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歲月(14)


    守靈晝夜不睡那也不可能, 老太太叫傳了話來,說孩子們都年紀小, 別熬壞了身體。說了, 巳時初來,申時末走。夜裏輪換著守夜就行。


    喪事再簡單, 也得七天才成。


    而守靈這事, 非長輩發話不可。


    時間一規定, 就比較容易接受了。大致時間是早上九點開始, 下午五點結束。每天早上來, 這邊準備了早飯, 先就座吃飯, 這吃完飯差不多大半個時辰就耽擱了。五點要走, 那差不多四點就得停下來,也得吃飯。這中間還有一頓午飯。所以,真正在那裏跪著的時候不多。年齡偏小還不懂事的, 也沒人拘著, 反倒是吃吃喝喝的盡夠,從沒有人嗬斥。如此一來,族人反倒是愛來了。


    這莊子是蓋在半山腰的, 但是剛進莊子不是沒有房子。那遊廊後麵, 也散著一些院落。如今男一邊女一邊,不用守靈的但卻願意來的,就在裏麵呆著。裏麵暖意融融,說著話喝著小酒, 女人那邊還帶著針線來。不僅省了自家的吃的,還把柴炭錢給省下了。


    每日過來雜糧饅頭吃著,骨頭湯喝著,也從來沒人表示出嫌棄,他們就覺得湊這樣的熱鬧,給金家二房這樣的臉麵挺好的。


    大房那邊當然來吊唁,寥氏被拘著沒來。那邊的沒有大兒媳婦,一直叫那個小寥氏不妻不妾的那麽著呆著。如今寥氏不能來,小寥氏更不能來了。隻二房的連氏帶著,每日過來上一炷香。


    林雨桐也算是把這些堂妯娌見了一遍,初初看了一遍,一個比一個的精明。那眼珠子,活泛的很。也就是連氏瞧著本分,還有那個老幾家的……老七家的說話聽著還有些分寸。也不知道這大房的媳婦都是怎麽挑出來。


    “都是寥氏和那邊的親娘給挑出來的。”在林雨桐去跟老太太說著一天的事的時候,老太太輕哼一聲,是這麽說的。


    對這些林雨桐也不感興趣,誰挑出來的也就那個樣兒了。如今金濟本家那邊的子孫倒是不如這邊繁茂,這兩天聽了不少閑話,說是過繼出去的第三代能回本宗。


    按著算,好似到了金濟那一代,跟老侯爺這邊的關係,是第五代了。跟那邊早出了五服了。既然出了五服了,那要求歸本宗也就是說要跟文定侯這邊分開關係。


    這事隻要金濟答應,那也隨意。


    林雨桐過來想跟老太太說的是,“去接姑母的這都去了好幾天了,估計姑母要攜家帶口的來了。估摸著,也就這一兩天的事,明兒您去看看準備好的院子,看看還有哪裏沒收拾好,再叫人拾掇也來得及。”


    老太太知道這是客氣話。庫房裏有什麽,盡著給用便是了。她擺擺手,“你的眼光是比我要好的,你布置的,哪有誰不滿意。”


    平時還看不出來,這一到事上就顯出能耐了。也沒多少人可用,可這喪事愣是辦的頭頭是道。這一點,小徐氏都不成。這裏畢竟不是侯府,都是鄉裏巴人。這既得辦的不落了大戶人家的名聲,又得不叫鄉下族人感覺隔閡不適應,那這顧忌照顧的地方就多了。隻從一天比一天來奔喪的人多少上就能看出來,她這事辦的漂亮。


    能端得起架子當奶奶,也放的下身段去結交……這種媳婦不是徐氏找來的,而是金家的運道撞回來的。


    老太太就喜歡這個孫媳婦,叫了在身邊坐了,“你來回我,必不是隻為這一件事的。”


    林雨桐挨著坐著,也順嘴就吃了兩塊糕點,“是珅哥兒的婚事,我想把珅哥兒和嵐姐兒的婚事重提。”


