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的喊殺聲太響, 尤其是投石機的轟鳴。


    加上麵上傷處擾亂思緒,等鄭塗意識到不對的時候, 後陣已經徹底亂了。


    “怎麽回事?”


    鄭塗驚怒, 他已經放任一些人去城中燒殺搶掠了。


    不求這些目光短淺、不堪大用的家夥繼續賣力氣,卻也容不得他們來拖後腿。


    “胡亂衝撞者, 斬!”


    鄭塗橫眉豎目地喝道, 另外幾個將領也及時反應過來, 下了差不多的命令。


    然而他們治軍一向是靠聖蓮壇的威嚇哄騙, 這會逆軍士卒看到驚慌退來的人群裏竟有聖女, 頓時傻了。


    聖女白衣白袍, 非常顯眼。


    眾人仔細一看, 不止是聖女, 往日不可一世的聖蓮壇護法、香主臉色都不好看。那些叫喊著亂跑的人,除了少數逆軍兵卒之外,更多的則是捧法器吹號螺持經幡的教眾。


    除了來投的江湖人, 其餘聖蓮壇教眾是精心挑選出的, 沒有能說會道的本事並一張五官端正的麵孔,想要在聖女護法身邊擔當跑腿的職務屬於癡想妄想。因被選上之後,還能跟著練拳腳功夫, 吃穿都好上許多, 所以是眾人眼中的好差事,且能接近聖女跟教主,受的福運也比旁人強些。


    此刻唬得魂不附體,像沒頭蒼蠅一般橫衝直撞的, 竟然就是這些教眾。


    逆軍士卒一時愕然,不知該怎樣執行鄭將軍的命令。


    “妖魔來了!”


    “妖魔掀起妖風,已經卷了教主跟李護法去……還殺了好幾位香主……”


    “快去城隍廟,聖女說能請天兵天將做法除魔!”


    聖蓮壇教眾嘴裏喊得響,卻沒有一個人敢挪動腳步往沒有光亮的地方跑。


    他們沒有來過南平郡府城,這會兒更是深夜,誰知道城隍廟在哪?出於求生的本能,他們隻會跑向火光最明亮的地方,畢竟到了暗處他們跟瞎子也沒什麽差別,現在羅教主生死未卜,他們自然隻能想到天授王。


    “星君救命!”


    “王上——”


    逆軍士卒也被影響了,陸續驚慌轉身。


    篤信紫微星君那套說辭的人,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天授王。


    聖女與護法們驚魂未定,等回過神發現不妙時,已經無法約束教眾了。


    妖魔之說宛如一把雙刃劍,現在反過來砍傷自己了不管他們怎樣嗬斥,親眼看到護法香主慘死的聖蓮壇教眾嚇破了膽,這些人曾經有多相信自己刀槍不入受賜福庇護,現在就有多麽確信妖魔的恐怖強大,連一絲試圖抵抗的念頭都不會有。


    那可是妖魔!凡人怎麽能抵擋得住?


    宛如一塊石子投入湖中,泛起的漣漪飛速擴大,原本布列齊整的軍陣已現潰亂。


    除了最前方殺得狂熱戰得雙眼通紅的先鋒軍,以及在他們後麵壓陣的部分精兵,其餘人等都忘記了近在遲尺的城門,妖魔的威脅更可怕,他們急需有人站出來說幾句安撫的話。


    天授王的馬車無可避免地受到了衝撞,縱然有隨侍的聖女跟幾個聖蓮壇高手嗬斥,驚慌的人群依舊拚命湧來,向馬車伸出手臂。


    ——人頭攢動,數不清的手臂高舉著揮動掙紮,襯著烈焰火光,猶如黃泉惡獄。


    馬車上的“天授王”看到這番景象,縱有遮臉的麵具,還是能看見他眼底滿是驚懼惶急。


    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更是一個臨時趕鴨子上架的傀儡,根本撐不住這樣的局麵。


    驚懼之下,人幾乎要昏厥了。


    這時鄭塗也從親兵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霎時神色大變。


    前日那個用刀的神秘高手退去後,鄭塗估摸了一下對方的實力,想著刺客重傷可能已經不治了,兩人再度聯手卷土重來的機會不大,但鄭塗仍然不敢冒險,傷勢稍微好一點就整頓人馬來攻打南平郡府城。


    沒想到……對方除了刺客,還有別的人手?


