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歡與別人不同,他的思維總與別人逆向而馳,別人在沈崇武麵前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可葉歡卻敢跟他嬉皮笑臉開玩笑,甚至一時生出惡作劇的心思,明裏暗裏損他兩句,沈崇武暴跳如雷,卻拿他毫無辦法,心裏隱隱還是有些歡喜的。


    當一個人登上世界最高的山峰,俯首望去,山麓腳下隻有一群對他誠惶誠恐膜拜的人們,隻看得到他們敬畏惶恐的頭頂,卻看不到他們埋首地麵時真正的表情。


    人生達到這種高度,他的心情是什麽?


    或許最初會有幾分得意,幾分意氣風發,幾分壯誌得酬,可是時日久了,他能一直保持這份得意麽?除了獨立頂峰的孤寒,還剩什麽?


    這個時候,葉歡出現了。


    葉歡眼裏的沈崇武,隻是一位老人,站在他麵前,葉歡根本無法想象這位老人曾經在戰場上為國家和民族立下的赫赫功績,英雄已老,除了蒼白的頭發和樹皮般枯槁的麵孔,其他的一切仿佛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淡了。


    沈崇武久處上位,很不習慣葉歡與化的相處方式,葉歡仿佛視權勢如無物,一貫的毫不正經,一貫的嘻嘻哈哈,他的目光很清澈,眼裏除了尊敬,並無其他,這種尊敬不是對權勢的尊敬,僅僅隻是因為他沈崇武是一位老人,這位老人年輕的時候多多少少幹出過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葉歡敬的,便是他曾經的往事,如此而已。


    真讓人不習慣,可又讓人覺得欣慰。


    或許因為葉歡坦然無暇的目光,或許是因為血濃於水的祖孫血脈,沈崇武原本對葉歡極其惡劣的印象,竟慢慢的改觀,當然,現在也是很惡劣,畢竟這位孫子的作派太不講究了。


    慚啐!”葉歡朝院子中間吐了一口痰。


    沈崇武老臉一抽抽:隻”


    葉歡渾然未覺沈崇武不太友善的目光,提了提褲蘋,蹲在院子前的青石台階上,一副居委會大媽談心的架勢。


    “老爺子,一個人住這裏不寂寞嗎?”


    沈崇武哼了哼,道:“還行。”


    葉歡唏噓歎道:“您的精神頭不錯,我估摸著還能活個十來年,也該找個老伴兒啦。”


    沈崇武:咒………”


    葉歡語重心長道:“光棍是社會不和諧因素,您貴為開國老將軍,應該很明白這一點,您平時看新聞看報紙,裏麵那些強奸犯基本都是老光棍,為什麽?沒老婆鬧的呀,男人啊,就得有女人管著,下到八歲,上到八十歲,沒女人管的男人一放羊,什麽禽獸勾當都幹得出,寧海曾經就發生過一件離奇案件,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剛死了老伴兒,喪事一辦完就歡天喜地的坐公交車,模仿公交癡漢摸二十歲年輕姑娘的屁股,可惜身手不夠矯健,一伸手就被捉了……”


    沈崇武呼吸明顯粗重了,陰沉著臉道:“你今天過來是打算給我說媒拉親?”


    葉歡樂了:“您要是真動了春心,我明兒就給你尋摸個孤寡老太太去,您老〖革〗命了一輩子,也該給自己〖革〗命一下了,當然,就算您拎著駁殼槍帶著一群小馬仔到大街上搶一老太太回來當壓寨老奶奶,想必人民群眾也會體諒您的……”


    聽著葉歡這一番胡說八道,沈崇武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老臉時青時紅,抽搐不已。


    這是祖孫倆的第二次見麵,可葉歡仿佛跟他熟稔很多年了似的,又葷又素沒大沒小的開起了玩笑,沈家子弟眾多,每個人在他麵前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從沒人敢這樣跟他說話。


    令人覺得不解的是,葉歡仿佛天生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個人魅力,不論熟悉還是陌生,不管之前有沒有交情,幾句玩笑話過後,再怎麽看不順眼他的人,也會不知不覺的對他討厭不起來。


    沈崇武現在就有這種感覺。


    這小子,天生就是個混蛋,可這混蛋偏偏讓人對他無法生厭,委實有點神奇了。


    “你不怕我嗎?”沈崇武冷不丁問道。


    葉歡楞了一下,道:“我為什麽要怕你?”