    老太太一愣,認真的看了林雨桐兩眼,見她眼睛清亮,帶著幾分問詢的意思,她心裏就一歎。她其實還是想親上做親的。


    閨女那邊的日子,沒個幫襯的不成。姑爺那邊早年跟族親翻臉了,這些年關係也沒能修複。因著外孫女的事,自家閨女愣是不上娘家的門。這就使得越發沒個助力。如今她也是當祖母的人了,兩個兒子也都成親了,孫子孫女也好幾個。如今能沒僵著真就跟著來,說明年紀大了,也算是懂事了,知道沒人幫襯的難處了。


    老太太是吸取教訓,看了再看,才心裏定下四房的珅哥兒。


    長的普通,性情普通,好在寬厚溫和,這是極好的人選,再選是絕對不會選錯的。


    在老四走的時候,她給了老四一封信叫他轉交給自家那孽障閨女,話裏也提了這個意思,是想叫她來看看,觀察個一年半載的,若是行再定,若是不行,再不提。


    沒想到老四媳婦會想著重提舊事。


    林雨桐是真不知道老太太的打算的,這會子見老太太沉吟,她就道:“拋開別的不談,隻說人。咱們這樣的日子,容不下單純的人過。禍福總在一瞬間不知道什麽時候,說到就到了。靠著以前的交情,找個誰家的庶女誰家的養女也行……可這樣的姑娘,經得起富貴,經不起貧寒禍凶。小門小戶家的閨女,安分的日子能過,可若是將來……高門大戶對她們是禍不是福。怎麽選都是叫人家孩子捆著手腳過日子,倒是不如嵐姐兒,人間至尊的富貴她見過,人間最苦最慘烈的事她經過。她懂得珍惜,也能在禍福世事裏坦然安身。所以,老太太,我覺得她很好。”


    這叫老太太怎麽說話?


    林雨桐把娶媳婦的標準訂在那裏了,自家閨女的孫女能像是她要求的那般嗎?


    做不到的!


    這過日子,是過兩口子,也是過婆媳。婆婆不滿意,便是婚事成了,又能指望孩子過的有多好?


    她歎了一聲,隻回了一句:“孩子的婚事,你們做父母的做主,我是不管的。”


    林雨桐覺得老太太的態度有點奇怪,但也沒多想。起身告辭的時候還回了一句:“那就這麽定下來了。今兒我就把嵐姐兒挪過去跟璿姐兒一塊住著吧。”


    這幾天,都是叫金雙和金傘過來跟嵐姐兒作伴的。


    老太太點頭:“去吧!我乏了。”


    文嵐兒也沒多少東西,府裏準備了什麽她就用什麽,一說搬家,兩個丫頭一個包了衣服,一個幫著拿了被褥,再叫個鋪子把木盆毛巾等物拿了,這就算是把家搬完了。


    這突然的變故,文嵐兒知道是為了什麽。


    她的心一邊忐忑著,一邊又期盼著,然後一腳踏進了屬於四房的地方。


    白氏看到文嵐兒明顯的愣了一下,然後矜持的笑了笑。


    林雨桐眉頭微皺,怕是小徐氏跟白氏說了文氏的事了,要不然,白氏為何見到嵐姐兒是這個反應。她有點明白琨哥兒對媳婦的態度了,她受大房的影響太深。當然了,她隻怕也覺得願意跟她分享秘密的徐氏才是親人,可自己這個婆婆,卻沒跟她提過半句。自己何止沒跟她提過,便是琨哥兒都不曾提及。她知道了,卻覺得琨哥兒知道,也不曾告訴琨哥兒。這夫妻處的……林雨桐也不由的搖頭。


    她以前從來不拘著白氏跟小徐氏姚氏親近,畢竟一個家裏出來的,徐家又養了白氏,真要是疏遠了,這才不正常。可如果小徐氏想通過白氏把手伸到四房來,這邊有點啥事都被白氏說出去,那這事大概齊就不能這麽算了。


    她伸出手,叫嵐姐兒到身邊來,“以後你跟璿姐兒一處,你是做姐姐的,也是做嫂嫂的,她若是做錯了,你隻管說她。”


    嵐姐兒不可置信的看向林雨桐,像是要求證什麽。林雨桐隻拍了拍她的手,含笑點頭。屋裏的丫頭們也各個捂嘴而笑,笑了又覺得正在辦喪事,人家死的是姑姑,如今且不是笑的時候。


