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郡府城的百姓戰戰兢兢地躲在屋內, 有的甚至鑽在床底下,用被子捂著腦袋。


    然而城外的喊殺聲還是那麽清晰, 讓人不禁心生疑惑, 逆軍到底有多少人?


    官府的人不是說就幾萬?


    還說他們府城的官兵跟百姓加起來,比那些賊寇多十倍, 城池是絕對不會失守的。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怎麽可能隻有幾萬人, 這動靜, 說幾十萬都少了。”


    城中百姓驚慌莫名, 有血性的人已經拿了家裏的柴刀菜刀在磨, 更多的人隻會急得一通念如來佛念太上老君。


    十餘年前遺楚三王相爭, 戰火也沒有燒到府城, 於是加上楚朝盛世承平三十九年, 如今城中百姓皆不知兵戈戰禍,聽到城外這般厲害的廝殺喊叫,頓時心神俱震, 麵色慘白。


    靠近城牆的房舍都被拆了, 而今能窩在家中的人,都覺得自家房子離城牆很遠。


    府城這麽大,竟還能聽到這般可怖的動靜。


    究竟有多少人在攻城?


    百姓多半不識字, 術數更不靈光, 隻是平日裏在茶館聽書的時候,說書先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八十萬大軍。要是說少了,大夥兒還不樂意,覺得沒多大陣仗。


    得勒, 現在壞結果來了,都覺得城外至少是百萬大軍。


    “不可能,真有那麽多人,官老爺還不第一個跑?”


    眼下荊王還在城裏,衙門拚死拚活抓著役夫挖溝築牆,顯然是想守城的。


    城中百姓誰也不敢出門,除了家中也不知道敢躲到哪裏,即使愈發驚惶,也隻能跟家人對坐垂淚,外加胡亂揣測一番。


    原本大家心中雖慌,可都覺得能守上幾日,待聽到喊殺聲起便心驚膽戰地或念佛或發抖地等著結束,眼看外麵天色越來越暗,廝殺喊叫卻無一絲要停歇的跡象。


    這就罷了,那些逆軍賊寇呼喚紫微星君口稱天命降世的聲音像鬼咒一般,一遍遍鑽入耳中。


    難不成真的是天兵天將?


    逆軍打到了府城下,荊王被圍城中,意味著整個荊州完了。


    這才多久?不是天兵天將,不會邪法怎麽能做到這一點。


    “轟!”


    震天巨響,城牆搖晃。


    這是拋石車打出的動靜,聽在百姓耳中成了天雷,一部分人心誌徹底崩潰。


    家家戶戶抱頭痛哭,連埋怨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眼中隻剩絕望。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隨著一聲比之前更加響亮的轟鳴,這次更像是什麽塌了。


    “城門破了!”


    “賊兵殺進來了!”


    起初隻是幾條街能聽到,繼而整座城都開始混亂。


    看似牢不可破,封釘了許多木板,還被石塊死死堵住的城門竟然被一斧一刀地劈開了。


    這時城牆上的守軍已經十不存一,嚇得轉身逃跑的人比死在聖蓮壇刀下的人還要多。


    距離城門五丈開外的地方挖了一個大坑,率先衝進來的逆軍不查,直接栽了進去。


    坑裏豎了鐵刺尖刀,一時間慘叫聲連天,仿佛無間地獄裏傳出的鬼嚎。


    奈何後麵的人要往前衝,前麵的人看到慘狀也退不了,竟然硬生生被擠進了坑。


    瞬間這座坑就被人命填平了,後麵紅了眼睛的逆軍什麽都不知道,踩過碎石跟屍骸,揮舞著兵器進到城內,他們還沒有見過這樣龐大繁華的城池。


    懸川關高大堅固,卻是一座要塞,裏麵沒有民房商鋪。而益州自陳朝起就變得窮困,到了楚朝雖然恢複一些,但也不可能江南腹地荊州有千百年曆史的府城相比。


    “哈哈哈。”


    怪笑聲伴隨著追殺揮砍守軍的混亂聲響,火光映著一片猩紅。


    城牆上,殘缺不全的肢體跟鮮血往下撒落。


    許多駐守在城門第二道防線的兵卒是勇氣拚殺的,可是摸到落在自己頭上身上的殘肢碎塊,淋著這斷斷續續的血雨,頓時亂了,不是慣於沙場的老卒,又怎麽扛得住這樣的衝擊?


