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神遊(47)


    富察明亮尚且在愣神之中,那邊弘晨就叫弘暉了, “端爺過來瞧瞧, 那是剛才說話的丫頭不?”


    為了不惹人注意,在外麵弘暉從不叫人喊他貝勒。於是, 端爺端爺就這麽給吆喝起來了。他就在窗口坐著呢, 能看見樓下。掃了一眼就看見從樓梯上下去的小姑娘。年歲不大,仿佛跟自己這身體年歲相當的樣子。隻瞟了一眼他就收回視線,大腳的姑娘, 多是滿人家的女兒。


    不知道是誰家的格格出來聽戲來了, 不過小姑娘能那麽斷句, 也算是有幾分見識。


    出了戲樓的小丫頭怯怯的, 怕被姑娘責罰。這姑娘額前的留海半遮住眼睛,語氣卻沉穩的很:“以後斷不可莽撞。”


    小丫頭趕緊應是,低聲道:“姑娘,得趕緊走了。再不走,夫人該責罰了。”


    這姑娘嘲諷的笑笑, “夫人要留妹妹在京裏念書,送我去城外,我需要的采買的自然多, 多耽擱些時辰也是有的。她不會這個當口拿我怎麽樣的。”說著, 便燦然一笑, 回身看了一眼戲園子:“況且,愚孝是要不得的。”


    孝經裏,臥冰求鯉的故事被自己的繼母每每拿出來說教。但凡有錯, 不是罰跪叫嬤嬤念這個故事給自己聽,更甚者便是罰抄這個故事,沒一百遍不能吃飯。


    想起這個,她不知道怎的,突的就快意的笑了起來。假如埋子養母的故事能這麽解釋,那臥冰求鯉的故事呢?是不是也有另一番的解釋呢?


    小丫頭跟上馬車,低聲問說:“姑娘,你當真願意去上學?不回老家了?”


    回福建嗎?


    不回了!自己一出生便喪母,是被祖母養大的。祖母年輕守寡,養活伯父和父親。祖母需自己種田,養活兒子讀書。因此,祖母不給自己纏小腳。她老人家覺得,纏了小腳,有一天你連自己也養不活。因此,她是一直長在鄉下的。去年,不知道為何,好端端的繼母打發人接了她來,她也沒想多住。自己的同胞哥哥也一直在老家,奉養祖母,在書院裏教書順便打理家事。哥哥已經娶了嫂嫂,嫂嫂是一舉人家的姑娘,知書達理,人很厚道。在老家不知道過的有多逍遙自在。她原本是想著,過了年就回去。誰知道繼母要送自己去上學。還送去城外的書院,要住在那裏。


    她的親生母親是父親中舉之前娶的,就是農家女。如今舅舅家也在老家,有那麽幾十畝地,可也過的安泰平和。後來母親沒了,父親娶的是翰林鄧大人家的女兒。老鄧大人在過年來自家的時候,數次說城外的書院有傷風化雲雲,被自己的父親岔開了。


    她原本真信了這話。可看了兩出戲之後,她不信了。


    什麽有傷風化?祖母若隻如繼母這般,伯父和父親早餓死了。


    回到家,便被父親叫了過去。父親的表情和緩,叫她坐:“去書院……都準備妥當了?”


    “是!”


    “去城外的書院,雖說有你母……有夫人的算計,但為父也是讚成你去的,因此不曾阻止。”


    姑娘抬頭來,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睛。


    蔡新沒有避開,想抬手跟孩子親近親近,但……到底是從生下就被母親抱回老家養了,養的好像跟他這個父親並不親近。他嘴角翕動,然後露出笑意,“京城的書院,養的是嬌花。城外的書院,養的是翠竹。”他轉過身來,麵色嚴肅了幾許,“從古至今,文人墨客筆下的竹子不知凡幾,為父隻愛二人筆下竹。一為現今在皇家書院做先生的板橋先生的竹,一位一無名氏所做之竹……”說著,將書桌上早已寫好的兩幅字遞過去,“拿回去好好看看。”說著,又取了一個荷包親手掛在女兒的腰上,“去吧,明兒叫管事送你進學。”


