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陣陣, 細雨洗去城牆上的塵灰跟血跡。


    江夏城頭,兵卒歪斜著身體靠了城垛而坐, 其中有些身量略矮的人, 直接被頭盔蓋住了眼睛,說話時還要艱難地抬一抬腦門, 才能勉強看清對麵的人是誰。


    “這鬼天氣, 愈發冷了。”


    “……喂, 你是哪位將軍麾下, 怎麽瞧著麵生?”


    被問話的人垂著腦袋, 有些躲躲閃閃。


    “我是華縣逃出的。”


    “什麽華縣, 我看是南平郡來的軟骨頭罷!”


    “你!”


    那人臉上露出屈辱之色, 捏住對方揪著自己的手臂, 揚拳揮去。


    地麵的泥水被帶起,砰砰的撞擊敲打,伴隨著身軀重重墜地的聲響, 以及周圍兵卒起哄的叫好聲, 霎時引來了一群人的注意。軍中生涯無趣枯燥,守城時更是如此,不得允許不能隨意走動, 不到輪換無法離開城牆, 很多人心裏都憋著一把火要發泄。


    “打,打死整個窩囊廢!”


    “丟了荊州軍的臉!”


    泥點子飛濺,混雜著十幾條朝這裏伸過來的手臂。


    眼看鬥毆要變成一場欺辱的群毆,一道破空響亮的鞭聲猛地出現在眾人耳邊。


    “怎麽回事?停手!”


    督軍護尉聞聲趕至, 不分對錯,對著人群就是劈頭蓋臉的幾鞭子。


    兵卒都穿有盔甲,隻要不被抽到頭臉脖頸手臂,倒也不痛,隻是軍法嚴苛,他們忙不迭地縮回去身體繼續靠在城垛下避雨,裝作事情跟自己毫無關係。


    最初鬥毆的兩人卻沒法避開懲罰,被剝掉皮甲,硬生生摁著抽了十鞭子。


    秋景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微微皺眉,側首對心腹道:“近日那些南平郡投奔來的荊州士卒,屢次遭到江夏兵卒的排擠。”


    “閣主,屬下倒以為,聶老將軍是故意把這些人送進來的。”


    說話的正是“出山虎”袁亭,他微微低首,神色謹慎謙卑。


    風行閣裏懂兵法的人實在不算多,鮑冠勇老爺子教出的徒弟,確實在風行閣屬於出類拔萃那一流,袁亭被孟戚打擊過一番之後,師兄弟裏麵又出了一個叛徒,加上裘思之死前後鬧出的亂子,袁亭痛定思痛,心中更有不忿,便加入了程涇川麾下,預備隨軍在揚州荊州交界處迎戰天授王大軍。


    沒想到又被程涇川派回給秋景,


    連番折騰下來,袁亭的性情變了不少。


    當然,這跟江夏守將是他老師鮑冠勇的昔年舊交也有關係,至少袁亭心裏對這位老將軍還是服氣的。


    “兵卒輪換守城,每次鬧出亂子,都在無關緊要的休憩時刻,那些外來的兵卒被安排的位置很不利,周圍幾乎沒有認識的人,督軍護尉更是來得非常快。”


    袁亭垂眼,急促而快速地說,“自十日前天授王大軍在南平郡府城潰敗後,江夏已經陸續遭遇了三波攻擊,說是潰軍,戰力卻不弱,雖然老將軍指揮有方,加上逆賊的數量比我們想象中要少,最終順利地守了下來,但是對很多守城將士來說,這些逆卒的瘋狂還是超出了他們的預想。”


    兵卒也是人,任何事情如果比想象中棘手,人都會下意識地畏縮。


    尤其是看到同僚的屍體,忍受傷口疼痛的時候,士氣必定有所低落。


    這時候,就要來一些特殊的刺激了。


    也要“警告”諸人,不戰而逃,哪裏都是容不下的。


    “用這種方式?”秋景的神情顯露著不讚同,她搖頭道,“這些逃卒本身就是隱患,他們已經逃了第一次,就有可能逃第二次,如果戰局出現變故,他們就成了壓斷弓.弩的第一份力。”