    “別人都怕我,你為什麽不怕我?”沈崇武目光忽然變得威嚴起來,灼灼的盯著葉歡,一股令人顫栗的威勢勃然而發。


    葉歡似乎對這突如其來的王八之氣渾然未覺,仍舊笑道:“別人怕您,是因為他們對您有所求,或有所畏,對您有所求的人,是因為他們渴望從您這裏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比如權力和利益,對您有所畏的人,是因為您的一句話能主宰他們的命運。”


    沈崇武悚然動容。


    耄耋之年,他對世情早已看清看透了,自然比誰都明白這些道理,可是這話從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口中說出來,一言直指利害之處,委實令沈崇武吃驚。


    “你呢?你為什麽不怕?”


    葉歡聳肩道:“因為我對您無求也無畏,所以我犯不著怕你。”


    “為什麽?”


    “因為我沒有野心,也就是你們常說的進取心,因為我安於現狀,現狀是貧困也好,是富貴也好,我都無所謂,我不必為了那些權力或利益絞盡腦汁的討好你,也不擔心你能主宰我的命運,因為你主宰不了…”葉歡笑吟吟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得道高僧才有的淡然:“您說說,我為什麽要怕你?”


    “這麽說來,你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沈崇武的眼中閃過幾分莫測的笑意。


    “那也不對,至少我很怕見債主”葉歡笑著歎了口氣,道:“…幸好我沒找你借過錢,不然以後我見了你也隻能繞道走了。”


    沈崇武楞了楞,接著仰天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多少年沒有這麽痛快的笑過了,這個孫子倒也算得上妙人。


    “既然對我無所求也無所畏,你完全可以不必來搭理我這快死的老頭子,那你今天何必來看我?”


    葉歡歎道:“我來看你並不一定要帶著某種目的,我不是那麽勢利的人,至少你是我的爺爺,是一位孤獨的老人,這位老人曾經有過輝煌的事跡,曾經為國家和民族立過赫赫功勞,我這個孫子來看看自己的英雄爺爺,應該不需要多麽正式的理由吧?”


    沈崇武眼眶頓時有些濕潤,枯井般的心中仿佛突然注入了一股清泉,嘴唇顫抖幾下,卻倔強的扭過頭去,使勁眨掉眼眶那莫名的濕意,沒好氣的哼道:“誰說我孤獨?我這院裏那麽多的醫生,護士,警衛,司機…我哪裏孤獨了?”


    葉歡笑道:至少他們都不是你的親人不是你的孫子。…


    親情,一生中無法忽視的重要情感,這種骨子裏的血脈認同感,確實是旁人無法給予的,關係再好,交情再深還是仿佛隔著一層疏遠人越老這種疏遠感便越強烈,這也是許多老人盡管每天跟知己談天下棋,唱戲遛鳥,仍然從骨子裏感到寂寞孤獨的原因。


    沈崇武也不例外他一生征戰無數,功勳縈身可他仍然隻是個孤獨的老人,他需要兒女的關懷和陪伴,在他所剩不多的時日裏,給他一個沒有寂寞的晚年,像平常的家庭那樣坐在一起談天說地,隻敘天倫,什麽權力,利益,完全將它們拋卻一邊。


    旁人將沈崇武敬若天神,可沒人能知道,這位天神般的老將軍此時最想要的,並不是別人的敬畏和恭順,而是簡簡單單的跟兒孫們吃頓飯,聊聊天,很可惜,沈家這些年權勢愈重,可親情卻越來越淡薄,父子兄弟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像是一種利益團體,親情早已泯滅於那些爭奪和冷漠中,沈家老宅,已然變得像一堆華麗而無情的廢墟。


    葉歡的到來,仿佛改變了什麽,又仿佛什麽都沒變。


    沈崇武忍著心頭些許的悲涼,些許的欣慰,像所有慈祥而羅嗦的老人一般,低沉的述說起曾經那段隻屬於他的輝煌往事,槍炮,硝煙,鮮血,和不屈的精神,字句平淡,卻如清泉緩緩流過,洗滌著過往的歲月,衝刷著那一腔豪邁的英雄氣。


