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遊(57)


    乾隆坐在上麵,有些恍惚。他從沒想過有那麽一天, 他得重新去審視他的大臣。


    是的!人還是那麽些人, 但此刻,麵目好似都模糊了。原本的標簽貼在各人的身上好似有些不恰當了。


    今兒, 他見了一大波的大臣。有滿有漢, 有內閣有軍機,有各部大員要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


    來保是老臣了, 很懂眼色一人。在內務府幹了多年, 做的就是服務皇家的事, 怎麽到老了反而不會看上麵的眼色了?他是滿臣, 喜塔臘氏。結果現在卻成了一群漢人讀書人的頭領。自成一派了。


    可更沒想到的是,朝中還有附和的。身份還不低,一直在軍機都不怎麽說話,被邊緣的狠了的汪由敦裘日修都冒出來了。除此之外,還有內閣大學士, 像是劉倫陳大受舒赫德等人。


    漢臣摻和進去支持孫嘉淦,這不稀奇,但是像是舒赫德這樣的乾隆都有些不能理解了。


    滿臣站到漢人堆裏去了, 但這邊也不是沒有驚喜的。像是高斌……高斌其實算不得是漢臣, 但是劉統勳算是, 而且很有名望的漢臣。當然了,蔣溥作為內閣大臣中的漢臣,這次也站在那麽多漢大臣的對立麵上。


    嗬嗬!有意思了呀!


    以前區分的時候很好區分, 滿漢是一種分法,文武是一種分法。其餘的,不用太用心,鑽營到對方陣營的少之又少。就像曾經的鄂爾泰和張廷玉,一滿一漢,一武一文,他們身後差不多也是跟他們一樣的人,兩大陣營,很好區分的。


    但現在,什麽滿漢、文武全亂了。那邊來保挑頭,這邊誰呢?


    傅恒?阿桂?兆惠?這三個表態了,屬於中立派。皇上您說了算,您說叫咱們支持誰就支持誰。


    乾隆心裏穩了。卻不知道除了傅恒之外,阿桂和兆惠來之前,都得了話了。


    這些事他們作為武將本就不好摻和了。雖然兩人都有閨女在女子書院念書,但是他們家的閨女真不愁嫁的。隻要不出岔子,皇家是嫁得的。滿人武勳家的閨女,真沒漢人家那麽些窮講究的。因此,有些人家一聽可能壞了姑娘家的名聲都慌了。兩人連搭理都不搭理,壓根沒太往心裏去。有那工夫,還不如去兵械廠區試試新火器呢。


    結果要過節呢,在家呢。就被剛回家的閨女求見了。


    小孩子家家的,阿桂家好點,畢竟他家的孩子都是嫡出,夫人生了兩子一女,家裏沒有小妾通房。就是嫡親的一家子!


    閨女一回來他在書房就知道了,家裏的氣氛立馬都不一樣了,好像連下人們走路的腳步都輕快起來了。他才說要起身呢,就聽到外麵跟小馬駒子似得的跑動聲,特別有活力。然後就聽閨女的聲音傳來:“我阿瑪在裏麵嗎?”


    “進來吧!”阿桂放下手裏的書,“放幾日呀?”


    “七日。”阿蜜揚起笑臉,“阿瑪,女兒有幾句話要說。”


    阿桂倒是覺得好笑,“是你們書院的事吧。那是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的事怎麽去辦,別扯你老子下水。你老子不吃那一套!”


    阿蜜心說,果然被人給料中了。她學著對方的原話,“您現在不動,別人隻以為您是坐在高處看笑話。用您的時候,說你是忠於職守。不用你的時候,您就是那牆頭草。如今的八方不動,倒成了觀望。”


    阿桂覺得這話好笑,就憑這個也想說動你老子為你動一動?他更笑了:“那照你這麽說,老子站在你們一邊,就是對的。”


    阿蜜張口想說是,但隨即把本能要說的話給咽下去了,隻學著那人的語氣:“兩不相幫,是態度。隻要是態度,總要說出來的。”


    這話有意思!


    “可為什麽非得說出來呢?”不覺得諂媚嗎?