    姑娘低頭看看荷包,又看了手裏兩幅卷軸,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荷包裏是什麽,她還沒看。但兩幅字她擺在書案上,打開了。


    其中一幅寫著: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另一幅寫著:茅舍小橋流水邊,安居落戶自怡然。風摧體歪根猶正,雪壓腰枝誌更堅。身負盛名常守節,胸懷虛穀暗浮煙。寒霜暑熱毫無畏,春夏秋冬四季妍。


    對著這兩幅字她看了半晌,突的眼圈紅了。然後慢慢的抬起頭,把眼裏的淚意逼了下去。


    丫頭關了門,“外麵沒人看著,姑娘快看荷包裏什麽?”


    這姑娘解開荷包,從裏麵掏出一卷子小額的銀票來,三五兩的有,三五十兩一百兩的也有。就這麽卷起來放在荷包裏。


    丫頭驚喜了,“這麽多?夠姑娘幾年的花銷了。”


    這姑娘笑了笑,把荷包遞過去,“跟祖母給的收在一起,用油紙包裹好。把東西都收拾起來,就帶從老家帶來的行李和咱們買的……還有這兩幅字,別的原封不動的放著吧。”


    丫頭問說:“那明兒幾時去給夫人辭別?”


    “等晚上了再去告訴管事,要早些出門。”她就吩咐,“那時候夫人已經歇下了,叫管事不用打攪夫人,老爺知道這事。明兒早上,起的早,夫人未必能起,咱們就更不好去打攪夫人了。”


    那就是都不用看見夫人了唄。


    小丫頭偷笑:“是!姑娘。”說著又憂心,“書院那邊不叫帶小廝的,女子書院是讓帶的吧?”


    是!隻讓帶一個。


    第二天一早,城門還沒開,排隊出城的馬車都排成隊了。蔡家這輛馬車夾在其中,一點也不顯眼。


    報名的事林雨桐沒管,叫和婉去安排便是了。


    而端柔和淑慎兩位長公主都來了。淑慎四十多了,形容枯槁,一身素服穿著,手上掛著佛珠子,身上是久久不能散去的藏香。端柔卻鮮活多了,三十大幾的人了,一身大紅旗裝,外麵披著白狐皮的大氅,一進來就笑語嫣嫣,“皇額娘,可算是見到您了。之前還怕過了病氣給您呢。說起來,還多虧了皇額娘的藥,您瞧瞧,女兒可是大好了?”


    林雨桐的麵色不變,一樣笑吟吟的,“過來我瞧瞧。”等走近了她才搖頭,“必是不曾按時服藥,你覺得是好了,卻不知道身子卻埋下了禍根了。如今不顯,十年二十年之後,怕是要發作的。”


    端柔一愣,心裏有點虛。之前隻聽說皇額娘如今醫術了得,卻從來不知道這麽了得。她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給人藥的事皇額娘知道了。


    她扭捏了一下,“那是藥嘛,到底是苦的。”說著,趕緊過去給淑慎見禮,“姐姐,有些年不曾見了。”


    淑慎側身受了半禮,“是啊!好些年不見妹妹了。”


    “如今,我們姐妹便能常在一處了。”端柔歡喜無限,“皇額娘,我們要住這裏。”


    想走暫時也不會放你走,四爺已經給十六寫了條子過去,估計這會子十六都氣炸了。以後住在這裏就能為所欲為了?當這裏是哪裏?


    林雨桐點頭,“和婉給你們把院子收拾好了,你先去吧。我留你姐姐說幾句話。”


    端柔愣了一下,馬上點頭,“那女兒告退了。”


    淑慎看向端柔出去,此時便有些坐立難安,側身看向林雨桐,“皇額娘,可有什麽話交代?”


    麵對這樣的淑慎,林雨桐還真不知道話從哪裏說起。隻得道:“人這一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你這身體我看了,少說壽數也在八十歲。按這個歲數算,你的一生還有一半要過。前半生把該受的不該受的都受了,後半生,要讓自己過的好點。想怎麽過就怎麽過,一切有我跟你皇阿瑪做主。若是還有想要一起過日子的人,那是幸事……”


    淑慎像是受到了驚嚇,連連搖頭,“皇額娘……兒臣不敢……”


    “沒有什麽不敢的。”林雨桐就道,“自來大清的皇室也不忌諱這個。”皇太極的宸妃是寡婦,順治的董鄂妃不也是寡婦。男人能娶寡婦,怎麽皇家的女兒守寡就不能再嫁了?