    嵐姐兒低下頭,掩下眼裏的淚意。然後嘴角卻止不住的翹起,露出幾分笑意。


    白氏看著被婆婆拉著手的文嵐兒,默默的朝後退了退。心裏有些複雜,她一直覺得,婆婆其實還是很喜歡她的,甚至可以說疼她疼的很。因著懷著孩子,哪怕是在回老家的路上,也沒受多少苦。可跟文嵐兒比起來,白氏覺得,好似對自己的喜歡也沒那麽多吧。細細分辨的話,她覺得,大概那不是喜歡,而是照顧。比較照顧自己這個孕婦……


    沒由來的,心裏無措了起來。她完全不知道她是哪裏做錯了。相公已經有幾日沒同她說話了,婆婆也不似以前那般親近……跟小姑子……好似從來沒有太親近過。也就是路上相伴了一路,有些情分罷了。


    她看著嵐姐兒迅速的融入這個家裏,跟金雙她們一起擺飯,有那麽一瞬,她竟是覺得跟這個家格格不入起來。


    飯才擺好,那邊哥仨回來了。


    琨哥兒搓著手,珅哥兒搓著耳朵,隻琪哥兒包裹的跟隻小熊似得,跟在後麵蹦躂著進來。


    三人進來都喊娘,琪哥兒還道:“爹明兒能回來嗎?我瞧著天又是像要下雪,這困在路上可怎麽辦。”


    “今兒下不了。”林雨桐這幾天天天注意著天氣,“後天再不回來,就有點懸了。”


    說著話,兄弟三個將大衣服脫了,幾個人這才注意到嵐姐兒。


    看到嵐姐兒在,兩人都戲謔的看珅哥兒,珅哥兒先是紅了臉,馬上又大大方方的叫人看,還道:“表妹住過來了?喜歡吃什麽跟雙姐姐說,她的手藝最好。”


    金雙捂嘴就笑,“是!我的三少爺,您的吩咐我聽著呢。”


    文嵐兒抿嘴一笑,應了一聲,招呼琨哥兒,“二表哥坐呀。”


    金啟珅也順著文嵐兒的話,也讓他哥,“哥你先坐。”


    金啟琨左右看看,不由的會心一笑,弟弟這也是成人了。


    吃完飯,依次都離開,隻剩下琨哥兒兩口子的時候,林雨桐就說白氏,“這幾天不用去老太太那邊了,今兒我已經跟老太太說過了。院子裏不能不留人照看,你就留下吧。”


    白氏應了一聲是,再沒別的話。


    金啟琨眼裏閃過一絲不悅,但在林雨桐麵前,一個字都沒說。他起身告辭,“娘,您早點歇著。外麵有我跟三伯支應,您安心睡吧。若是睡不安穩,叫三弟在書房歇著給您作伴。”


    林雨桐嫌她囉嗦,“趕緊回去泡個澡,換身衣裳,晚上也睡一睡,別硬扛著。”


    那邊琨哥兒帶著白氏回了屋,白氏趕緊叫婆子要熱水給琨哥兒洗漱,“娘已經叫人把吃的備下送過去了,夜裏餓了就吃點。”


    琨哥兒看了白氏一眼,沒有來的生氣,你還知道吃的是娘叫人備下的。你要是肯操心我的事,娘又何必操心已經成親的兒子的衣食住行?他沒動地方,反問道:“這個家裏,你是覺得跟誰最親近?”


    白氏愣了一下,“我嫁給夫君,自然是夫君最親近。”


    琨哥兒搖頭:“我看未必。跟我最親近?我前一晚看了什麽遊記,第二天大伯母就找人跟我借,說你昨晚已經看過了,暫時應是不用了,留給我慢慢看吧。白氏,你若是想回徐家……我送你回去也不是不可。這孩子生不生完全在你……你樂意生,你就生下來給我留下,奔著你的富貴去。你不樂意生,那便不生……橫豎誰也不能擋了你的富貴路。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說完,也不梳洗,直接就出去了。


    白氏搖搖欲墜,幾乎是站立不住,她不明白,丈夫說的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他讀了哪本書,這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事……大伯母也不過是關心的問問,自己就順嘴說了,這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嗎?