    是風行閣?


    還是衡山派?


    鄭塗腦中瞬間閃過無數猜測,江南局勢並不明朗。


    從表麵上看,這裏最大的正道宗門是衡山派,然後是牽連無數消息渠道的風行閣,可實際上風行閣自己也有掰扯不清的麻煩,跟揚州的寧王勢力有千絲萬縷牽扯。荊州隱藏著西涼餘孽,甚至吳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用高官厚祿收攏了很多江湖人。


    “繼續攻城,不能給荊州軍喘息之機。”鄭塗一麵勉力鎮定心神,一麵強令屬下收攏兵馬。


    其他將領亦看出情況不好,他們比普通逆軍士卒想得更多,假如天授王大軍在這裏失敗,之前的所有優勢都會付諸東流,荊州是被攪得一片大亂了,大家卻沒有得到什麽實質上的好處。原本出身益州官場的他們,迫於形勢,棄官為匪最後成了逆寇,可不是搶江南百姓三瓜兩棗就滿足的,再這樣下去,別說封王拜相,怕是性命都要不保了。


    眾將暗暗發狠,一定要攻下此城,徹底打潰荊州軍然後收編逃卒,擴充勢力。


    這是可行的,這年頭吃誰家錢糧就為誰家賣命,尤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的,哪有什麽忠心可言?至於那些滿腦子都是神仙妖魔的愚眾,死了拉倒!


    於是眾將心照不宣,果斷地拋棄了“天授王”,親身上陣拚殺。


    火焰衝天,濃煙滾滾。


    鄭塗相信以羅教主的武功,足夠應付所有情況。


    退一萬步說,打不過還能逃。


    鄭塗隻是傷了麵孔,經過這幾天的調息,那少許內傷早已痊愈了,而他跟羅教主聯手,就算對上青烏老祖趙藏風也未必落得下風……


    該死!鄭塗咬牙扶額,他心生不祥預感。


    自打到了華縣,意外頻生,鄭塗已經不敢篤定地推算某件事了。


    “鏘。”


    一樣東西從天而落,直直墜在鄭塗馬前。


    馬匹受驚長嘶,人立而起。


    鄭塗騎術精湛,急拽韁繩,硬是將馬控住。


    待他定睛望向地麵時,卻是陡然睜圓了雙目。


    “這是什麽?”親兵驚慌互問。


    人群微微散開,被擠過來的聖蓮壇諸人同樣看到了這個物件,霎時驚懼萬分。


    “是羅教主的兵器……”


    月牙戟倒插在石板縫隙裏,垂穗染滿鮮紅,彎月寬刃被大力擰得扭曲,戟柄折斷,直接分作了兩截。


    這件令聖蓮壇高手十分畏懼的兵器,以這種頹敗之象出現,似乎在預示著什麽。


    “不!”


    “不可能!”


    眾人驚疑不定地低吼,鄭塗坐在馬上的身形甚至晃了晃。


    雖然羅教主沒有人在戟在,人亡戟折的說法,但是對江湖人來說,賴以成名的兵器遺棄折損,比死了還要可怕。


    “隻有一小會工夫,教主怎麽可能就……敗亡了?”


    聖蓮壇之人最清楚羅教主武功有多高,他們甚至想象不出要殺死羅教主,需要什麽樣的武學境界。就好比山河崩裂,日月逆轉,幾無可能發生。


    “啪!”


    第二個從天而落的,正是羅教主死不瞑目的屍體。


    眾人同時驚叫,鄭塗更是目眥欲裂,他手裏的底牌不多,而羅教主是最重要的一張,失了羅教主,他再沒有底氣不懼任何武林高手。


    “出來!”