    淑慎的臉紅的能滴血,頭埋的低低的,不敢說話。想說一句,‘兒臣都老了’,可想想這話在皇額娘麵前說也不合適,因而,隻不敢說話。


    林雨桐便笑了笑,“沒逼著你再找,就是告訴你,有一天真遇上合適的了,來告訴我。若是沒合適的,或是壓根就不想再成親,那就在京城好好過你的。沒人敢苛待。”


    淑慎這才紅了眼圈,低低的應了一聲是,這才起身告退。


    林雨桐歎了一身,起身換了一身衣裳,帶著芳嬤嬤往女子書院那邊去了。今兒報名,她過去瞧幾眼。


    外麵這會子正喧鬧呢,各家的馬車不能進書院這條路,因此都得在路口下車。可這些嬌小姐們,來的時候都是大箱籠小箱籠的,專門跟著一輛車拉行李。這會子人進去容易,東西怎麽弄呀。男仆從又不能進書院,那這東西怎麽進去?


    有些站在路口發脾氣,有些拉著臉,有些都快哭了。


    林雨桐從裏往外走去,就站在路邊看著。


    她瞧見一小姑娘,輕盈的從車上跳下來。前麵馬上有兩個少年追過來,“怎麽下來了,等把東西歸置好你再下來,多冷呀?”


    姑娘不耐煩的擺手,“哥哥真囉嗦,阿瑪都說了,書院裏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用帶,額娘偏要給帶。我不要了,正好都給帶回去,我就帶著小雀進去。”說著,真什麽都不要了,抓了個十一二歲的丫頭就走,“小雀姐姐,走吧。”


    “姑娘,衣裳都沒帶……”


    “有的!有的!書院都備著呢。”


    林雨桐就問芳嬤嬤,“那是誰家的孩子?”


    芳嬤嬤不認識人,但認識馬車上的徽記,“那是阿桂將軍府上的馬車,想來,這位是將軍府的姑娘。”


    阿桂兩子一女,皆為嫡出。這姑娘應該便是了。


    林雨桐才想說問問這姑娘叫什麽,結果就聽那亂糟糟的人群裏,有個姑娘大喊一聲:“阿蜜!”


    然後阿桂家的閨女就站住了,回過身來應該是看見好姐妹了,高興的原地蹦了起來,“迎男!”


    一喊名字,一看這相交的架勢,林雨桐就問芳嬤嬤,“這個叫迎男的小姑娘,是兆惠將軍府上的?”


    芳嬤嬤點頭微笑,兆惠將軍今年四十有四,生了八個閨女,迄今為止也沒生下一男丁來。


    兩個女孩約莫十歲上下的年紀,這會子手拉著手蹦蹦噠噠的往前走,伸手送的人怎麽喊都叫不住,就奔著裏麵報名去了。


    有了這兩個例子,慢慢的就有好幾個穿的不怎麽起眼的姑娘帶著丫頭拎著簡單的行禮往裏麵走。林雨桐慢慢的掃過去,被一個小姑娘吸引了注意力。那姑娘穿著漢家的衣裙,這在一水的旗裝群裏,尤其顯眼。而且,這個姑娘特別就特別在,她生了一雙大腳,走路昂首闊步的,半點要隱藏的意思也沒有。


    便是漢軍旗出身的姑娘,那也穿的是旗裝。像是這姑娘這樣的,那就證明是漢官家的女兒。


    誰的女兒有這樣的殊榮?


    可能家世不顯,並沒有看見他們家的馬車。估計是停在挺遠的地方,然後穿過那麽多馬車一路走過來的。她自己背個包裹,丫頭背個包裹,哪個輕哪個重不好分,不過她的手裏比身邊的丫頭手裏多了一個木匣子,匣子三尺長的樣子,也不像是是放樂器的。不知道放了什麽,被小心的捧在手裏。


    可能察覺到了林雨桐的視線,她朝林雨桐福了福身,繼續朝前走。


    那邊竹心跑來了,風風火火的,“四伯娘,我也來上課。”


    這些女學生十歲上下的居多,大的也就十三四歲。竹心過了年都十九了!