    琨哥兒摔門而去,這事林雨桐知道,但她躺在被窩裏沒動地方。這孩子不是不懂道理,行事也不暴躁衝動,他這麽做,必是白氏做了什麽叫她無法容忍的事。


    且看看吧!看看再說。


    結果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就不見白氏,叫金雙去看,金雙回來說,大少奶奶像是不舒坦,躺著還沒起呢。


    懷孕的孕婦,林雨桐還是去看了看。白氏掙紮著要起來,林雨桐一把給摁住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脈象就已經清楚了。


    沒有大礙,也不到起不了身的地步,就是思慮過多,神思俱疲。


    林雨桐啥話也沒說,臉上卻一副了然,淡淡的道:“那你就歇著吧。別的都不用管了……”隻留了金雙在家裏,照管院子。


    除了白氏的屋子,她又吩咐金雙,“以後也不用二少奶奶去正屋吃飯了,按時給二少奶奶送過來……另外,二少奶奶身子不適,又是雙身子的人,可不許由著她出來……不管什麽人什麽事也都別打攪到二少奶奶,一定得叫她安心的修養。記著了嗎?”


    金雙和金傘對視一眼,都不敢嬉笑,正色的應下來。


    裏麵的白氏蹭的一下坐起來:婆婆這是將自己給禁足了?


    怎麽會呢?


    自從懷了孩子,婆婆對她有多照顧,隻有她體會最深。這說明什麽?說明公公婆婆對這個孩子很重視。可如今……又是什麽意思呢?


    金傘跟金雙嘀咕:“少奶奶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看看村裏那些有孕的婦人,哪個不是伺候啥都幹。家裏家外就不算了,還得伺候婆婆,晚上給婆婆洗腳,早上給婆婆倒尿盆。一個不如意,這拳頭就上來了。可少奶奶呢,家裏誰都護著。便是璿姐兒,都得靠後一步。有啥好吃的,緊著她吃。可她呢?把娘留給琨少爺的點心,分了一半給大房送去了。我怕琨少爺回來不夠吃,給書房的爐子窯裏放了兩個酸菜包子熱著。這些事我都沒敢叫娘知道……從來沒見過這麽吃裏扒外的媳婦。”


    金雙‘噓’了一聲,“少說兩句,這話以後再不可提。”


    金傘皺眉:“你說少奶奶也不是糊塗人,怎麽辦起事來這般糊塗?”


    金雙心道:就是對她太好了!


    林雨桐知道,白氏是被徐家養偏了。隻看小徐氏現在養義女的架勢,就知道徐家自來是怎麽養養女的。養這些孩子,打小教給她們的便是以徐家為重,以徐家為先。她們生來到死去都還不完徐家的恩情。


    若是白氏不為宗婦,若是像是侯府一般,幾房人都靠著長房過日子,白氏這樣媳婦,能叫她這一房在家裏過的很滋潤。所以,這個媳婦不能說就選錯了。但是,如今情形變了,不能說哪一房非得巴著哪一房過日子了,白氏這種在現在看著,就有點吃裏扒外了。


    而且,白氏太不長心眼了。那邊大爺是長房,大少爺也是在下一輩裏排在最前麵的。到了下一輩,姚氏還沒懷上呢,你這邊肚子卻養的挺好。那邊小徐氏心裏越是想給兒子留後,越是覺得你這個肚子叫人不舒服。


    她那是個慣常愛小算計的婦人,可有些事非自己去悟,否則誰說都沒用,還會枉做小人。


    金啟琨在外麵應差,琪哥兒跑過去低聲跟他低聲把事情說了,他年紀雖小,可也是侯府出來的,徐氏就曾經叫孫氏在院子裏養身體,大家都說那是禁足。如今一聽說叫嫂子養身體,就明白,娘這是生氣了。


    金啟琨聽了個來龍去脈,氣的火氣直往上冒:兩口子有事,可以再溝通。你裝著起不了身這是想拿捏誰?


    壓根就沒管!


