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歲月(2)


    金匡是什麽罪過?


    抗旨不遵!


    原是株連九族的罪過, 皇上顧念師生情分,本不想追究。但無奈國法無情, 隻能揮淚如此這般。


    聖旨上大致就是這麽一個意思。


    金家這個院子, 除了四爺躺著‘生死不知’之外,其他人都跪下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 猛地一看, 像是跪了那麽一院子……


    金匡看起來精神依舊矍鑠, 叩謝了皇恩之後, 就跟傳旨的太監道:“……請公公轉達給皇上, 就說早民攜一家老小, 明早就離京回鄉……”


    一刻都不多呆。


    這公公訕訕的笑笑, 並沒有挽留。金匡的眸色不由的就深了兩分, 本也不過是試探一句,看看上麵的態度若何。若是還顧念三分情,那便是做戲, 也會挽留兩句。可如今不言不語, 就說明許時忠恨不能他立馬離開京城。


    這邊送走了宮裏的公公,大夫就上前來,“侯爺……”


    “不敢當。”金匡朝屋簷下的小兒子看了一眼, 見他媳婦就那麽站著, 也不上前請大夫,眼裏就閃過一絲什麽,繼而對著大夫就是一聲冷哼:“你回去吧!不用看了,老夫身體康泰, 不勞他掛心!”


    “老太爺,金四爺這不是……”大夫的話沒說完,金匡就開口擋了,“是死是活,那是他的命數。既然許都督恩賜了一頓板子,我們這等草民,哪裏敢醫治……生死由他!”


    竟是一口將公報私仇的人說成了許時忠。


    “祖父!”


    “老爺!”


    “父親!”


    身後的人都急了,可金匡甩袖朝一直關著門的正屋去了,隻給大夫留下四個字:“慢走!不送!”


    林雨桐沒時間關注那大夫怎麽被送出去的,她的眼神全被圍了一圈的孩子給吸引了。


    之前趴在窗口的少年見過了,這孩子自小習武,長身玉立,比林雨桐還稍微高一些。已經有些沉穩的樣子了。這便是在府裏排行為二的二少爺金啟琨,今年十五了。


    挨著他站著的,瞧著跟他長的不像。林雨桐從記憶裏扒拉,知道是這次子,這孩子長的像是林家人,老實忠厚的麵相,不善言辭。此時一臉的著急,偏嘴上不會來事。這就是自己的二兒子,排行為三的三少爺金啟珅,十四歲。


    挨著四爺,眼圈都紅了,嘴上一個勁的問著:“爹你疼不疼,要不要緊……”這個是小兒子,府裏排行為四的四少爺金啟琪,也都十三了。


    貼著林雨桐的後背站著,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是小閨女,金啟璿,是府裏的三小姐。


    行二的姑娘是三房孫氏生的琳姐兒,今年也都十五了。原本計劃的是年底成婚的,可那邊是禦史人家,跟文家一樣,滿門都斬了,婚事自然也就作罷了。


    圍在這裏也無濟於事,林雨桐就指揮兩個兒子,“抬你父親先回咱們院子。”


    金啟琨欲言又止,但到底沒說什麽,叫了弟弟跟自己抬著春凳就走。家裏的仆人,都被拘拿,等著發賣呢。他們本就是主家的財產,抄家了,這些人自然是不能留的。如今這一家子一個使喚的人也沒有。


    抬到屋子裏,屋子裏也是空無一物的。


    連一床被褥都找不見,可見這個家抄的有多幹淨。林雨桐按照整個金家的排行叫次子:“老三……你帶著弟弟妹妹守著你爹別動地方,娘和你哥哥有事。”


    金啟珅點著頭:“您放心,我哪裏去不去。”