    林雨桐就帶著她往回走,“怎麽想起來上課了?你額娘願意呀?”


    “我額娘不願意,總想著叫我過來討您的喜歡,好叫您給我指個好人家。”竹心歎氣,“好人家哪裏那麽好找?過年的時候額娘帶我去了不少人家拜年,人家麵上不說,心裏還是一樣嫌棄我成過親。我都想好了,大不了我就不嫁了,反正我們府裏現在就我這一個小輩……”活著的還有個姐姐已經出嫁了。她說著就嘟囔了一聲,“我額娘整日裏都盼著生個小子,連我那些小娘生的也行。現在府裏好的不得了,小娘都怕額娘逼著他們生孩子。我阿媽倒是認命了。可我額娘更愁了,怕我連個兄弟都沒有,要是再不嫁人誰將來養我。”說著,她就抱著林雨桐的胳膊,“四伯娘,沙俄人家都是女皇的。咱們就沒有女王爺?”


    這話很是大膽。也就是在蒙古寨桑縱著她,養的天不怕地不怕的。


    二十一胤禧最後是過繼了弘曆的兒子永瑢做的嗣孫。


    林雨桐看了竹心一眼,“你若能做的不比男子差,叫你襲了你阿瑪的爵位又如何?”


    竹心本是說笑的,卻不想得了這個回答,她頓時站住腳,“四伯娘,您說什麽?”


    林雨桐拍了拍她,卻沒給重複,隻是道:“不是要念書嗎?去報名去吧。”


    竹心直接找了和婉,說要上學,然後就跑了。堵在書院外麵堵她四伯呢。飯點一到,四爺往回走,一出來就看見探頭探腦的竹心,“怎麽跑這兒來了?”


    四爺對小姑娘特別有耐心。


    以前的四爺是什麽樣的,竹心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現在見到的四伯,是特別好的長輩。上回還給自己做了一個木頭小狗呢。她馬上屁顛屁顛的跟過去,“四伯——四伯——”


    “說吧,想要什麽?跟寨桑去恰克圖這事不行……”


    “不是這個……”


    “那是哪個?”


    “四伯,我也來念書啦。我要念的好,能辦差事了,那我……我……”話真不好說呀,實在是太荒誕了。


    四爺就笑,“想要什麽?給你選個小女婿?”


    “才不是!”竹心小心的問,“您說我們家也沒有個兄弟……”


    四爺抬頭,看了這侄女一眼,緩緩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竹心心裏一喜,“那我以後一定好好學,兩年之後,我一準能當差了。”然後,蹭的一下跑遠了。


    四爺回頭還跟桐桐說,“二十一想生兒子,叫他福晉來求你便是。怎麽還叫一孩子出頭?”


    “不是那事!”林雨桐低聲道,“那孩子問我,沙俄有女皇,咱們怎麽就不能有個女王爺。”


    “咳咳咳……”這個不是不行,是步子太大容易扯著。


    正說話了,錢盛過來稟報,說是皇上來了。


    乾隆過來是給嫡母做麵子的。女子書院開學第一天,他直接來了這邊。至於什麽韶華書院,根本就沒搭理。


    那兩場戲他也都看了,昨晚是氣的一晚上都沒睡著。往常,若是太後不舒服,他是早晚都得過去陪著的,今兒壓根就沒過去。額娘那是生生要往他臉上扇巴掌了。幸而皇額娘把事給兜回來了。


    他笑吟吟的,“皇額娘,今兒瞧著外麵可是真熱鬧。兒子是給您送學生來了。”說著,就朝外喊:“進來吧。”


    林雨桐就見蘇培盛帶著三個小姑娘進來。


    走在最麵前的小女孩七八歲的樣子,見了林雨桐就喊皇祖父皇祖母。


    這是宮裏的四公主吧?