    兆惠家,兆惠也是這麽問他家老七迎男的。


    迎男回了他一句:“因為阿瑪您是皇上的膽氣。”


    您是皇上的膽氣!


    這一句話一出口,兆惠整個都激靈了一下。


    阿蜜跟他阿瑪又說了一句:“有時候皇上也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阿桂整個人都愣住了,兩麵相爭,相持不下,以自己對皇上的了解,皇上會選一條風險最小,最省心的路。不過是女官而已嘛,將本來含混的問題,直接明確了就好。隻要劃為內廷女官,這個問題就直接解決了。省的鬧得不可收拾。皇上處事的原則便是——平穩!


    平穩勝過一切。


    所以,剛剛萌芽的東西,確實可能因為皇上的退讓直接夭折了。


    那麽想避免這種情況發生,首先得叫皇上支持。而皇上本身也需要支持,告訴他不管他做什麽樣的決定,總有人隻站在他的背後。告訴皇上,皇上的立場便是他的立場。


    而這樣的人得是什麽樣的人?得是像自己一樣手握著軍權的人。


    如此,不僅支持的是皇上,也可以更進一步握緊自己手裏的權利。否則,皇上不會將安危放在一個態度不明朗的人身上,很可能就換一個更聽話的人上來接替自己。


    因而,進宮一趟,是必須得做的一件事。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就碰見了兆惠,兩人對視一眼,往裏走的時候相互壓著嗓子說話。


    兆惠低聲道:“事……不對。”


    “是啊!”就像是有一雙大手在背後操縱。龍椅上的那位,包括滿朝的大臣,皆是人家手裏的棋子。


    兆惠左右看看:“走一步算一步吧。”


    除了這個也沒別的法子了,誰也這條路通到底會是什麽樣的。


    阿桂就道:“回頭得叫我家兩個小子也去考書院試試。”考不上直接打斷了腿。


    兆惠麵色複雜,長長的歎了一聲。沒兒子啊,最見不得人家說兒子。


    阿桂趕緊補救:“要是實在考不上我也不指望了。好歹我還有一閨女。如今這姑娘瞧著是不如兒子,但也保不齊!就像是梅家,眼看沒出色的後輩了,結果人家出了那麽一個孫女。以後指不定也是前程不可限量啊!”


    兩人都是知道兵械廠一些機密的人,沒梅開雲在其中的作用心知肚明。


    阿桂這麽說,兆惠沒反駁。思緒不由的放在自家老七身上……想起老七每次都眼饞自己的戰馬,要不,這次給挑一匹好馬送到書院的馬場去。那裏有好的騎射師父!


    這麽想著,到了禦書房門口,他聽到裏麵更勁爆的話:“……一個個的吃飽了撐的。說的都是些什麽?和敬出來管管事怎麽了?皇上這麽做是對的,宗室無人有意見。我府上隻有竹心一個閨女,將來王府都留給竹心……沒有王爵,也還有官位,我就要給我閨女招贅……”


    然後聽到弘旺的聲音:“二十一叔您那話過了啊!別管怎麽著,聽皇上的意思。皇上說怎麽著就怎麽著。”


    阿桂和兆惠對視一眼,受到點撥的何止他們二人呀。


    傅恒肯定是跟皇帝一個態度,再加上他們二人,軍權捏在手裏了。背後宗室跟皇上一個態度,這也很重要,因為宗室還是掌管著很多外臣無法掌管的東西的。比如兵械廠就隻在和親王手裏。


    他們還沒進去呢,和親王就來了,顯然是才趕回來的。見了兩人點點頭,也默默的等著宣召。


    才站下,吳書來就親自迎出來了,“王爺,兩位將軍,皇上有請。”


    和親王打頭進去,進去的規矩的見禮。乾隆就問:“你這灰頭土臉的,剛回來?”


    “是!”弘晝就皺眉:“這回就是和敬和和婉兩丫頭鬧出來的事。皇額娘就是太疼她們了。要是覺得麻煩,四哥您幹脆把兩人的職撤了就完了。疼她們怎麽不是疼?回頭在南邊給弄兩個織坊便是了。”


    這個親疏遠近就出來了。弘晝是和敬的親叔叔,這些話別人不敢說,弘晝就能說。又加上和婉在裏麵,他說起來更理直氣壯。


    弘曆感覺總有那麽些人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在想事的,心態就不一樣了。


    十四就說弘晝:“這要是孫嘉淦好好的說,私下裏跟皇上稟報,這事不是就沒了嗎?隻要朝堂穩固,叫孩子們受受委屈也不是不行。可人家給這個機會了嗎?”