    天色漸暗了,連個燈也被抄家的那些兵丁搜羅走了。林雨桐先帶著大兒子去廚房,把灶台前的柴火搬過去,還有打火石這些東西,給把火點起來,又暖和又能照明。


    廚房裏食材不管是什麽樣的,都已經清掃一空了,但有些碗筷碟子罐子,還有茶房的爐子,沒被全部拿完的炭,這些東西零零碎碎的,收拾了好幾大筐。


    生來就是少爺的金啟琨不知道母親要幹什麽,但還是默默的跟著一起收拾。


    兩人弄了一火把,舉著火把滿府裏轉。主子們屋裏已經沒什麽要翻找的了。她主要找仆婦住的地方,尤其是一些領著差事的仆婦。找了好幾個房間,每間房間裏總能從地麵的磚下麵,或是牆縫了,找出點東西來。散碎的金銀,主子賞賜的首飾,還有些銅板小額的銀票等物。


    金啟琨臉漲的通紅,這就搜羅起下人的東西了。可他也明白,這一家子大小,要回老家,可身上當真是一個銅板都沒有。他們身上戴的玉佩,女眷身上的首飾,都被抄家的人拿走了。


    母子倆把府裏的下人房搜刮了一遍,又把倉庫,廚房馬棚花房都開了。找到的能用的東西倒是不少。馬棚裏找到了靠在牆角的破舊人力車一架,籮筐裏鍋碗瓢盆不計,懸掛在下人廚房橫梁上的菜幹小米熏肉各樣也就十來斤。又在花房找到給名貴花草保暖的八成新的各種氈毯和油布三大捆,再就是搜羅來的碎銀子,大概估摸了一下,有一二百兩那個樣兒。


    林雨桐看著蹦出來的這麽大的兒子,“……你是想著要不要把這錢交到公中,是嗎?”


    不分家,不許有私財。


    自小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


    但這次不一樣,她跟孩子道:“富的時候,能用銀子打發的事都是小事。可窮的時候……就難了,難就難在銀錢上。你大伯你大哥那身體,一直就是人參鹿茸的養著呢,你祖父不可能沒留後手,可這再有後手,錢卻不能可著花。財產都查抄了,不就是逼著你祖父受不了清貧好低頭嗎?因此,就是有錢,也得擺出貧寒的樣兒來。拿出的那點錢,還得先可著常年靠藥養著的人花銷。輪到你們跟前,能有多少?況且,你爹這個身體……便是傷養好了,有沒有後遺症這說得清嗎?再者,你也是個糊塗的,你媳婦這怕是有了。這一路上,回老家,千裏迢迢的……”


    “我明白了,娘!”就是得顧著點自個的小家。


    林雨桐拍了拍他:“你爹好歹還有幾個朋友,這大老遠的要走了,少不得人家會去踐行……”


    金啟琨秒懂,一般親朋遠行,還送儀程呢。


    “可這儀程……難道咱們能私自留著嗎?”還是得交到公中的。


    金啟琨馬上明白四房的難處,大房有徐家幫襯,錢得過大伯母的手。二伯母是寡婦,一應開銷,有老太太管著,委屈誰也不會委屈她。三房那邊有孫家。


    隻自家這邊,自己的舅舅家在西北,自家媳婦的娘家也就是徐家,但又遠了一步。徐家給了大伯母就行,但能指望白氏伸手從大伯母要嗎?也沒法要!一應開銷都歸公中嘛。


    他馬上接話:“錢您想辦法放我爹身上……”病人身上藏東西,沒人察覺,“搜羅的其他東西,我從後門拉出去,您放心,我知道怎麽辦……”


    可林雨桐哪裏放心?


    金啟琨馬上道:“後門轉出去,就是街道。街上這個點,衙門開始巡邏了。有個差役,跟我很熟。他娘病重,是我叫給大伯看診的太醫幫著給瞧的,人好了。他往常也幫我留意街麵上的消息。我將東西交給他處置,他是三教九流都認識一些人……趁著宵禁之前,叫他打發人把東西送出城,放在北城的義莊。那看義莊的是他遠方表叔,是個結巴,人很老實。我想請他給咱們家幫工,跟著咱一起回老家……”


    林雨桐便明白了,有這麽個人在,那麽跟京裏就斷不了聯係。隨時都能知道京裏的消息和動向。她從這錢裏抽出大概一百兩左右的留下來,剩下的全塞過去,“那就拜托人家,買一匹馬,叫他表叔駕車趕著,明兒就墜在咱們後麵。剩下錢,給他十兩銀子的辛苦費,其餘的看著置辦點衣物,粗布的就行,越暖和越好。看著置辦吧!”