    蘇氏生的,永璋的胞妹。


    後麵兩孩子年紀大些,隻怕是帶來的陪讀。林雨桐沒興趣管。隻看向這孩子,她看人的眼神有些躲閃,林雨桐的視線就落在她不由的往袖子裏藏的手上,然後狠狠的瞪了一眼弘曆,“孩子的手是這個樣子,你怎麽不早說。”


    七事八事的,忘了還有一位手指生下來便粘連在一起的公主,後來人稱‘佛手公主’。這麽大的孩子,手指成了那樣也不能讀書寫字,吃飯做什麽都要人伺候。這哪裏行呢?再說的好聽,什麽佛手公主,還不是雙手殘疾嗎?


    林雨桐蹲下來哄她:“好孩子……過來,到皇祖母這裏來,叫皇祖母看看你的手。”


    四公主一聽能治,反倒是不害怕了,趕緊走了過來,眼睛亮亮的,“母妃告訴我說,皇祖母比太醫厲害。去年,母妃想求皇阿瑪,叫皇阿瑪帶孫女來求求皇祖母……太後娘娘說,佛手是天降的恩賜,不能把福氣往外推。皇祖母,我這手真是福氣嗎?”


    五根手指像是長在蹼裏一般,這是狗屁的福氣。


    乾隆顯然是不知道這個事的,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皇額娘,這個……能分開?”可太醫並不敢操作。關鍵是怕孩子受不住這個疼。反正生下來便是公主,也不缺人伺候。不影響什麽就這麽著吧。再加上,那樣兒確實也像是佛手,宮裏的人不敢說不吉祥的話,也就這麽著了。他事兒多,也沒想起來給問問。沒想到蘇氏倒是有心,又被額娘給攔了。


    林雨桐把這孩子的手翻來複去的看了幾遍,“能分開,不影響什麽。”指頭也沒畸形,長的很勻稱,就是並指而已,“學先不急著上,留下來把手養好了再上學也不遲。”


    乾隆看看那手,“得養多久?兒子這就打發伺候的人來……”


    “孩子小,長的快,最多也就一個月,看著就跟正常人的手沒差別了。”林雨桐起身看他,“但要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靈活的用手,這得慢慢來。得有個一年左右的適應。之後寫字吃飯甚至刺繡,都行的。不妨礙什麽。”


    那就是徹底能好!


    對!能好,“但就是肯定得受點疼。”說著林雨桐問四公主,“能忍一點嗎?盡量不叫你疼,但十指連心,肯定還是會不舒服。”


    “我不怕疼。”隻要不這麽醜下去就好。


    於是,當天下午,王錫琛就見識了第一台真正意義上的手術。麻醉,分割,縫合,一道道手續看下來,再看看那滿是縫合線的手指,他差點都暈過去。直到敷上藥,手指都單獨的給包紮好,這一出來一屁股就給坐地上了。


    針灸人還能下的去手,知道不管好歹,這是死不了人的。可那手術,是真拿刀在人身上走啊!


    乾隆再見到孩子,就是手包的跟一根根小蘿卜似的手,但至少孩子的手指確實是給分開了。孩子是醒著的,側著臉不停的看她自己的手,看見他進去露出大大的笑臉,“皇阿瑪,我的手好了……”


    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乾隆叮囑她好好的,這才回去。回去之後又送了幾車的藥材來,蘇氏這才得了信兒。恨不能飛出去看孩子,被乾隆攔了,準許她第二天過去看看這才罷了。


    林雨桐沒一直盯著四公主,晚上得去書院看看。這是這麽多女孩子離開父母的頭一個晚上,不去看看不能放心。


    她原本想著,孩子這麽小出來,不定怎麽鬧呢。可一個寢舍一個寢舍的看過去,並沒有鬧的。也是!都是高門大戶出來的,這些孩子自小跟著奶嬤嬤和丫頭長的。這次又允許跟著下人,因此,很多年歲小的帶來的都是奶嬤嬤,孩子有嬤嬤陪著,並不覺得害怕和惶恐。


    十三四,十四五的姑娘也有,林雨桐還見了三個十六的姑娘,巧了,還都是出自原主那個烏拉那拉家的。和婉低聲道,“是承恩侯府的,年歲相當,也還都是嫡女。”