    阿桂心說,這是拱火的。


    乾隆心裏惱火的正是這個,什麽話不能私下說?孫嘉淦這麽鬧,無非是覺得朕不是個仁君。他家的孫女參與了,就猜度朕之後會找他算賬。可朕的心胸就這麽點嗎?就會跟幾個無知女流一般計較?把朕當什麽人了?


    猜度朕就罷了,竟然用那麽一手當堂逼迫君王。更可恨的是,人人都看的懂孫嘉淦的算計,可還是有那麽多得人甘願做瞎子,反倒是以此事為契機,向他這個君王發難。


    這次若是退了,那以後是不是人人都可依此行事。君王被大臣裹挾,意誌由他們而定。那這到底是誰家的天下?


    可朝廷朝廷,朝廷從來不是皇上一個人的。


    隻要坐在皇位上,就少不了跟朝臣鬥智鬥勇。當年皇祖父除鼇拜,那是硬生生的鬥倒了四大輔臣。到了皇阿瑪當年,一大半的時候都在跟八爺黨鬥。到了他,他吸取教訓,從來不將自己擺在爭鬥的一方。隻覺得,站在高處,平衡朝局是省心省力的辦法了。他一直遵循的也是這一原則。


    如今,有了一個聲音,那就必須有另一個聲音去轄製它。


    那邊有來保、有劉倫、有汪由敦、有裘日修,有赫爾德,這邊就得有班弟、有高斌、有蔣溥……想了想,漢人中有聲望的,蔣溥還稍後一些,他馬上提拔了劉統勳入軍機,同同時,調尹繼善回京。


    尹繼善是滿人,但是在讀書人中也頗有威望。


    至少高位上的諸位,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平衡。而軍中將領,以傅恒、兆惠阿桂為首,連同宗室站在自己身後,站在高處且看著再說。


    劉統勳確實有些意外,這個旨意來的太快了。他不僅被調入軍機,更重要的是,從刑部被調入吏部,出任尚書。


    接到旨意之後他就看向兒子,然後冷哼了一聲:“你們倒是算無遺策。”


    劉墉不好意思的笑笑,“兒子沒這樣的本事。兒子呢……也是人家擺在棋盤上的棋子,還是馬前卒。父親,兒子頂多就是一個小卒子,您是‘車’,薑還是老的辣呀!”


    劉統勳身子朝前探探,看向兒子,“可這‘過了河的卒子頂大車’,你老子還沒老糊塗呢。”他又哼了一聲,“說說吧,這事鬧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父親啊!有些事,一旦開始了,就停不下來了。而更有些事,不達目的想停也停不下來的。就像是當年的百家與儒家,那是多少年的正與鬥……”


    所以,朝堂之前的滿漢之爭,文武之爭,都將被淡化。反而是新學與舊學之爭。


    這新學中……包含儒家,卻早不是儒家。說它是要恢複百家,卻也不像。


    這種變革,自古未有。他本身就處於迷茫之態。想了想歎了一聲就吩咐劉墉,“書院的書本,若是能抄出來,你讓書童閑暇時抄一抄,每次休沐帶回來,我要看看。”


    “是!”劉墉應著,就要告退。


    劉統勳叫住他:“要出門?”


    劉墉垂手,不言語了。


    這就是默認了。劉統勳無奈的擺擺手:“去吧!”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好像沒有要跟家裏說的意思。


    劉墉出門直接上了馬,在書院裏的,別管是多大年紀的,修的是文還是武,但馬都得會騎。早些年沒怎麽在意的,這一年呆下來,也騎的很好。在書院習慣了什麽事都自己做,出門帶個隨從還突然有些不習慣。


    他上馬出城,直奔城外。外城王傑買了小院,這地方不打眼,幾個人打算在這裏聚一聚。


    劉墉到的時候王傑正跟孫士毅說話呢,“信已經寄出去了。以前的那位的東翁雖說膽小,但卻頗有些鑽營之能……”