    噯!


    金啟琨收起來,然後林雨桐幫著把車推到後門口,看著這孩子拉著車費力的從巷子裏出去。等了得有一刻鍾左右,遠遠的模糊的能看見一個人的人影湊過來,兩人說了一盞茶時間的話,然後那人走了,一炷香之後又帶人過來,車被拉走了,琨哥兒才返身回來。


    母子倆回來的時候,正院那邊又叫了,說是府裏太大,大晚上的,指不定就叫人摸進來了,還是聚在一起的好。


    於是又滅了這邊的火,叫幾個孩子抬著四爺先走。林雨桐這才順著屋子裏的梁柱爬上去,房梁上放著個原主藏起來的匣子。當時抄家從前麵往後麵衝,她在內宅。一聽情況不對,趕緊把錢匣子放到上麵了。首飾匣子若是丟了,抄家的肯定不幹。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家的夫人是能上樹爬牆的。東西給放上麵了。


    這點東西還真不敢叫幾個孩子知道,就怕他們嘴上沒把門的。取了東西她就跳下來,追上幾個孩子,給四爺拉了拉身上的披風。這個動作是做個孩子看的,將來就是拿出這錢,也能解釋說,當時是塞到四爺身邊蓋住了才保下來的。


    四房到的時候,一家子都在正堂呢。也就正堂裏的東西保存完好,因為正堂是金家的祠堂。裏麵放著列祖列宗的牌位,抄家的再不懂事,也沒動裏麵的東西。


    牌位前,燈燭這會子都點了起來,燈火通明,仿佛能趕走秋意漸濃的的深夜裏的寒意。就著燈火,林雨桐才用餘光細看眾人:


    金匡按年級算,也是奔著五十的人了。可滿頭烏發,一雙眼睛便是在打盹,偶一撩開,那也是精光閃爍。跟他並排坐著的是徐氏,跟金匡相仿的年歲,可能是連著喪了一女一子的緣故,華發早生,手上纏著佛珠,一身素服,閉著眼睛一下又一下的轉著佛珠。


    站在金匡邊上伺候的,年紀也不算輕了,這是五姨娘。三爺的親媽。


    三爺比四爺隻大三個月,同一年生人,今年也都三十了。這麽推測,吳姨娘的年歲在四十五歲上下。可保養的極好,不是長相多出色的女子,隻是氣質溫婉柔和。看起來,也很是本分。


    再往下,斜靠在椅子上的是大爺金伯儀,此人生的俊美非常,當年的嫁給許時忠的大姑奶奶金平安,生的也如大爺一般貌美……隻是她短命,這位大爺卻是個病西施的樣兒。守在邊上心疼的眉頭緊皺的,是大太太小徐氏。她隻盯著她丈夫,手裏的帕子不停的攪動著。


    大房兩口子斜後方坐著大房的兒子金啟瑞,繼承了他父親的容貌,美的猶如琉璃娃娃。他媳婦姚氏生的平常,倒是瞧著圓潤壯實,這是按照宜男之相找的媳婦,為子嗣計。


    大太太邊上,手撐著頭打盹的是文氏。文氏一身簡樸,可這氣質卻出塵,饒是一身狼狽,可看那姿態,卻像是在九天仙宮一般。


    坐在文氏身後的低著頭的,是文氏的侄女。這侄女不是文氏的親侄女,是堂侄女。隻是文氏沒親生的兄弟,這才從旁支過繼了一個,誰知道就引來殺身之禍。這孩子容貌不錯,但也不及文氏多矣。


    三房三爺坐在椅子上似乎有些不安,他生的最為普通,人也木訥一些,全不似金匡和吳姨娘,倒是孫氏長的還算好,生的琳姐兒也隨了娘,端是好相貌。倒是三房的兒子按說虛歲也都十三了,跟琪哥兒是同一年的,琪哥兒生在年頭,琅哥兒生在年尾。一般大的年歲,可琅哥兒愣是比琪哥兒矮了一頭,瞧著似有弱症一般,都不及璿姐兒高壯。到了小大人的年紀了,卻隻依偎在他娘的身邊汲取溫暖。


    不光是林雨桐打量著一家子,就是金匡這會子眯著眼,也在打量著一家子。


    回老家,這是一句話的事嗎?