    不僅沒管,當天晚上也沒回屋去睡,直接去了珅哥兒屋裏,哥倆作伴去了。


    林雨桐知道這事,同樣沒去管。


    白氏的心裏真有點涼,也有點怕了。說到底,這是因為自己跟大房走的近了嗎?


    她從來不是個笨人,可知道了四房的忌諱,她才越發的害怕了。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徐家……選了丈夫,自己背後就再也沒有靠山。選了徐家,自己又剩下什麽呢?


    這一晚上,她輾轉難眠,第二天倒是睡的昏昏沉沉。


    林雨桐沒注意大兒媳的動靜,因為四爺今兒就回來了。一大早叫人在鍋裏熬著驅寒的湯藥,又準備飯食,還有客院那邊,都收拾妥當了,今兒家裏有客人要來。


    一大早的,就忙的滴溜溜轉。


    而四爺一行人,在臨近中午的時候過了鎮子,朝文定山行來。


    進了村子,村子比往常要安靜,全然不見炊煙。金氏隔著車簾朝外看,然後將依偎著她的孩子摟的更緊。


    莊子一點一點的近了,遠遠的能聽到哀樂聲。她心裏咯噔一下,馬上叫侄兒:“老四……老四……”


    四爺心裏知道是怎麽回事,過去安撫道:“姑母放心,老太太康健。隻是我家二嫂,我之前跟您說過,身子不好有些日子了。怕是沒熬過去。”


    金氏先是麵色一鬆,說了一句:“那就好!”說完覺得這麽說不對,忙道:“年輕輕的,可憐見的,也是個命薄之人。”


    四爺說了一聲是,就見莊子上已經有人迎了過來,烏泱泱的不少的族人。


    一家子女眷,除了守在靈堂的,其他人,像是林雨桐她們三個妯娌和徐氏,都陪著老太太等在門口。老太太急切的,看著緩緩靠近的車隊,眼裏有淚光閃爍。


    近了近了,車馬在莊子裏停下來,人後有人從車上下來。


    林雨桐遠遠的能看見四爺的身影,她指給老太太看,“那個就是姑母吧。”


    老太太看不太清楚,但還是不停的點頭,“八成就是了!八成就是了。”


    再近些,老太太就再也忍不住了,不要誰扶,自己就奔著閨女而去。林雨桐趕緊跟過去,看這個姑太太,竟是個比老太太瞧著還老相的老婦人。


    想來,這些年一個寡婦帶著兒子過的有多艱難。


    母女倆隔得遠遠的,都住腳了。金氏‘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這些年的委屈,這些年的憤恨,一股腦的都宣泄出來。


    老太太是愧疚,是心疼,倒是先邁開腳,把老閨女摟在懷裏,一下一下的摩挲著,安撫著。


    天陰沉沉的,風比之前還大了。徐氏先受不住了,看林雨桐。


    林雨桐過去一手一個將人扶起來,“老太太,姑母既然來了,往後且有團聚的時日。您看,這您外孫,曾外孫可都站著了,怪冷的。且不忙著說話,先回屋要緊……”


    那邊小徐氏也含笑過來,“客院都已經收拾好了,熱湯都備著呢……”


    見她過去說這番話,就像是這一切都是她準備的一樣,林雨桐就悄悄的退一邊,她剛好抽身出來跟四爺回去。


    誰知道小徐氏緊跟著又說了一句:“既然來了,就跟在自家一樣。或是缺了什麽短了什麽,隻管打發人要……”


    話一出口,林雨桐就知道要糟。


    這是老太太的莊子,老太太便是把這個給親生閨女,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偏她習慣性的把對親戚說的那一套套詞給說了出來,當時老太太的臉就拉下來了。


    這金氏這麽多年,連著親娘的門都不登,這是何等倔強又固執的人。這會子聽了這話,她當即就冷笑,“合著叫我們舉家來投,竟是要叫我們寄人籬下。老四,你之前怎麽說的?”