    王傑之前給江蘇巡撫陳宏謀做幕僚,這位僥幸在江南官場清理中算是幹淨的挺立了過來,但也有些戰戰兢兢的。知道王傑如今跟天子親近,便多有籠絡。四時八節專程叫人送來禮物,都是實用的。這不剛好端午了嗎?送禮的人剛好在,王傑便寫了一封書信過去。


    正說著呢,劉墉進來了,三人拱手見禮,互通了消息。


    孫士毅便道:“如今要緊的不是誰贏誰輸,而在以,百姓願意信誰?”


    清正之名仿若孫嘉淦的保護傘,百姓信他,誰說他不好,誰便是奸臣,這就是這些會經營的忠臣直臣的可怕之處。


    這是個問題。


    毀了孫嘉淦的名聲?


    這種辦法最直接,而且最好操作。但是三人對視一眼,都都沒有說這個法子。自古以來,清官如鳳毛麟角,少之又少。為何出一個清官,便能演繹出無數的故事來呢?他們當真有那麽多能幹嗎?就比如孫嘉淦,到底是做了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事了?沒有!要說做,隻是基本做到了一個官員的本分,但隻做到了本分,百姓還是願意去讚揚他,信任他。


    讓百姓們對清官保持一種信仰,嗬護這麽一份虔誠,總比去打破它要好的多。


    要不然,那真成了天下烏鴉一般黑了。打破容易,重塑難啊!


    三人商議此時,卻不知道今兒市井多了一個小攤子。這攤子在陰涼的樹下,邊上是一家大碗茶的茶鋪子。這攤子一鋪開,桌上密密麻麻了擺了多少的木簪。木簪雖不貴重,但手藝尚可的話,十幾個錢還是能賣到的。


    邊上的茶鋪老板認識這孩子,這孩子去年考到書院去了,好久都沒來擺攤了。誰知道現在卻來了。他在邊上跟著小子閑聊,“不是聽說書院每月都有銀錢補貼嗎?怎麽還要來擺攤子?”


    這小子憨憨的笑:“叔,錢是有的。每月十兩按時給呢,書院裏包吃包住的,我也沒需要花銷的地方。今兒過來啊,也不是賣簪子的,是一項課業得完成,得問問嬸子大娘們一些話。我這也不好意思攔著嬸子大娘們問話,這不,就拿了平時沒事刻的簪子來。哪位大娘要是能答些話來,挑一支簪子帶走便是了。不值錢,就是我自己練手的東西。”


    可瞧著這麽個東西要是拿到首飾鋪子,也值不少錢吧。


    茶鋪老板娘怪動心的,“問啥呀?好答不?”


    好答!這小子笑眯眯的,“嬸子,您先挑一支。”


    那感情好。


    她走過去一瞧:“喲!這還都是好料子。”最次的也是桃木簪。


    小夥子給挑了一支,“這是給皇太後雕個小玩意剩下的下腳料做的。年輕的姑娘戴這個最好,檀木的。”


    這十幾個錢可買不來,怎麽著也得半兩銀子的吧。


    這多不好意思。


    小夥子卻在另一邊拿個小本和一支怪怪的筆出來,“大娘,若是現在不讓您出來做營生,隻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您覺得成嗎?”


    老板娘大驚失色,大腿一拍,“那咋成呢?別看我家老頭子是掌櫃的,可啥事不要我操心成啊?他收錢,我得在後麵燒水,得擦抹……得把這裏裏外外的拾掇利索了。小本營生,還有賒賬的咧。他一大男人,一文半文的不好張嘴要,我這婦道人家,就能出麵說。咱家的生意,掙得就是一文半文的錢呐。”


    “也不一定非得您來出麵呀?”這小子就道,“我知道您家有兩個兒子,不拘哪個兒子來搭把手,都是行的。”


    “行什麽呀!自家的鋪子,掙來的也就是家裏餓不死算了。我是出去幹啥沒人肯要了,在家老兩口說是做生意,可實際上跟在這裏討飯差不多。我兒子出去了,別管幹啥,年輕力壯的,幹點啥不比守在這裏好些。”


    “那要是非不讓您出來呢?”


