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旬滿心忐忑的走了進去,是一間極大的起居室,房間陳設古色古香,除了幾盞落地燈,幾乎找不到一絲現代生活的痕跡。


    進門正對著的牆麵上便是一個博古架,幾乎占據了整麵牆的麵積,桑旬一眼便望見了擺在博古架正中的青花玲瓏瓷和鎏金觀音像,又暗暗掃了一眼架上的其他物什,她雖不懂這些有錢人的玩意,但也知道件件都價值不菲。


    桑旬剛才已經接受了自己爺爺是個有錢老頭的事實,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爺爺大概不隻是有錢,是非常有錢。


    從小到大母親從未同她說過父親家的事情,是以桑旬一直以為父親家裏大概也隻是普通人家,卻沒想到居然是這樣顯赫的人家。


    難怪當年爺爺不同意父親和母親在一起……先前她隻以為是老人家固執,現在才明白是因為門不當戶不對。桑旬默默想。


    桑旬走進去,看見起居室最裏麵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披著一件外套坐在太師椅上,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正研究著麵前的棋局。


    聽見桑旬進來的聲音,老人家抬起頭來,不過是短短的一眼對視,桑旬便反應過來剛才楚洛是在誆自己,那樣犀利如鷹隼般的眼神,怎麽可能是老年癡呆的人能擁有的?


    桑老爺子今年也該有□□十了,可脊背依然挺得筆直,花白的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精神矍鑠的模樣,桑旬猜測他至少曾經當過兵。


    麵前的老人家沉聲開口道:“今年幾歲了?”


    “二十五。”


    “你來這兒幹什麽?”


    桑旬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聲道:“之從沒見過您,所以想來見一麵。”


    桑老爺子將鼻梁上的老花眼鏡取下來,並不說話。


    房間裏瞬間陷入了一片沉默。


    桑旬覺得這樣的沉默太過難捱,心裏不由得後悔起來,自己自作多情地來到這裏,可對方不但沒有喜,連驚都沒有。


    也許這麽多年來,這個老人家從未想過、也並不希望見到自己。


    她一時間又想,老人家看不上母親的出身,那想必是連她也一樣看不上了,甚至認為她是有意來攀附……是的,如果一早知道父親家這樣有錢有勢,也許桑旬根本就不會來。


    桑旬站在那裏,覺得難堪極了,她不願被人這樣揣測,剛想告辭離開,卻沒想到一直沒說話的老人家突然將手中的老花眼鏡重重摔在麵前的棋盤上,棋子飛濺。


    桑旬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一個激靈,她一連往後退了幾步,還沒站穩,就聽桑老爺子怒斥道:“做了那樣丟人的事情,還有臉來見我?”


    到了此刻,桑旬終於知道自己先前到底在恐懼什麽了,更加不幸的是,這恐懼正在被證實。


    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響起:“我沒——”


    可話還沒說出口便被粗暴地打斷:“你果然和你媽一樣。”


    桑旬全身戰栗,牙關不住地打戰,隻覺得那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汙濁不堪的灰色記憶再度湧上心頭來。


    青姨急急走進來道:“怎麽了這是?你上半年才做了心髒搭橋手術,現在好好的,又為了什麽生這麽大的氣?”


    桑老爺子捂著心口,擰著眉頭不吭聲。


    青姨隻得轉過來看桑旬,“丫頭,你先去外麵,別在他跟前惹他生氣,好不好?”


    桑旬垂著頭,一步一步往外走。


    “站住!”桑老爺子叫住她。


    桑旬回過頭。


    “你這次來,是想要什麽?”老人家冷冷發問。


    桑旬聽出他話外的意思,想要什麽,拿了走,以後就再沒關係了。


    她忍住在眼眶裏打著轉的淚,說:“那就要錢吧。”


    頓了頓,她又補充:“美金。”


    楚洛在外頭等著桑旬,她原本臉上是笑盈盈的,可看桑旬和青姨的表情都不對勁,於是也收起了笑容,走到桑旬跟前,輕聲問:“怎麽了?”


    “楚小姐,謝謝你。”


    楚洛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自己辦砸事了,但當下也並未表現出來,隻是對青姨點頭道:“我改天再過來看桑爺爺。”


    上了車,楚洛才帶著歉意開口了:“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


    “和你沒關係。”桑旬說,“不管怎麽說,謝謝你。”


    頓了頓,桑旬又開口:“楚小姐既然已經看到我的檔案……為什麽還想要幫我?”


    楚洛一愣,明白她話裏的意思,於是說:“……其實法律懲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這個人做的事。所以,法律懲罰的並不是壞人,對嗎?”


    桑旬沒有料到她居然這樣說,於是沉默下來。


    “我做了幾年的法製欄目,也采訪過一些人,有人一輩子謹小慎微,最後因為口角,一時衝動殺掉一直欺淩自己的鄰居,也有連殺雞都不敢的女人,因為不堪忍受家庭暴力,蓄謀殺掉自己的丈夫。”楚洛笑了笑,又刻意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桑小姐,我不是指你。我不清楚當年的事情,所以也不評價。隻是,就算桑爺爺這麽多年沒找過你……可我覺得,有些東西你是有資格爭取的。”


    桑旬聽得一時怔住,心中感激楚洛先前說的那一番話,又在心裏苦笑,桑老爺子並不是沒找過自己,隻是找到了越發厭棄而已。


    “是我考慮不周,你別見怪。”楚洛再次道歉,“你之前說要出國,是出國定居嗎?”