    四爺就趕緊道:“姑母,再沒有哄您的話。鎮子上的宅子已經買回來了。三進的宅子,前麵帶著鋪麵。開春再修整,您就委屈委屈,在家裏陪老太太些時日。”


    金氏這才點頭,看小徐氏,“這是大侄兒媳婦吧?好叫你知道,我不是那窮親戚,且別害怕。”


    一見麵,鬧了個不愉快。


    老太太是真惱了,“都下去各忙各的吧,我照應著。”


    連林雨桐也一並打發了。


    林雨桐也不管,隻跟著四爺回自家的院子,“其實咱們才是真正的寄人籬下。”


    四爺低聲‘噓’,先回家再說。在屋裏一邊洗了才一邊道:“以後那邊的事,叫老太太管,你少管些。這個姑太太性子實在算不得多好……”


    尤其是對兩個兒媳婦,跟對仇人似得。把孫子孫女把的嚴嚴實實的……他看了一路,諸多看不順眼的地方,不過是懶的搭理罷了。心裏又謀算著不能長期在一處住著,否則是非必然不斷,這才又是幫著置辦宅子又是幫著置辦鋪麵,安頓在鎮子上。離的近,以老太太的身子,那是想去看閨女了,走著就能去。可隻要不在一個院子住,是非就少的多。


    林雨桐表示知道了,一邊給他搓背,一邊跟他說家裏的事。


    正說著呢,就聽見屋外,金雙跟誰說話。漸漸的聲音大了起來,好似是大房的哪個丫頭過來,聽著聲音熟悉。


    金雙壓著聲音在說:“……稍微等一會子,晚些時候我會將藥送過去,這會子爹在梳洗,娘在服侍,稍等一刻鍾也成。”


    “大奶奶隻吩咐叫我來取,說是急著用,我哪裏敢耽擱。”


    林雨桐聽的煩的很了,揚聲道:“大爺的藥,四爺待會親自去送,叫那丫頭先回去吧。”


    金雙應了一聲,就朝周紅兒看去,原話複述了一遍,“四奶奶也吩咐下來了,我更不敢違逆。”


    四爺洗漱簡單的吃了飯,真就拿了藥給金伯儀送去了。


    金伯儀在家廟了,屋子裏果然要暖和一些,見四爺來了,他便笑:“你回來了?路上可還順利?”


    四爺撿了一些說了,這才正色道:“大哥,很快,我就要忙起來了。很多事要處理……要不想祖祖輩輩都在老家貓著,我們就不能錯過任何一個機會。”


    金伯儀麵色鄭重起來,他的氣色好多了,天好的時候,還能在外麵走走,如今是越發康健了,心態自然也就不同了。對外麵的事,他的關注也不低,隻不過信息來源渠道太窄太滯後而已。


    見老四主動提起這茬事,金伯儀就道:“你不會無緣無故跟我提起這事,說吧,是不是有要我幫襯的……”


    “大哥,家裏得穩!”說著,就把藥放在桌上,起身走了。


    金伯儀的藥還有半匣子呢,下個月月底再要也來得及,這一回來還沒喘口氣就來送藥,金伯儀手敲在匣子上,叫身邊伺候的義子過來,“你去請大奶奶來。”


    這義子低眉順眼的,應了一聲是,慢慢的就退出去了。


    小徐氏可有些日子沒見丈夫了,一見叫她,先就紅了臉,然後換了身衣裳,重新梳頭,再用熱帕子把臉給擦了,抹了一層油脂……手都放在胭脂盒上了,想了想又放下。


    周紅兒是個極會奉承的,忙道:“奶奶今兒凍了半日,臉色有些白。不如上點胭脂,提一提氣色,省的大爺瞧見了,跟著憂心。”


    小徐氏又將手放在胭脂盒上,“這把年紀了……實在是不成體統……如今也是沒辦法,少不得輕狂一二……”


    收拾停當了,立馬就往家廟去。


    進了門,看見男人站在屋裏,在整理花架子上的蘭草,頓時臉上就有了笑意:“表哥果然是康健了。”


    金伯儀回頭溫潤一笑,“表妹來了。”


    小徐氏點頭,回頭在屋裏瞧了一眼,就見炕桌上倒扣著一本書,像是解夢的書一般。她就湊趣,“難不成表哥做了什麽好夢?”