    “那這是逼著咱們去死呢。這不是斷了大家的活路了嗎?便是皇帝老子也沒這麽不講道理的。”


    這小子隻笑笑沒答話,隻問到:“那就是您覺得不出門就會活不下去,是否?”


    是啊!


    “簪子您拿去吧。”這小子笑眯眯的,把剩下的簪子規整了規整。


    “真給我了?”這嬸子忙道,“那我兒媳婦,閨女來行不行?”


    行啊!怎麽不行:“簪子可著您家先挑。”


    這嬸子可快了,一嗓子吆喝的,在後院出來了四個女人。兩個年輕的婦人,一個穿著齊整的姑娘,還有一個一身補丁低著頭的姑娘。


    這嬸子忙拉了一身補丁的姑娘,“這是給我家送柴火的大丫。爹娘都沒了,她一個人拉拔她弟弟,怪不容易的。問問她……行不行?”


    這小子默默的把一個黑黝黝的簪子遞給那姑娘,“問幾句話,簪子是你的。你拿簪子去街口的首飾店,能換銀子。”


    這姑娘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敢接簪子。頭都不敢抬。


    這小夥子還是那個問題,“你覺得不讓你出門來,行嗎?不要做營生……”


    “不行呢。”這姑娘說話聲跟蚊子哼哼似得,都有些發抖,“我要不砍柴……弟弟就要餓死了。”


    這其實是不用問的。他隻問了這一句就算是完了,然後點頭,“你去吧,問完了。要是實在艱難,你去惠民處,那是兩個宗室格格負責的一處救助站。隻要確實是艱難,總會得到收容的。不僅收容你們,你們的年齡和條件要是合適,說不得還能得學一兩樣手藝。”


    還有這樣的好地方呢?


    這姑娘應了,攥著簪子,還有今兒砍柴剛得來的三個錢,慢悠悠的朝街口去了。


    這小夥子突然鼻子一酸,突然對那位孫嘉淦大人厭惡了起來。這便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這與‘何不食肉糜’又何不同?一樣的不知民間疾苦。


    不用問話了,這家的倆兒媳婦和閨女就在攤子邊一邊挑揀一邊說起話來。


    “咱們也不是大家小姐,幹啥不讓出門?”


    “怕跟男人打交道吧。”


    “呸!這世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出門還能挑跟誰打交道不跟誰打交道?”


    “嫂子,這要是不叫打交道了,咱家這縫補衣裳的活是不是就幹不成了?”


    好些地方修建這個修建那個的,出門幹活的男人多,但這衣裳破了得有人給縫補吧。一個補丁一文錢,妯娌倆掙這個錢,不得出去跟工地上的人打交道嗎?


    那小姑娘羞怯怯的看了小夥子一眼,這才道:“那我這繡活以後得叫爹去給我賣了吧?”


    誰說不是呢!


    這三個還沒走呢,那位老嬸子吆喝了一群大嬸子大娘,大姑娘小媳婦來,都是住在左近的。有買菜的小販,有晚上擺個吃食攤子的,一個個粗手大腳說話嗓門老大了。


    擠在前麵的嬸子小夥子對她還有印象,好像是專門給大戶人家漿洗的。大戶人家主人家的衣裳有奴仆清洗,那奴仆的衣裳誰來洗呢?其實都是在外麵找人漿洗的。這嬸子端是潑辣,好似家裏以前也富貴過,不過是後來獲罪了,這才淪落到這步田地的。她直言問說:“你在書院上學,不會好端端的有銀子不賺,拿簪子出來漫天的撒卻隻問些話!你問這些是什麽意思?誰不叫大家出門了?出門犯了哪門子王法了?”


    小夥子趕緊道:“沒有!沒有!我就是出來調查調查,看大家都是個什麽態度。這不是也是為上麵的決策出點力嗎?”


    啥決策?


    咱們出門還要決策了?


    有在邊上的茶棚下喝茶的男人就道:“這些老娘們知道什麽?這不就是剛聽說的孫大人參奏了皇上,說皇上叫公主做女官的事不對,嫌皇上沒管住公主,公主出門做事還是啥的?”說著還問小夥子,“秀才公,是有這事吧?”