    袁亭正想說區區幾個逃卒,督軍護尉完全能控製得住,又聽得秋景繼續道:“再者方才那人,並非剛被換到城頭戍防,此前的一個多時辰他同樣在這裏阻止賊寇攻城,他……”


    他跟別的江夏士卒一般無二。


    一樣浴血奮戰,一樣在努力拚殺,沒有後退。


    而被問起來曆的時候,他低下頭,不敢說話。


    臨陣脫逃在軍中是必被斬殺的,亦是重罪,但戰敗之後被將領帶著“撤退”卻不會被軍法懲處。可事實是什麽,經曆過城破的人自己心裏清楚。


    “南平郡府的外城失守,確實是有人犯了大錯,可是真正的錯處,絕不在一個普通的兵卒身上。”秋景眼底的不忍之色慢慢消失,她轉頭望向城外,連綿的秋雨仿佛一層灰色的簾幕罩住整個天地,幾乎瞧不見遠處的江水。


    城外還堆著屍體,十來個由吊籃掛下城牆的人正埋頭在城外挖坑。


    他們要把屍體推下坑,澆上油,焚燒後再填土。


    江南多疫病,雨水多的時候尤甚,屍體不能久放也不可草草埋掉。


    幹這樣的活計當然是有風險的,賊寇若是忽然來襲,吊籃又每次隻能搭載一人,便意味著大多數人都會死,一般是犯錯受罰的兵卒去幹。


    之前鬥毆的兩人,受完鞭刑,也被押到吊籃那邊,一人拿了一把鏟子,垂頭喪氣地下去了。


    這個天氣淋雨幹活,可不輕鬆,一個不當心,就可能病倒。


    世道艱難,一個人的無辜與否,乃至他的生死都是那麽無足輕重。


    要說倒黴,大概就是一個平凡普通的人在不好的時候,出現在一個不利的位置,又沒法表現出過人的能力,最終被不幸的浪濤卷入其中。


    秋景用右手抵著粗糲的城牆,細微的疼痛讓人頭腦一清。


    “吳地的消息傳來了嗎?”


    袁亭愣了一下,他以為秋景要問荊州的戰況,畢竟齊軍已經跟天授王逆寇遭遇了。


    “尚未,不過程將軍已經在昨日拔營,正往東進發。”


    這是放棄荊州,準備應對吳王的兵馬了,顯然吳王也不打算繼續坐山觀虎鬥,想要下水撈點好處,但錢塘郡跟荊州中間隔著寧王轄地,寧王還薨了,無論在誰看來都是一塊不錯的肥肉。


    秋景自嘲地笑了一聲,現在的情形是她帶著人協助荊州軍守江夏,程涇川對抗吳軍。表麵上看起來她更難一點,江湖人桀驁難馴,不能如臂指使,荊州更是幾近淪陷,可實質上程涇川的處境更難,如果不能挫敗吳王的野心,江南局勢會再生變故。


    “必須在冬日徹底到來前結束江南的亂局,否則……”


    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使得他們大批死亡。


    人口一失,江南元氣再難恢複,不管是秋景通過風行閣跟各路商行盤活的消息網,還是程涇川妄圖改變駐這個世道的野心,都將化為烏有。


    因為一切變革,都要建立倉稟實、衣食足的基礎上。


    袁亭猶豫了一下,終是低聲問:“不知孟國師身在何處,可否請他去程將軍那邊?”


    “吳王麾下沒有像樣的武林高手,裘先生留下的人手夠使了,且兩軍交鋒,主將的威望很重要。孟國師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即使吳王退去,寧地還有一個爛攤子等著程涇川,他隻能靠自己。”


    秋景話音剛落,便見遠處有十幾騎朝著這邊而來。


    城牆上瞭望的兵卒一聲呼哨,所有人抱著兵器爬起來。


    “且慢,是我們自己人。”


    ***


    “墨大夫,請用茶。”


    墨鯉伸手揉揉疲憊的眉心,衝著風行閣的人笑了笑。


    同坐的還有寧道長,滿麵倦容,風塵仆仆,瞧著完全不像是一個高手。


    右側坐著的幾位是衡山派長老,算是荊州江湖有頭有臉的人物。


    “逆寇分為五股,在荊州劫掠為患,雖然從南平郡府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已經被齊軍跟我等盡力狙擊,可是天授王大軍在之前就有數萬分散到荊州各處……”


    秋景聽著屬下滔滔不絕的稟告,揮手製止,站起來衝著眾人團團一揖。


    “辛苦諸位前輩了。”


    “無妨,老夫也沒做什麽,隻是鏟除一些武林敗類。”


    “不錯,若無寧道長跟墨大夫,羅教主不會那麽輕易伏誅。”


    “想不到那天授王,竟然是鄭塗!哎!”