    林雨桐就明白了,這是奔著皇家來的。至少弘曕和永璋都還沒有娶福晉,這三個的年紀正好配的上。


    弘曕今年都十九了,永璋也十八了。還有弘晝的幾個兒子一個挨著一個也都大了。


    林雨桐沒說話,但和婉卻察覺出來了,皇祖母是不高興了。


    連著看了幾個,確實沒事,她就準備回了。誰知道才要走,就聽到前排傳來喧嘩之聲。和婉要打發人過去悄悄,林雨桐攔了,親自過去。遠遠的就看見有兩個寢舍的門開著呢。一個穿的是蒙古袍子,一頭的小辮子,十四五的姑娘手裏拿著鞭子不停的拍打著手心,帶著人站在門口,“……讓你讓出來就讓出來,這麽多廢話做什麽?本格格就是看上你這間了,還就要你這間。怎麽著了?”


    攔在門口的是個小丫頭,那丫頭梗著脖子,“說了我們姑娘在沐浴,等我們姑娘出來再商議。您便是貴人,也不能這麽欺負人!”


    “沐浴?多金貴的人呀,這得沐浴多久。本格格在這裏說了半天了,你主子怎麽不出來……”


    和婉要上前,林雨桐伸手攔下了,“那格格是誰家的?”宗室裏的孩子沒這樣囂張的。


    和婉還沒說話呢,就聽這格格身邊的丫頭說話了,“知道我們格格是誰嗎?我們格格的母親是淑慎長公主,老聖人和老娘娘是我們格格的外祖和外祖母……”


    林雨桐就挑眉,淑慎並沒有生育過。那麽這姑娘就是淑慎那個額駙的孩子。


    和婉嘲諷的笑了笑,“這是姑姑膝下的庶女,這次被他們部族的人給送來的。這孩子還是遺腹子……”


    林雨桐才帶著和婉往前走,就聽那攔在門口的小丫頭屋裏有人說話:“喜兒進來吧,收拾東西,我們跟這位格格換了。”


    叫喜兒的丫頭跺腳,“姑娘!這是分給咱們的。”


    就見這姑娘從內室走了出來,福了福身,臉上還帶了幾分笑意:“不知道是貴人駕臨,失禮了。”


    “啊?”這格格愣了一下,她的臉上有些不自在,問了一句:“你……你多大了?”


    林雨桐心裏的那點火氣稍微下去一點,還知道不欺負比她小的人,不算是無藥可救。


    那姑娘卻沒回話,隻笑了笑,“貴人稍等。或是進來也行,外麵冷。要不然叫下麵的人現在就把東西往過挪吧,我的東西少,大都沒拆開,馬上就好。”再不給人說話的機會,她直接進了內室。再出來的時候主仆倆一人一個包裹,抱著個木匣子,“裏麵有幾件我用過的洗漱之物,稍後叫丫頭來搬。您也早些歇著吧。”然後抬腳就走,直接進了隔壁的房間。特別有耐心的等著對方收拾完了,丫頭把東西給再搬回來。


    林雨桐走到門口,聽到那個叫喜兒的丫頭抱怨,“姑娘,您也太好說話了。這回她這麽著咱們讓了,那下回她更得欺負咱們。”


    就聽這姑娘道:“又不是什麽大事,讓她一讓又何妨?”說著又說丫頭,“以後見了人家不可橫眉豎目!你得客氣些,比之前要更客氣些。”


    “姑娘!”喜兒都快哭了!


    這姑娘卻道:“她要強,你便叫她強。她要橫,你便叫她橫。爭一時意氣做什麽呢?祖母之前的教導都給忘了?”