    自己可不是啥秀才,不過是大家都把有文化的人客氣的叫叫,他也不當真。再者說了,朝廷的事真不是大家說的那個意思。


    果然,就有人說:“皇帝家的閨女不愁吃不愁喝的,她們不用幹啥當然行。咱們不用幹啥哪行呢?”


    “對!叫皇帝管自家的閨女就行了,別人家可管不著。”


    反倒還是皇上的不對。


    這小夥子又特別生氣,臉都氣紅了,“你們真當皇家的娘娘公主就都是閑著呢?老聖人和皇太後還親自下田呢。頂著日頭啥活不幹?皇家的公主……剛才不是說了嗎?那惠民處就是怕有那鰥寡孤獨過不下去的,總不能看著百姓餓死。宮裏的娘娘還織布呢?織布機子都是咱們做的!這有些事皇上管不過來,叫家裏的公主管管怎麽了?”說著,就問茶鋪的老板娘,“嬸子,你家的姑娘在店裏忙的時候不出來招待客人?”


    那姑娘正拿著抹布擦桌子,小腳走路不便還一樣得給客人上茶。


    小夥子就又道:“就是現在多了很多差事是女人能做的,但老聖人和皇上想著,這婦人出來做事,男人管著,於理不合,便叫公主格格們出門管著。要是管不過來,就從女子書院裏選女官,以後但凡能考進女子書院的,都有機會當女官,對大家來說還不好?”說著,又看茶鋪老板,“大叔,您的女兒也一樣,不是認字也會打算盤嗎?今年八月怕是能考呢,要是考進去,將來您家未必不能出個當官的嘞。女子當官,也給誥命的。那位梅大人,已經跟朝廷請封生母了……”


    可別說嫁出去就不是自家人的話。


    老板娘眼睛都亮了,“小哥兒,當真?”


    “真的!不真您去書院找我去。”說著,又有些猶豫,“要是孫大人勸住皇帝,不叫公主出門管事了,那大概這事就不成了。您也不放心女兒出去做事叫男人管著呀。”


    這話一出,風向馬上變了,“皇上是對的!男人管男人,女人管女人……這不就是男女大防嗎?孫大人那麽大的官,咋這事都不懂呢?”


    “……”好吧!他們的思路就是如此的。


    又有人說:“皇上說話,誰還敢不聽?”


    “那可不一定。百姓們說孫大人是好官,皇上就認孫大人是好官。大家嘴裏的好官說話皇上要是不聽,那皇上不成了壞皇上了?”小夥子笑眯眯的回了這麽一句。


    這話一出就有人歎:“皇上也怕大家罵呢。”


    是呢!


    茶棚下的另一個男人就道:“聽說孫大人撞了柱子了!”


    “孫大人怎麽能這樣呢?我之前還當是為了什麽事呢,原來是為了這個。為了這個……孫大人小題大做了!人家皇帝管閨女的事還得聽他的?咱自家管孩子還能叫外人插手?這就不講理了。”


    “這不是不講理,這是想叫皇上聽他的。”


    “皇上怎麽能聽他的呢?孫大人必不是那個意思。”


    “怎麽不能是那個意思?我家那婆娘這一手比孫大人耍的好。但凡我不聽她的,她是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家那房梁上常年掛著一根繩子,那是隨時準備上吊用的。”


    這話詼諧,一說出來便哄堂大笑。這一熱鬧,越發的吸引人往熱鬧的地方奔呢。茶鋪老板為了招攬生意,那怎麽著也得保持話題的熱度啊!越發的添油加醋的把她理解的事件往出說。


    沒兩天,市井傳的不像個樣子。人傳人口傳口的,早已經麵目全非了。


    大概是說現在有那個織機需要女工,女工會從惠民處那邊招沒有生計的女子,叫大家賺錢。然後書院還會招收會寫字會算數的姑娘入學,將來能當官,還給生母掙誥命。出來就管這些女工的。但是孫大人說不能叫女子管,不能叫女子出門……連公主娘娘都被參了。他還撞了柱子,嫌皇上沒管公主,嫌公主要弄什麽惠民處……