    隨著身邊同伴越來越少,再見逆軍狀若瘋虎的模樣,縱然有腦子清醒的將領極力呼喝,潰敗之象還是逐漸蔓延。


    本該調度守軍的韓福將軍,正被親兵家仆架著逃下城牆,他背後一道傷口還在冒血,手裏還拿著一張弓,目眥欲裂地狂吼著。


    他原本有機會帶著荊州精兵逐一射殺那些像鬼魅一般登上城牆的魔影,因為率先被砍殺的隻是普通士卒,府城的城牆寬且厚,有足夠多的空間挪移施展,結果那些沒用的役夫,跑得活似生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跑就跑還大叫大嚷動搖軍心,以至於城頭那些士卒也不肯奮力殺敵。


    韓福怒極之下斬殺了一個逃卒,非但沒有震懾住眾人,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聖蓮壇教眾蜂擁而至,都想殺韓福拿首級邀功。


    一陣慌亂的拚殺後,雙方死傷慘重,荊州精兵的箭袋也空了。


    這時腳下城門被破,後續箭支跟兵力支援都跟不上,韓福麾下這股精兵隻能被迫撤下城牆。


    等看到城門後第二道防線搖搖欲墜,火光衝天,天授王大軍摧枯拉朽一般踏平了阻礙,直衝內城的景象時,韓福胸口一陣憋悶,哇地一聲吐出血來,竟是生生氣暈了。


    所有失衡,都是從守軍過於驚慌毫無節製地投擲了太多石塊圓木開始。


    韓福錯判了逆軍進攻的架勢,以為日落之後攻勢就會終止,又看低了逆軍的能耐,見逆軍傷亡慘重隻覺得十分痛快,巴不得這些賊寇賤民死得更多一點,像踩螞蟻一般。


    就這麽一個遲疑,一個錯判,隨後一切都失去了控製。


    韓福惱羞成怒。


    就跟很多犯了大錯的人一樣,韓福轉念一想,便覺得自己的錯誤其實不打緊,真正的罪過應該算在旁人頭上。


    “懦兵怯卒,無用矣!”


    韓福昏昏沉沉地被親兵掐了幾下人中救醒後,立刻痛罵荊州軍無能。


    “將軍?”


    “走!”韓福拾起一杆長矛,搖晃著站穩了,隨即狠厲道,“三軍不肯用命,城池如何能守?現如今隻有殺出去,投奔寧吳,為荊王報仇罷!”


    這句話一說,勉強給殘存的荊州軍將領挽回點麵子。


    再說誰也不想送死,擱這當口頂著逆軍的衝殺去救荊王,嘴上表表忠心就成了。


    內城的荊州權貴官吏已經傻了。


    他們怎麽都沒想到,逆軍抵達南平郡府城的第一天,甚至第一夜還沒過去,城池就破了。


    ——這城牆是紙糊的嗎?


    無邊的荒謬與驚愕充斥腦海,有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臣甚至因為起得太急,發了中風。


    披衣而起,急急出門的人不知有多少。


    畢竟他們距離賊寇,甚至距離橫死,就差一道內城的城牆了。


    守內城的將領帶領的是更精銳的士卒,嚴陣以待,總算守住了逆軍第一輪撞擊,給官吏權貴們爭取了喘息之機,不至於讓他們衣裳還沒穿整齊就被劈死家中床榻上。


    但這喘息之機,或許不如沒有。


    半個時辰後,荊王臉色慘白地在諸多盾牌的護持下,勉強上了城樓。


    隻衝著外麵瞧了一眼,他就直挺挺地昏過去了。


    ——逆軍手持火把,匯聚成一道道洪流,火光下的扭曲麵孔仿佛惡鬼。


    他們停在一箭之地的射程外,不吭聲,隻用發紅的眼珠死死盯著城牆。


    城中到處都是慘叫哀嚎,看不見被殺的人,隻有煉獄般的景象。


    ***


    孟戚踏著屍骸石塊進了城門。


    火光映著他的臉頰一片赤紅,然而他的目光跟神情卻是陰冷深寒。


    入目諸般慘象,城門十丈內隻有少數逆軍士卒在徘徊,抱怨著被留下來剝除死屍鎧甲的差事。


    “……好東西都被搶光了。”


    “你不怕死你就去。”


    有人從亢奮裏醒過神,看著坑裏跌埋喪命的同伴,頓時閉上了嘴。


    糧食金銀女人是很好,首先得活著。


    “聖女說了,攻下南平郡府城,就拿下了天命。星君渡過這一劫,我等的好日子也要來了!而且護法說得也有道理,這外城的百姓家裏有多少值錢東西,有什麽樣的美人?放著就是,內城才是寶庫,都是嬌貴的娘子小娘子,小腳嫩手,皮膚滑得像——”