    從京裏往老家走去,得一路往北走,不耽擱的話,也得月餘。如今北邊怕是已經落雪了。越是往北天越冷。這一家子,婦孺占了大半。男丁可用的……原先還有老四,如今老四也躺下了。老三是個連京郊都少去的人。能用的就孫輩了。瑞哥兒是個風吹就倒的,也隻有琨哥兒能用。他看看這孩子身上沾染的土……心裏就有了決斷。


    但他是一句也沒言語,閉眼,等著天亮。


    更深露重,哪裏能睡的安穩。天才蒙蒙亮,外麵似乎就嘈雜了起來。


    府門並沒有關閉,隻是這個院落的大門昨晚是關了的。等到大門被敲響,一家子被驚醒,璿姐兒嚇得往林雨桐懷裏鑽,琨哥兒看了祖父一眼,起身就開門了。


    正堂裏有女眷,沒叫人衝撞打攪,琨哥兒將人留在外麵了,“請差爺稍等,這就動身。”


    再進去的時候,一家子已經起來了。金匡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等兒孫們跪下了,他才帶著一家老小,磕了三個頭。然後起身,起來之後,朝最後看:“老四媳婦,你上前來。”


    林雨桐愣了一下,怎麽倒是把自己拎到前麵了。


    不過如今不是推脫的時候,她走過去,金匡就道:“將祖宗牌位收了吧。”


    牌位收了也沒沒東西包呀。


    林雨桐伸手,一把將掛著的帳幔給扯下來,然後疊成包袱的形狀鋪在地上,啥話也沒說,伸手就拿牌位。牌位一入手,她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就不動聲色的將牌位放包‘包袱’,一尊一尊的請下來,放好,然後包袱四角打折,當著站在外麵的差役的麵,背在了身上。


    這個……誰也沒多想。畢竟林雨桐習武,嫁進來除了懷孩子生孩子的那幾年,這些年從來沒落下過。


    珅哥兒伸手:“娘,我來背吧。”


    這孩子,你知道這些牌位的分量嗎?你背的動,但是能不動聲色嗎?這裏一定藏著東西的。


    林雨桐攔了,伸手把另一邊的帳幔也給扯下來,折成床單的大小,“你跟你哥將你爹用這個抬著吧……”


    也許出了城門就有馬車呢?


    金家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踏出了府門。


    吳姨娘扶著老太太,三爺扶著金匡。大太太扶著大老爺,姚氏扶著瑞哥兒,文氏姑侄兩相互攙扶著,孫氏一手拉著閨女一手扯著兒子,白氏跟璿姐兒相互攙扶著,琨哥兒珅哥兒抬著四爺,林雨桐和琪哥兒跟在邊上,隨時準備換手。


    這個時候,比天蒙蒙亮還早,城門開沒開還是個問題。


    本來想著會有人來送一送,可誰能想到這麽早就被趕出來了?這要是沒有小人在後麵作祟才怪了。這世道就是這樣,落魄了被人踩幾腳,也不過是常事而已。


    出了大門,門口停著幾輛馬車,車上還帶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味道。不用問,這應該是拉牲口的車。有差役就站在邊上,“上頭好心,將你們送到城外!”


    哪裏是好心?分明就是怕一家子走不快,磨蹭的時間長了,那些相好的有瓜葛的人家再過來送。


    可這車坐嗎?