    這些傳言其實邏輯奇怪的很,但大家就都覺得這個有理。而且,那個給茶鋪送柴的姑娘,真的去了惠民處了。真的被留下來學織機的用法了,而且,他弟弟也有了差事,去跟師傅學怎麽修織機去了。得了準信,那姑娘免費給茶鋪送了柴,還想專門感謝那個小秀才。結果小秀才就擺了那一天,然後就又不見人影了。


    茶鋪得了這個確切的信,一傳出去,越發認定之前說的哪怕不是十成十的準吧,也總有個八|九分準的。


    緊跟著,有些人還打趣街上的要飯的,“去惠民處試試,說不定有一碗飯吃。”


    真就有一碗飯吃,不僅有飯吃,有些病了的,在那邊還給免費看。這消息由小乞丐喊的滿京城都知道了。


    然後大家就越發不懂了,為什麽孫大人要不答應這樣的好事?叫花子可不怕人,拿了爛泥巴就往孫家的大門上扔。法不責眾呀,就有不懂事的孩子跟著湊熱鬧,什麽菜葉子臭雞蛋,直接往上糊。


    在客棧裏的小夥子並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會引出這麽大的變故來。正忐忑呢,房門被敲響了,是一個他常在書院見的一個學弟。


    海蘭察笑道:“學兄,端爺有請。”


    哦!哦哦哦!他趕緊拿了他調查的東西跟著往出走。


    弘暉真是沒想到,在大家都小心的不想毀了孫嘉淦的名聲的時候,有那麽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做了一個不起眼的小事,結果會閃動起這麽大的波浪。


    他也是第一次理解了阿瑪說的話:雖總說民如水君如舟,可這水匯聚在一起能起多大的波瀾,你卻未必真知道。


    這一次,他覺得窺出一點門道了。後來的輿論方向根本就不由人控製。原來,隻要真的把恩澤降到最低處,是可以掀起這麽大的浪花的。


    外麵的消息和敬笑吟吟的說給乾隆聽,“可見,百姓是知道好歹的,也知道皇阿瑪您的為難和委屈的。”


    乾隆聽得大笑不已,“這個孫嘉淦——哈哈哈——也有今天!”


    和敬抿嘴笑,別的話倒是不多說了。剛好有朝臣求見,她就退出去,“兒臣去給太後皇後請安,之後就直接出宮了。”


    好!


    這些事和敬沒瞞著皇後,一一都說了,話裏話外,她有提點,“越是明君,才越是顯得有些臣子混賬。回頭啊,我還得特意招了孫家的女兒做女官,看她孫嘉淦如何說?”


    皇後眼神閃了閃:“聽說最初鬧出事來的,是戴佳家的?”


    和敬心裏明白的很,附和著道:“聽說那姑娘長得極好,還是今年的秀女。”


    皇後微微點頭,於是,戴佳氏破格被先招進宮裏,皇後讚她容色好,留在宮中服侍了。大家都明白,這姑娘以後便是宮中的貴人了。


    皇上寬大,涉事的姑娘沒被責罰反而得了榮寵。所以,你孫嘉淦在朝上那麽逼迫皇上是不是有些不地道。


    孫嘉淦本來就撞的腦震蕩,吐的昏天黑地,整個人都天旋地轉的,一聽說這個事,一口氣差點倒騰不上來。


    而此時,來保家圍坐著不少人。


    “這一手太卑鄙!孫大人怎麽說也是為朝廷辛苦了半輩子的人,怎麽能叫人這麽隨意汙蔑!”


    “今兒能是孫大人,明兒是誰呢?這件事,不能這麽算了。”


    “有女人想出門,也總有女人是堅決不願意出門的。女人們的道理還得女人去講。”


    來保環顧了一圈,心思卻飄遠了,想起那位小爺的話。他說,“這有些事不是十年八年就有結論的。爭——是可以的!爭辯爭辯,日久終見分曉。但在此之前,朝堂不能亂……老聖人知道你的難處,但朝廷更需要你這樣的柱石大臣。各持己見是正常的事,但總得有人把著大方向不至於演變的不可收拾。站在明處容易,可站在暗處才艱難。這最艱難之處,隻能交給大人。老聖人是把大清朝往後十年的平穩……交托在你的手上了!”


    這份托付——沉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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