    聽著眾人言論,寧長淵神情古怪,想說羅教主的死真的不是他幹的,可是墨鯉衝他搖搖頭,寧道長隻好把話再次咽回去。


    ——孟戚這幾天在齊軍那邊露麵,用的都是蒼老模樣,此番又沒有跟隨他們一起來,寧長淵要是一解釋,這孟國師忽隱忽現,忽老忽少的怪事就更要廣為流傳了。


    雖然風行閣內部已經有了各種流言,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殺的有什麽要緊,又沒處拿錢。


    沙鼠在墨鯉懷裏打了個哈欠。


    伸伸爪子,這件衣裳的暗袋比較大,還能躺著蹺個腿。


    劍都沒了,雲明書院那邊也用不著他,齊軍剿寇一切順利,索性偷個懶。


    寧長淵似乎察覺到異樣,轉頭望過來,墨鯉不著痕跡地側身端茶,將胸口微微鼓起的皺褶掩飾過去。


    眼見秋景忙於跟江湖門派之人的寒暄以及進一步對荊州形勢的掌控,墨鯉掛心著今天沙鼠沒吃上什麽東西,便托詞趕路疲乏,率先起身告辭。


    秋景也不想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跟墨鯉談事情,順水推舟地命人帶墨鯉去備好的廂房休息。


    寧長淵趁機跟了出來。


    “待此間事了,未知貧道能否去拜會秦老先生?”


    “家師隱居多年……”


    墨鯉話還沒說完,就感到胸口癢癢地被“撓”了一下。


    沙鼠不高興了。


    誰要回去“見”心上山的“真容”的時候還帶上一個寧長淵啊?


    孟戚想得很周全,秦逯是寧長淵的救命恩人,如果秦老先生瞧不上自己,氣自己拐他徒弟,怒喝一聲滾出去,寧長淵幫誰?


    不成不成!


    墨鯉萬萬想不到沙鼠想了這麽多,他正欲說話,突然聽到前麵院子一陣鬧騰。


    這是江夏守備的別院,因為建的位置好,屋舍也多,就拿出來給風行閣諸人暫住。


    不想,在這裏竟然還遇到了上門鬧事的。


    “聶老頭是人老糊塗了,竟然重用一群來曆不明的江湖草莽,不怕是聖蓮壇奸細嗎?”


    “出來!本將倒要看看,是什麽樣了不得的人物,可長了三頭六臂!”


    墨鯉抬眼望去,隻見一個身著甲胄,滿臉絡腮胡,雙目赤紅的人邁步闖入。


    “韓將軍,你且冷靜……”


    說話的人看著客氣,臉上卻帶著輕蔑。


    “滾開,你們江夏兵卒膽敢欺壓我手下的人……”


    那人還未說完,就被風行閣的人強行推出去了。


    縱然他瞧著魁梧,又怎麽扛得住被人點穴?


    “這是何人?”寧長淵奇道。


    “南平郡的韓將軍,聽說外城一破,他就帶著人跑了,還跑到江夏,想說動聶老將軍,口口聲聲要為荊王報仇。”風行閣的人撇撇嘴,不屑地說,“郡府外城何等堅固,比之江夏也不差什麽,幾個時辰就破了,還有臉四處叫囂。”


    這場鬧劇,墨鯉沙鼠都沒放在心上。


    等到了屋中,墨鯉找出幹淨的衣物,看著送來的飯菜,默默歎口氣。


    風行閣招呼得很周到,熱飯熱水,恰好能飽餐一頓洗去塵土臥床休息,可是沒有糕點啊。


    這當口,城裏估計也沒人做糕點,糧食都得省著吃呢。


    墨鯉一轉身,赫然發現孟戚已經靠在榻上看著他了。


    ——身上隻蓋了一件外袍,墨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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