    當然坐了。拉牲口的又怎麽了?人不受罪才是最實在的。


    林雨桐麵不改色的叫兩孩子將人抬到車上,“走吧,都上車。”


    先出城吧!雖說走的早,但真的交好的人家,要是有心,快馬一個時辰也就追上了。若是無心,何必為難人呢。早走早好,省的人多了看來看去也麻煩。


    一個個以往都是金尊玉貴的,四房上了馬車了,老太爺啥話也沒說上去了。剩下的人不管再怎麽難以忍受,也都坐了上去。三輛車,擠了擠二十口子,朝城門而去。


    駕車的不是啥好玩意,車不慢,差點沒將人給顛下去。到城門口的時候,除了值崗的,一個人也沒有。駕車的扔了個牌子,那邊立馬開門,三輛馬車出去,過了繁華的外城好一段,確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這才停下來,“就到這裏吧,一路好走。”


    此時,天才蒙蒙亮了,路上有往城裏趕的人。


    四爺是醒著的,他跟琨哥兒指了指路上,“不拘是什麽車,攔住高價買。”


    可錢就得動用昨晚搜羅來的。


    四爺秒懂,替他解釋來處,“找你娘去,我身上原本是帶著荷包的。換了衣服,你娘收著了。”


    是了!一抄家他就掙紮著要出去找許時忠,結果都急著摁著他了,卻沒注意到有沒有搜過他的身。


    林雨桐正要拿些散碎銀子出來,卻聽見身後馬蹄響起,遠處塵土飛揚。


    到了跟前,才發現是兩隊人馬。


    一隊是許家的,是英姐兒打發了人來,帶了三輛馬車,順帶了一個大夫。那大夫就是昨兒去家裏的大夫,這會子哭喪著臉,“再要趕小的走,惹的小姐不快,都督就真要了小的命了。”說著,就對著金匡磕頭,“您老大人大量,小的給您磕頭了。”


    之前是作態,現在人家做到這份上,正好留下。


    英姐兒那孩子有心了,叫大夫帶了半車的藥材,還有配好的成藥,都是大房父子常用的。又拿了最好的金瘡藥,內服外敷的都有,是給四爺的。


    另外還給了一個匣子,不用想也知道,必是銀票和一些零碎的現銀。


    另一隊是李誠他們,都是過來跟四爺作別的,攏共有五個人,一人一輛馬車,馬車上什麽都準備的齊全,被褥衣物,一人又塞了一個荷包過來。李誠單拿了一個玉佩給四爺,“你知道怎麽用的。”


    四爺一股腦都收了,這個時候的恩情,且得記住。


    林雨桐代替四爺行禮,幾個孩子跟著磕頭。


    李誠又道:“……你們往前走,前麵的鎮上,有商隊等著。他們一直走的是北邊的商隊,你們跟著他們,很安全。”


    所有的問題這就解決了。


    許家的車夫肯定是有問題的,八成是許時忠的眼睛。可跟著還得跟著,是許時忠的人不怕,他不會殺人。盯著也有被盯著的好處,省的他在背後又疑神疑鬼。


    一共八輛馬車,怎麽也夠了。跟這邊作別,一個時辰就趕到了下個鎮點上。


    卻沒想到,除了商隊,等著的還有金家的一些下人。當然不會是全部,不過是幾個護院和管家連同保護女眷的幾個粗使嬤嬤,這管家跟四爺道:“二公子說,請四爺放心,家裏的下人都安頓在王府的莊子上了,不會出紕漏。”


    凡是伺候過太太奶奶姑娘的,沒被送過來的,都被嚴格的控製了,等閑連小院也出不去。若是忠心還罷了,要是那耐不住,生了旁的心思的,那也不過是一碗啞藥的事。


    這般縝密細致的安排……等馬車裏隻剩下林雨桐和四爺帶著兩小的時候,她在四爺的手心寫字問他,他回了三個字:護過他。


    那就不問了。


    自打金家的下人送回來,車夫就不跟著走了,這些護院哪個不會趕車?不過許家的還是有一個跟著的,據說是給那位大夫駕車的。等把金家人安全送到,他還要帶著大夫回京。


    金家人也不管,隨意便是。


    之前安排的那個結巴,琨哥兒跟商隊打了招呼,也就夾在商隊裏,默默的跟著。


    每輛車外麵,都有兩個車夫一個嬤嬤,坐在車轅上,護的也算是周全。


    到了晚上打尖的時候,一家子被聚在一起吃飯,隨後才分房間。


    飯粗糙但卻幹淨,飯吃完了,管家帶著下人在外麵等著,金匡招手叫林雨桐:“老四家的……”


    林雨桐背著牌位一天都沒放,如今遞過去,卻發現金匡擺手:“你收著就好。”說著,將白天收到的匣子推到林雨桐跟前,“我們上了年紀了,精力大不如前了。大太太得照看……”說著,憂心的看了一眼氣色更差的大兒子,跟林雨桐道,“能分憂的也隻有你了。”


    路上照看?