    葉歡含著笑,規規矩矩的聽著沈崇武的敘述,沒有絲毫不耐煩的神情,從頭到尾都沒插嘴,也沒像平日那般插科打渾。


    這一刻,沈崇武仿佛又成了當年馳騁疆場的將軍,千軍萬馬在他令旗下衝鋒陷陣,無數陣地被麾下將士攻克,無數敵人在槍口下被消滅幹淨,紅旗插上了陣地,插上了城市,插遍了這個國家的每一寸疆土……………,


    祖孫倆一個滔滔不絕的說著,一個靜默無言的聽著。


    不遠處的警衛和護士們看著老首長難得的〖興〗奮之情,紛紛露出了笑容,將頭扭到一邊,誰也不願去打擾祖孫倆的興致。


    已到了老首長吃藥的時間,醫生看著手裏的藥丸,再看看老首長洪鍾般的聲音,和大力揮舞雙手的氣勢,醫生苦笑了一下,識趣的退到一邊。


    少吃一次藥也無妨吧,老並長很多年沒有如此高興過了。


    相處日久,隻有身邊的這些警衛和醫生們才最清楚,老首長真正需要的是什麽,今天他得到了。


    不知說了多久,沈崇武的輝煌往事才告一段落。


    停下來時,沈崇武忽然一驚,今天自己這是怎麽了?從來沒跟別人如此羅嗦過,外人眼裏的他是寡言少語,深不可測的,可今天在孫半麵前,自己竟也跟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樣絮絮叨叨。


    端起身旁的茶杯,沈崇武喝了兩口茶,掩飾窘態般幹咳了兩聲。


    葉歡兩眼閃閃發光:“…


    幹掉一個聯隊的小鬼子,後來呢?老爺子,咱不能光殺鬼子呀,主線太明朗了,感情線卻一個字都沒提,您這樣講故事可不行,沒有女主的故事不是好故事”


    沈崇武一楞:“什麽叫女主?”


    “就是我奶奶呀,我奶奶她怎麽還沒出場?”


    沈崇武哼道:“那年月兵荒馬亂的,哪來那麽多兒女情長?我和你奶奶本是父母長輩定下的親事,麵都沒見便成了親,你奶奶當時也是望族小姐,可謂門當戶對,後來我上前線殺鬼子,她在老宅打理家務,就這麽簡單。”


    葉歡歎氣道:“英雄都是不解風情的傻大兵,能理解,但很失望……………”


    同情的瞧著沈崇武,葉歡深深道:“下回我把我的尋芳譜帶來給你學習一下,讓你知道什麽叫情場禽獸”


    輝煌往事告一段落,沈崇武又恢複了威嚴從容之態,撫了撫白須,斜眼掃了葉歡幾下,慢悠悠道:“聽說你前些日子去秦家拜壽了?”


    “對。”


    沈崇武重重一哼:“九十大壽,哼!老秦怎麽還沒死?”


    葉歡一楞,這倆老頭兒擠兌對方都挺損的呀。


    嘿嘿一笑,葉歡道:“這您不應該問我,應該去問閻王。”


    沈崇武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道:“我還聽說,你給老秦磕頭了?”


    一提這事兒葉歡就滿心憤懣,重重道:“對呀,那老頭兒太欺負人了,非要認我當孫子,我這兒也沒有到處認爺爺的愛好呀”


    沈崇武點頭,語氣卻有了幾分寒意:“我這正兒八經的爺爺沒見你給我磕頭,你倒跑去給外人磕頭,嗯?當我死了嗎?”


    葉歡冷汗刷的一下冒出來了。


    沈崇武寒意森森笑道:“我沈某人的孫子,反倒讓外人拔了頭籌,孫兒何以教我?”


    葉歡欲哭無淚……


    倆老頭兒把老子當窯姐了嗎?瞧這爭風吃醋的沈崇武慢悠悠道:“磕了幾個?”


    “三個。”


    沈崇武哈哈一笑,擺出了一副大馬金刀的姿勢,正麵朝向葉歡,單手朝他一招,笑中帶著殺氣道:“來,給爺磕六個。”


    葉歡:氣………”


    沒過多久,1小院附近的警衛們看著葉歡失魂落魄般走出來,一臉的頹然無助,瘋了似的喃喃自語,說的還是陝西話。


    “額錯咧,額真滴錯咧,額就不該到這兒來,額不到這兒來額就不會老給人當孫子,額不老給人當孫子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傷心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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