    金伯儀點頭,“夢見菩薩,隻說得找個人誠心祈福,三年我身體便能康泰。”


    “哦?”小徐氏立馬急切的起來,“可有言說是什麽人?隻要有這麽個人,我便是求,也得求來。”


    金伯儀輕笑一聲:“表妹這般急切的盼著我好起來?”


    當然!


    沒有人比小徐氏更急切,說起來兩人坐了小二十年的夫妻,可實際上打從懷上孩子,兩人親熱的次數,一隻手也數的過來。都說文氏守寡艱難,卻不知道他何嚐守的不是活寡。看著丈夫戲謔的笑臉,她臉一紅,叫了一聲‘表哥’,聲音裏還帶著少女般的嬌嗔和羞意。


    金伯儀垂下眼瞼,“這人得屬鼠,得跟我至親至近……”


    小徐氏皺眉,“老爺太太都不屬鼠……三弟和四弟……也不屬鼠……二弟倒是屬鼠的,可二弟早不在了……”才想說接下來就是兒子,可突然覺得不對,兒子當然不屬鼠,屬鼠的另有一人,便是自己。


    金伯儀卻笑道:“二弟比表妹你小三個月,他私下總不肯叫你表姐,還是你嫁過來了,這倔小子才肯叫你嫂子的……”


    小徐氏皺眉:“可我不是至親……”


    “這話傻了,至親莫過夫妻!”金伯儀問說,“難道表妹不願意?”


    小徐氏一愣,“自然不會不願……隻要表哥能好,要我怎麽著都成。”


    “那就從明兒開始吧。”金伯儀朝邊上指了指,“這裏是家廟,供奉的不是佛祖菩薩。也就不能留表妹在這邊了。以後,今兒回去,就在院子裏設一靜室,供奉一尊菩薩,安心的侍奉菩薩三年,可好?”


    小徐氏看著男人的臉,不由自主的點頭。


    可扭過臉,看到邊上放著的藥匣子的時候,她微微變色,“剛才可是四弟來過?”


    金伯儀臉上的溫和和笑意一點一點的收了,“大奶奶……你逾矩了!”


    小徐氏被這一聲‘大奶奶’叫的,臉上的血色瞬間便退了,她轉身一步一步的往出走,隻覺得之前那句‘至親莫過夫妻’的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至親莫過夫妻,至疏亦是莫過夫妻。


    他哪裏是要求神拜佛,分明就是要把自己關起來,叫自己少摻和外麵的事。


    剛被姑太太給了個難堪,正不得勁了,他這邊一叫,所有的事她都不記得了,滿心滿眼的都是他。可結果呢?


    他的心裏有金家,就是沒有她。


    他怎麽忘了,當年她是如何愛慕他,哪怕是衝喜成親,一進門就要守寡,會搭上一輩子,她也心甘情願的嫁進來了。


    出去的那一瞬,她回頭問說:“表哥,你還記得當日衝喜的情分。”


    金伯儀嘴角露出幾分嘲諷的笑意,眼裏難得的帶上了幾分難堪,但良久之後,還是‘嗯’了一聲。


    小徐氏等了半晌,那邊再沒言語。她便知道,今兒的夫妻會就這麽著了。


    她不知道怎麽回的院子,麵對兒媳婦,她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麵對。隻問說:“白氏這兩天沒過來?”


    姚氏低聲道:“被四嬸禁足了。”


    小徐氏眼睛眯起來,然後說了一聲知道了,就再不言語。


    姚氏追問道:“一會子老太太那邊開席……素席麵都備好了……”


    姑太太一家來了,這怎麽著也得認親吧。


    小徐氏搖頭:“去叫人去老爺那裏取一尊菩薩像,拿回來供奉著吧。”


    老爺的練手之作,實在說不上多好。而且,這菩薩是要請的,取回來是個什麽說法,大不敬呀。


    小徐氏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失言一眼,隻道:“去安排吧。”


    姚氏到底不敢違拗,她也以為是小徐氏被姑太太給了個難堪,所以才如此躲了的。她想勸一句,說這麽著越發的叫老太太不高興,但看看姨媽煞白的臉色,她到底是把話給咽下去了。


    這邊正準備開席,卻不知道正有一人帶著隨從,一路打聽一路尋,終於,在這一日,找到了鎮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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