    鄭塗暴喝一聲,飄身足踏,整個人直接站到了馬鞍上。


    羅教主的致命傷在心口,看痕跡,正是救走刺客的神秘高手所留。


    “閣下既有能耐殺人,又棄屍挑釁,為何此時藏頭露尾?”鄭塗貫注內力,聲音在半裏內不斷回蕩,每個人都感到耳中嗡嗡作響,頭昏腦漲,站立不穩。


    鄭塗看似莽撞,實則做好了十成戒備,目光在附近屋宇上來回掃視。


    驀地,他的目光停在一處屋脊上。


    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立於屋脊側麵的暗影中,秋風蕭瑟,衣袂飄飛。


    不知何時而至的幽魂,在衝天火光與喊殺聲裏,手按刀柄,月光泠泠地映在鋒刃上。


    明明是黯淡未開鋒的彎刃,也沒有沾染絲毫血跡,人更如山石鬆柳,蕭疏軒然,不見殺氣。鄭塗瞳孔卻猛地一收縮,耳邊仿佛聽見了黃泉鈴音,不祥之兆更盛。


    直覺在早年伴隨鄭塗闖蕩江湖,勝過無數敵手。


    他幾乎下意識地拔身而起,急退至右後方。


    隻聞慘聲嘶叫,鄭塗原本立處,那匹馬脊背上血肉橫飛。


    “可惜了好馬。”


    孟戚歎息一聲,瞬間眼前密布十餘道紫色劍光,皆是劍招太快殘留的幻象。


    十來個白衣聖女與聖蓮壇護法胸口鮮血迸發,當場斃命。


    鄭塗已然躍上屋脊,翻掌橫劈,迎麵對上無鋒刃。


    他心知今夜這一劫若是過不去,旁事休要再提。


    鄭塗在江湖上是不用兵器,卻不代表沒有暗招。


    他翻掌間,雙手皆握指虎,五指關節處利刃閃爍寒光。


    拳法需要的施展空間極窄,墨鯉手上兵器乃是短刀,就使得二人近身過招險象環生,指虎與刀鋒一次次擦著耳側喉口劃過,看得旁人屏息瞠目,不敢有分毫錯失。


    然而戰況遠遠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驚險。


    一彈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滅,轉眼就是幾十招過去,無鋒刃跟指虎竟沒有碰到一次,包括氣勁亦無相撞,隻有足下瓦片紛紛碎裂。


    “越是高明的刀法劍術,越有跡可循。就如一曲天籟之音,弦歌有譜,一個錯音毀其全部。


    “旁人難以招架,往往是因為他們沒有堅定的心誌,沒有高深的內力,沒有更快的出手去不斷化解。”


    鄭塗冷笑不止,他的根骨也許不及師父趙藏風,但他的武學天賦在於拆招破招。


    “你殺不了我,除非忘記你日夜苦練的刀法,可惜刀意是融在江湖人血肉之中的本能,哪怕拋棄招式,刀意本身不會改變。”


    指虎再轉,寒光如夜空破曉。


    兩道身影迅捷如電,肉眼不能分辨,四周瓦片似雨落。


    如此近的交鋒,如此快的過招,旁人根本無法插手。


    孟戚抬眼四顧,忽地持劍削去一老者伸向袖中的手,隻聽一聲巨響,原地暴起煙塵,老者連同身邊的數人血肉模糊地倒下了。


    “原來是霹靂堂。”


    聖蓮壇諸高手心知不妙,顧不得其他,分頭往四麵八方逃去。


    前方戰局混亂,到處都是驚慌擁擠的教眾跟逆軍士卒,縱然孟戚用了十成輕功,也不可能將分散在數萬人之中的聖蓮壇高手及時一一殺盡。


    這也是聖蓮壇眾人的想法。


    跑,隻要運氣好,死的未必是自己。


    鄭塗臉上的繃帶散了,露出深深淺淺的猙獰傷口,他的神情看著更顯扭曲。


    “真是絕妙的刀意,陰陽同濟,逆死而生。你,真是好對手!我猜,你就是那個……殺了我師父的人?”鄭塗驀然狂笑,牽動傷口汩汩流血,兀自恨聲道,“玄葫神醫的高徒,還有楚朝的孟國師?”


    “砰。”


    隻聽得一陣悶響,數條人影倒飛著摔進人堆。


    孟戚停步,赫然看到那些正是聖蓮壇成功逃竄走的人。


    火光盡處,一道人手持拂塵,背負長劍,逆行而至。


    便聽一聲清越悠然地長吟,劍已出鞘。


    “貧道總算趕上了。”


    道士持劍踏前一步,劍光過處,血雨橫飛,隨即冷肅之聲遍傳四方。


    “天山派寧長淵在此,投效聖蓮壇的邪魔外道,今日便是爾等梟首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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