喜就道:“爺,這位阿哥爺太狂了。”大街上那般騎車,有些過了。


    弘暉坐在馬車裏,放下簾子,外麵的安喜並不能看清裏麵人的神色,便不好說話了。


    “走吧!”弘暉在裏麵道,“那是皇上的阿哥,不要妄自非議。”


    “爺您也是皇阿哥……”安喜直接接了一句。


    弘暉輕咳一聲,安喜再不敢說話了。


    馬車從城裏出去,外城跟內城現在瞧著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一樣是人聲鼎沸,處處喧鬧。這一段路走的特別艱難。


    結果才把熱鬧處過了,前麵便有人擋住了路。


    安喜低聲道:“四阿哥在街邊吃火燒……伸手攔咱們的馬車了。”


    弘暉輕笑一聲:“才多大的年紀,就都坐不住了……也好,停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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