    桑旬點點頭,見車子開到了一處繁華地段,心中一動,於是說:“楚小姐,就在前麵路口把我放下來吧。”


    楚洛不明所以,但還是就近停了車,又在桑旬下車之前說:“相識一場也算緣分,你明天幾點走?我送你去機場吧。”


    桑旬想了想,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十一點的飛機。”


    “那明早七點半見。”


    下了車後,桑旬又往前走了幾百米,進了一家咖啡館,找了臨窗的位置坐下。


    對麵便是沈氏集團的大樓,沈恪的辦公室在二十三層,桑旬一層層數上去,發現沈恪的辦公室果然還亮著燈。


    辭職之後,她去過一次沈氏收拾東西,當時沈恪不在,隻有宋小姐,她也沒說什麽,隻是有點失望的模樣。


    桑旬想,其實這世上還有很多人對自己以善意相待。


    她在咖啡館裏又坐了片刻,起身出門的時候,卻在門口撞見了沈恪。


    他沒穿外套,身上的灰色襯衣有點皺,桑旬猜測他大概是一個人加班,沒有助理,所以下來買咖啡了。


    桑旬很快反應過來,於是說:“沈先生還是要一杯美式?我去買。”


    沈恪一時沒說話,過了幾秒點點頭。


    從櫃台回來,桑旬將咖啡遞給沈恪,沈恪接過,問:“你怎麽在這裏?”


    桑旬沒有回答,反而說:“這麽晚了,沈先生應該少喝些咖啡。”


    都不是善言辭的人,走出咖啡店便是告別,看著沈恪逐漸遠去的背影,桑旬的一顆心猛地揪緊。


    她追上沈恪,小聲地喊:“沈師兄。”


    沈恪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她。


    她想告訴他,她不是個壞人,她從沒害過任何一個人,她是無辜的。


    桑旬看著他,慢慢地說:“我想抱抱你。”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她在心裏說。


    沈恪抿著嘴,沒有說話,下一秒便張開雙臂,將桑旬整個人攬進懷裏。


    桑旬閉上眼睛,沈恪的懷抱溫暖幹燥,身上有淡淡的剃須水味道,他的手掌按在桑旬的背心,隔著衣物能感受來自他掌心的溫度。


    ---


    早上七點半,去機場的路尚不擁堵,車子開了四十分鍾便開到了,楚洛幫她將行李從後備箱裏拿出來。


    說是行李,其實隻是一隻二十寸的小箱子。桑旬的一切,便在裏麵了。


    楚洛說:“希望你在那邊過得開心。”


    桑旬忍過那一陣淚意,說:“我會的。”


    楚洛拍拍她,滿臉溫柔的笑:“你進去吧,再見。”


    “再見。”


    這座城市呀,載滿了她最快樂肆意的青春回憶,亦見證過她最孤苦無助的黑暗時刻。


    她初來時意氣風發,離開時卻一身風霜,黯然退場。


    ---


    席至衍一連幾天都在家裏睡覺,公司的事情也不聞不問,直到下午的時候顏妤特意到家裏來找他。


    他套了件衣服便出了臥室,顏妤坐在餐廳裏,一邊哼著歌一邊將打包帶來的飯菜放進幹淨的碗碟裏。


    席至衍聽見,笑了笑:“怎麽心情這麽好?”


    顏妤抬起眼來看他,卻並不回答,隻是說:“晚上陪我去看電影。”


    “好。”席至衍應道,“看什麽?”


    “不告訴你,反正你每回都在影院睡覺。”


    席至衍笑笑,沒再說話。


    兩個人這樣大概就算是確認關係了,連顏妤都覺得荒誕,相識這麽多年,她一直覺得他就像一隻風箏,別看飄得那樣高那樣遠,可線卻是在她手中的。


    桑旬的出現讓她不安,她預感到自己要是失去這個人,所以這麽多年來,第一次放下矜持,隻為重新拽緊手中的線。


    顏妤想,她還能怎樣呢,她知道他心中被那女人占了一席之地。她想放自己一條生路,於是告訴他那個女人要出國,如果席至衍要去追,那她也勢必將斷得幹幹淨淨,不再給自己一絲幻想。如果席至衍現在不去追,那她便可以確定,他以後也不會再去找那個女人了。


    晚上去相熟的西餐廳吃飯,一進門便有侍應生送上一捧大馬士革玫瑰來,是一早從保加利亞空運過來的,玫瑰花瓣上還沾著點點露水,粉白色的花瓣邊緣洇著一點鮮紅,十分漂亮。


    顏妤知道是他訂的,嘴角彎起來,眼睛亮晶晶的:“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浪漫了。”


    席至衍側頭看她,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席至衍看著顏妤,她的臉龐美麗,長長的睫毛搭在下眼瞼上,就像振翅欲飛的蝴蝶翅膀。


    他僵住幾秒,目光劃過她嫣紅飽滿的嘴唇,最後在她的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


    晚餐的氣氛不錯,兩人各懷心事,卻又有意迎合對方,外人看來便是一對恩愛情侶。


    出了西餐廳,大街對麵廣告屏幕傳來新聞主播沉重嚴肅的聲音:“……本台最新消息,北京時間今日11點20分,一架隸屬於墨西哥航空公司的波音七四七客機由北京起飛飛往墨西哥城,由於天氣惡劣,飛機在能見度極低的情況下繼續飛行……目前救援隊已在失事海域附近展開搜救工作……機組人員及乘客共計一百六十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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