    可到家了不還得大房管家嗎?她不想沾這個手,隻開了匣子,從裏麵抓了兩把碎銀子,“不夠我再跟您拿,有這些,估摸著夠路上開銷了。”


    金匡歎了一聲,匣子合上退給了大兒媳,“如今不比以往了,這是以後過日子的開銷,你先收著。老家是有宅子,年年翻修。也有祭田,一直叫族人打理,但供給咱們家用的祭田隻有五百畝。剩下的當年就說過,是給族裏贍養孤寡,資助蒙童入學,修繕祠堂墳塋所用。跟咱們家是不相幹的。”


    五百畝聽著是不少,但是二十個人一平均,每人也就二十五畝地。這二十五畝的收入,不可能全收進來,因為沒人能真的下地幹活。這田還得佃給別人種。一般嘛,也就是收四成租子,佃戶是占了大頭的。二十五畝地的四成,折合下來,也就是十畝地。一人有十畝地的純收入。


    十畝地好似也不少,可這是北邊的田,一年隻種一季的莊稼。以如今的產量,一畝三百斤有沒?好吧,就按照三百斤算,可三百斤不是能吃到嘴裏的糧食。比如小麥,一畝收三百斤的話,這小麥能直接往嘴裏塞嗎?那不得加工成麵粉,按照百分之七十的出粉率,這就剩下二百一十斤了。也就是說,差不多一人兩三畝地,能保證自己不挨餓。剩下的糧食……你得換布匹,換油鹽醬醋肉蛋,還有人情往來開銷,兒女婚嫁……這錢夠嗎?這還不算每年該攢些糧食應對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來的各種自然災害。


    這麽一算……根本就攢不下來。隻能說,粗茶淡飯的日子能過,下人根本就養不起。臨時雇幾個幫傭這個可以有,但是下人真的養不起。


    這東西一查,這賬目一算,都是一眼能看到底的。別說你藏著多少金銀,那玩意屁用也不頂。除非偷著救急,否則最好別用。要不然,你的錢財解釋不清楚……那這是不是欺君?


    所以,就是晚上摟著金元寶,對外,你也得穿布衣,吃糠咽菜不至於的,但你大魚大肉的講究,肯定不行。出入仆從成群,那就更是做夢。


    一個個的養尊處優的,偏又得是過窮日子,這個家好當嗎?


    林雨桐瘋了才去沾這個手,沒看見不叫小徐氏管,她的臉色都變了嗎?愛管管去唄,誰管誰知道。


    小徐氏把匣子接了,才反應過來是五百畝地。她是管家管老了的,江南五百畝的莊子……那都隻夠一個人的日常開銷……如今一家子不算仆從二十口,日子怎麽過?


    可到底還是咬牙把匣子接了。


    四房分了一個套間,裏麵是女人睡,外麵住男人。路上也沒那麽些講究了。白氏要伺候林雨桐梳洗,林雨桐擺手:“你歇著吧,別管了。照顧好你的肚子,明兒給馬車裏多墊上幾床被子。咱們帶的少,從客棧高價買。別嫌棄醃臢,越走天越冷,多帶點,路上不遭罪。”


    就這麽走了兩天,都平安無事,到了第三天,商隊的就找四爺說話:“……四爺……前麵是清風寨的地界,咱跟他們關係倒也還行,但以前我們腳程快。他們隻給我們兩天時間過路,過了這個點就開搶……這不算人家犯規……”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他們這也算是看天吃飯,要是趕上天不好,你就是走不過去,那就是老天賞飯吃。


    林雨桐看天,這兩天該是沒有雨,那就能走。


    這鏢頭苦笑:“這一路難行,若是趕路,就帶足幹糧,水和火把,咱們晝夜不能停……”


    好!就這麽著。


    林雨桐問他:“有多餘的備用馬匹嗎?借用一匹。”


    有!