    吹噓未畢,忽感喉口一涼。


    那人莫名地伸手去摸,緊跟著他發現自己對麵的人也做了差不多的動作。


    奇怪的風,刮得臉跟脖子發痛。


    隨即他就看到一個人足不沾塵地走過屍堆,猶如鬼魅。


    “你是何人……”


    喉嚨震動發聲,說到第四個字時,劇痛忽至。


    血從指縫間狂噴,這群逆軍士卒驚懼欲言,走不到三步便一頭栽倒。


    孟戚麵無表情,持劍一振,劍身不沾血痕。


    他越走越快,須臾就到了百姓慘叫掙紮的坊間。


    很少有人看到他的樣貌,然而所過之處,正在屠殺劫掠的逆寇紛紛栽倒,脖頸血流如注。


    墨鯉幾次想要追上孟戚,可是他發現孟戚並未失控,隻能緊跟其後。


    墨鯉知道孟戚殺過很多人,但是後來孟戚都避免見血來控製自己,今晚卻破例了。


    ——怒火凍結成冰,不是消失,是需要血洗。


    “妖魔!”


    這般動靜很快就引起了聖蓮壇的注意,那些被籠絡來的江湖高手可不信什麽,知曉必然是江南武林人士的反撲,齊齊往孟戚這邊尋來。


    而相信鬼神的逆軍士卒丟下財寶,倉皇而退。


    暗夜中人影幢幢,被火光照得搖曳不定。


    心中生鬼,看何處都有鬼怪。


    “妖魔追來了!”


    墨鯉蹙眉看著兩個尖叫著跑出街巷的聖蓮壇教眾,他們丟下火把,連刀都不要了,隻想趕快回到更明亮的地方,回到教主跟聖女身邊。


    火把滾了兩圈,眼看要引燃房舍。


    墨鯉拂袖暗禦氣勁,平地忽起怪風,將那火把詭異地吹熄了。


    那些僥幸躲過一劫的百姓,慌忙朝著逆軍相反的方向奔逃。


    “呔,何方鼠輩作祟,給爺爺報上名……”


    最先遇到孟戚的是幾個在江湖上聲名狼藉的惡徒,曾以殺人為樂,將整村人屠戮殆盡,然而武功不俗,更因是同胞兄弟合練一套默契極高的刀法,極難對付。若非雍州大旱,他們根本不會投靠聖蓮壇。


    這兄弟四人看似狂傲,大大咧咧地攔在了路口,實則擺好了合圍之勢,蓄勢待發要把這個名為妖魔實為刺客(把孟戚當做了前日來的宿笠)當場拿下。


    孟戚對他們視若不見,聽若不聞,兀自一步步走來。


    右手微抬隱見劍鋒。


    四惡徒齊喝一聲,暴起欲戰,然而居於東首之人忽然悶嚎一聲,整個人竟然生生飛了出去。


    “暗處有人!”


    “快躲!”


    剩餘三人見勢不對要退,然而在孟戚麵前展開所謂陣法的人,豈是想走就能走的。


    孟戚隨意一撥,氣勁纏裹。


    都不用傳音,墨鯉就輕鬆地折了這三人“送上門來”右臂。


    繼續掙紮,就再打斷一條左臂並雙腿。


    “納命……啊!”


    “看刀……不對!”


    一個個不斷出現,又莫名其妙敗亡的聖蓮壇高手,使得妖魔之呼愈發喧囂。


    孟戚在明,墨鯉在暗。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這座淪陷的城中,感受著彼此的氣息。


    即使在這樣的地方,手持武器不斷撲來的人又陸續倒下發出的慘嚎,都無法打斷這種聯係。


    孟戚能聽到墨鯉的心跳聲,仿佛貼著大夫的心口聆聽;墨鯉能聽到孟戚平緩的呼吸,就像孟戚貼在他耳邊一般。


    劍鋒奪命,刀式無跡。


    孟戚的手下沒有活口,撞上墨鯉的人還能苟延殘喘。


    分散在城內殺戮的幾百幾千人是殺不完的,黑夜跟恐懼卻能做到。


    孟戚所過之處,光亮驟失。


    失去火把,許多逆軍士卒看不清東西,又畏懼妖魔,紛紛放棄劫掠奔向正在攻打內城的主軍,於是廝殺慘叫聲逐漸變小,站在高處可以清楚看到從城門延伸開來的一片扇形暗影,慢慢擴大。


    “嗯?”


    羅教主神色一凜,猛然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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