    丫頭再嘟囔了什麽外麵聽不清楚,外麵的和婉卻咋舌,這是誰家的姑娘,有這般沉穩的氣度。這才多大點子年紀?跟著的丫頭倒是年歲大些,卻不及她懂事多了。


    這麽想著,就從後麵的婆子手裏要了名冊,低聲道:“這個孩子叫蔡寶儀。”


    誰家姓蔡?朝中的大臣在林雨桐腦子裏過了一遍,暫時還真想不起這個人來。


    和婉就低聲道:“蔡新,乾隆元年進士,寒門出身。因精通勾股弦原理,被皇阿瑪指給皇子做師傅。如今已入值尚書房……”還不算是大臣,隻能說是近臣。想來是皇阿瑪給的恩典。


    這麽一說,林雨桐想起來了,這個人物很了不得,把六部的尚書做了一大半,間或還兼職兩部尚書,最後得了個太子太師,在乾隆這樣的皇帝手底下,善始善終,一輩子平平穩穩,殊為難得。


    可見此人不僅會當官,而且善於當官。早前好似四爺還提過一個蔡姓官員,說此人上書陳情禁止通商的弊端,很切時弊。對了,當時說那個官員是福建人。她馬上問和婉,“這個蔡新是否是祖籍福建?”


    是!


    那就錯不了。


    林雨桐過去,敲了敲門。然後門砰的被打開了,看來這小丫頭的氣還沒消,以為是隔壁的人。結果門一打開,看到一位麵善貌美的夫人,後悔不迭,忙道:“你們找的人搬到隔壁去了。”


    和婉才開口,“我們不去隔壁,隻進去瞧瞧。”


    喜兒是認識和婉的,今兒報道的時候遠遠看見了,人家說是那是公主。她忙退到一邊,裏麵的蔡寶儀已經迎過來了,抬眼一眼,忙往下跪。林雨桐一把扶住了,“我瞧瞧你們住的可習慣?”


    蔡寶儀在人都進來之後到底堅持把禮行完了,能叫公主跟在身後的人能是誰?她一板一眼的見禮,然後才道:“謝娘娘記掛,住的很好。”


    “你打南邊來,怕是不適應北邊幹冷的氣候。”林雨桐左右看看,“屋裏放盆水,能稍微好些。或是養些水仙,碗蓮……”


    蔡寶儀應著是,卻也不多嘴再說什麽。


    林雨桐笑了笑,“剛才你們爭執我瞧見了,可覺得委屈?”


    蔡寶儀搖搖頭:“回娘娘的話,臣女不委屈。”


    “當真不委屈?”


    這姑娘默了一下才道:“娘娘,這世上誰人不委屈?臣女覺得委屈,那位格格隻怕也覺得住在這樣的地方一樣是委屈。人隻要活著,就沒有不受委屈的。臣女的祖母告訴臣女,心胸大了,就什麽委屈都沒有了。黃連再苦,劃破了嗓子也要直接咽下去。咽下去就過去了,就怕放在嘴裏反複的嚼,那是越嚼越苦的。因而,過去的在臣女心裏那便是過去了,不覺的委屈。”


    和婉微微一怔,所以,世間的苦不外乎拿不起又放不下,委屈是自己找來背身上的。放下了便萬般皆過客。


    突然覺得智慧其實與人讀了多少書無關。


    那個蔡家在家種地的老太太,便是頂頂有智慧的老人。


    林雨桐拍了拍這孩子的肩膀,“你早點歇著吧。能放的下,那是你的心胸大。但這世間也總還有公正,有真理!以後遇到這樣的事,隻管去找舍管。舍管要管不了,你找我便是。能受委屈是你的好,不叫學生受委屈,是書院的規矩。”她說著便往出走,都要跨出房門了,就聽這姑娘在後麵問了一聲:“娘娘,臣女想問問,女子書院開醫科嗎?”


    嗯?


    林雨桐回身看她:“怎麽這麽問?”


    這姑娘走過來,“臣女想學醫。”


    “會教你們一些調養之法。”


    “娘娘,臣女想學一些治病救人的醫術!臣女知道,學醫不易,想學精學通更不易。臣女就想學一些瞧婦人病的法子。”說著,她緩緩的跪下去,“臣女的母親生臣女之時,難產沒了。祖母說,當時祖母和父親都說要保大人,是母親堅持要保臣女這條命。臣女的生,換來了母親的死。臣女希望世間少一些像臣女這樣的人,希望每個孩子生下來都有親娘疼……”說著,她抬起頭來,麵龐不白皙,小麥色的。五官隻能算是秀美,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有神極了,此刻眼睛裏含了幾分霧氣,不見可憐之色,反倒顯得越發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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