    馬不能跟軍中的比,但也不差。沒有趁手的兵器,隻叫人從邊上砍了幾根小孩胳膊粗細的槐樹,然後借用人家的匕首,剝皮,將兩頭削尖,這玩意就能當棍也能當長qiang用了。


    幾個兒子都習武,就是璿姐兒也會點,但這孩子耐不下性子學。


    林雨桐給三個兒子一人一根,出門在外,誰也別輕易相信,唯一能信的隻有自己。


    四爺身上的傷已經好的七七八八了,七天其實就無礙了。隻是還有許家的人跟著,他沒露麵而已。


    林雨桐換了一身給四爺準備的粗布衣服,做男裝打扮,騎在馬上。挨個車的叮囑,尤其是女眷,“不管發生什麽,別露頭,別喊叫。”


    在土匪眼裏,女人比貨物值錢。


    先告訴了最前麵的長輩,金匡看見四兒媳這個打扮,愣了愣,然後點頭:“忙去吧,這裏無礙。”


    意思是他看著呢。


    林雨桐這一走,徐氏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吳姨娘也跟著抹眼淚,“大姑奶奶當年也慣常愛做男子打扮……”


    金匡眼圈一紅,迅速的閉眼,“好了,不要念叨了。”


    如果說金匡看見她愣了一下的話,金伯儀幾乎是一瞬間紅了眼圈,然後才掩飾:“有勞弟妹了。”


    人一走,他就咳嗽。小徐氏就道:“越發不像話了,雖說不得已,但也未必要如此。”


    “你懂什麽?”金伯儀就道,“這一家子……也就四房得用。但凡我的身子好,或是瑞哥兒的身子好,也不用她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麵。如今家已成了這般模樣,你還抓著那個管家的權放在手裏做什麽……”


    小徐氏不敢頂嘴,怕惹他生氣。可這若是不抓著這個不放,大房又靠什麽過日子?自己手裏有權,有公中的錢用,這家裏有什麽也少不了大房一份。這吃藥比吃飯花銷還多,自己管著別人不甚清楚,這才不至於叫一家子有意見。可若是撒了手,隻怕熱湯熱水都沒那麽及時。男人隻想大事,這些小事從來不往心上放,卻不知道,這些小事不周到,就是能叫人過的沒一刻鍾是舒服自在的。


    二房沒男人沒孩子,文氏伺候在老太太身邊,老太太憐惜,簡直就當成了當日的姑奶奶平安,有老太太一份,就有她一份。她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不為銀錢這等小事費心。


    三房小叔子老實,可到底是個男人。在外麵也交朋會友的,交往的不是什麽名門子弟,但是小官小吏還是樂意巴結的,光是這份禮,就足夠三房過的有油水。


    四房過的好不好,隻看到了這份上了,還有順王府給撐腰就知道了,那在外麵是個有臉麵混的開的。各個身上都摸不出錢的時候,就四房能拿的出銀子。之前那些送的儀程難道是小數目了?


    她一個忍不住,摸著錢匣子又嘀咕起四房收的儀程。金伯儀就道:“你收收心思……到了如今,你隻看他收錢了,卻不想將來人情要他還。況且,他還有三個兒女的婚事沒辦呢。瓊姐兒那兒還不知道到底會如何。要說困難,誰的孩子多,沒婚嫁的多,誰這會子最犯難。想想這個……你心裏還有什麽不平衡的。以後這一家子,更得捆在一起,要不然,這日子該怎麽過?”


    這弱的弱,寡的寡,分家這事壓根就不可能。


    要說著不樂意分家的,大房是最不樂意的。二房還能過繼一個兒子撐門麵,可大房這邊可怎麽辦?


    金伯儀搖頭:“放心……不會分家……不分家,父親才能看得住……如今,京裏的情況複雜,別看回了老家,哪個兒孫不屑捅了婁子,都是要被牽連的,父親……不敢冒險。”


    小徐氏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這口氣剛鬆下來,就聽見四周的山林夜梟聲此起彼伏,驚的馬兒不敢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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