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你這想法,說難很難, 說簡單也簡單。”


    孟戚不為所動, 眼都不抬地說,“隻照看跟隨自己的人, 占山為王, 固守天險, 自耕自種, 守著窮困過一輩子, 但人不會死。流民乞兒有這樣的活路, 已是感激涕零。”


    程涇川微微苦笑, 並不答話。


    這樣的日子說來容易, 其實隱患無窮。


    ——有了活路,能夠吃飽,就要求更多。


    如果遁入山林, 帶著一群人開山耕田, 過上三五年就會有人靜極思動想出去看看,更不要說當他們有了後代,未曾見過過嚴稅苛法的孩子天然會向往山外的生活。


    且南邊較為平坦的地區都有了村鎮, 深山密林倒是人跡罕至, 同時也是沒法存活厲瘴之地,去那邊更像是找死。


    所以山大王是當不成的,無論是水匪還是山盜,都得劫掠為生。


    “……瞧你神情, 顯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孟戚負手而立。


    “不瞞國師,這件事我甚至做過。”


    這回答出乎孟戚的意料,連墨鯉也訝異地望向程涇川。


    程涇川歎了口氣,或許是太失敗了,他匆匆概括了那次帶著流民去廣安郡墾荒的經曆。


    墨鯉在太京皇宮收藏的地方誌裏看過廣安郡,前朝曾立過州府,隻是太偏僻,又有土人為患,最後荒廢了。


    在那裏種稻米可以一年三熟,沒有寒冬,遠離中原紛爭,更沒有世族豪強。


    墨鯉覺得程涇川大概也是由於這個緣故,才想把人帶到廣安郡。


    至於當地土人……熟讀兵法善於作戰的程涇川帶了一百個士兵,外加風行閣那些江湖人,認為足夠應付了。


    但世上的事沒有那麽簡單。


    墨鯉作為大夫,首先想到了水土不服,即使準備好了藥物,有些人的反應還是十分劇烈,特別是當百姓沒有條件飲用煮過的熱水時,很多人可能因此喪命,如果不及時焚燒屍體,很快就會流行瘟疫。


    孟戚則想到了土人部族,這些原住民是真的不好教化,他們以狩獵捕魚為生,不善耕種,也不樂意耕種,墾荒需要破壞一部分林木,還得挖水渠,這必然影響土人的利益。哪怕什麽都沒影響到,土人也對外來者有深深的敵視。


    這都是陳朝留下的隱患,官吏腐敗,欺壓邊民,橫征暴斂,反正就沒幹過什麽好事。


    土人可不會管什麽陳朝人楚朝人,外來者就是外來者,仇恨早就刻到了骨子裏。


    程涇川帶人去討伐的時候,土人鑽進密林就不見了,比兔子還要滑溜。且那些土人能習武能用毒,江湖勢力也沒討到便宜,江湖人又最沒耐性,除了那些裘先生的屬下,其他人受挫幾次後,就趁夜走了。


    一邊是抓不到,一邊有固定的耕地住所沒法挪動,可不就是活靶子?


    程涇川硬生生地在那邊熬了兩年多,人黑瘦了一大圈,最終成功帶著百來號人定居廣安郡,這還是因為他們的大夫用藥方救了土人部族患病的頭領。


    “可我還是失敗了,那些定居下來的流民竟然聯合土人,欺壓第二批來的墾荒人。”


    哪怕土地是無窮的,哪怕這些百姓剛剛能吃飽飯,他們依舊對後來者充滿敵意,想方設法把後來者攆走。


    沒有後來者,他們就彼此爭鬥,就一百來人還以同鄉同姓為中心,分出六七股勢力。


    程涇川知道,如果他強行遷人,或者強力鎮.壓讓所有人服從的話,那麽等到十年之後廣安郡的土地確實墾出來了,新的世族豪強也誕生了,他們是幾批墾荒人裏的鬥爭勝利者,會勾結程涇川麾下的兵丁跟官吏,勾結土人部族,互相傾軋。


    ——普通百姓失土成為佃戶,累盡血汗隻能勉強糊口,一旦遭遇風災水澇,就得典兒賣女。


    這跟他們原來的生活有什麽分別?


    程涇川心想難道他耗費心血,用十年時間就為了“造就”幾戶新興的地方豪強?


    孟戚聽著聽著就忍不住笑了。


    不是諷刺的笑,更像是前麵摸黑走路摔跤的人,回頭一看後麵人比自己摔得更慘時,流露出的某種意味深長的表情。


    墨鯉同樣若有所思,主要是占山為王的說法讓他想起石磨山寨。


    如果程涇川遷流民是困難選擇,石磨山寨大當家就趕上了簡單方向。


    雍州大旱三年,赤地千裏,人不進山根本活不下去,寨子裏的人不是形貌醜陋,就是患有先天殘缺。太平年月這樣的人都會遭受歧視活得艱難,現在他們聚到一起,同樣對世人有偏激的仇恨,也不願意踏出山林,互相扶持著過活。


    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湊到一處,才有了這麽一個石磨山寨,程涇川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


    不對,或許這就是他的運氣也說不定。


    墨鯉看著程涇川想,要是運氣好,大概可以救幾千上萬人,建個桃花源,像竹山縣的薛令君那樣受百姓愛戴,不過也僅止於此了。失敗了的程涇川,現在卻有別的可能。


    “看來你隻缺一位明君,一個統一的王朝。”孟戚輕飄飄地說。


    如果程涇川立刻接上這話,並順著杆子爬上來大談裘思這邊的勝算,孟戚便會失去所有對程涇川的興趣。


    有想法,有抱負,有能力,但……不過如此。


    因為找不到正確的路,一切都是空談。


    程涇川久久不語。


    遠處烈火熊熊,濃煙翻滾。


    墨鯉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他要去看那邊的情況。


    寧王宮裏有許多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他們既不認識裘先生,也不知道失火的真相,如果恐懼被追責傻乎乎地拎水救火,不慎把自己坑進火場,那就是滅頂之災了。


    越是靠近火海,墨鯉越能感覺到出事的地點就是酒窖。


    嗆人的濃煙裏還有一股陳年佳釀特有的香味,雖然已經微乎其微。


    酒窖與太醫署中間恰好隔了一座長長的廊橋,一邊種了茂密的竹子,現在淪入火海,一邊卻是冷硬的建築,並沒有過多的植株。醫官抱著成摞的書籍脈案,內侍搬著草藥神情惶恐地往外奔。


    之前被引走的禁衛軍則斥喝著其他救火的人挖土。


    是的,不救火,掘土挖溝,越寬越好。


    “把簸箕裏的沙土往火上潑!”


    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郎揮袖大吼。


    等近了再看,少年穿的不是白衣,而是袍子外麵套了孝布麻衣。


    火勢太大,那些沙土無濟於事,還讓人差點被火舌潦到,頓時不敢上前。


    “別倒了,接著挖!”少年粗著嗓子嘶吼道。


    這嗓子倒不是被濃煙熏出來的,而是恰好處於嗓音改變的時期,遠遠聽著可媲美鴨子叫。


    墨鯉停步,寧王的子嗣都被抓起來了,這個年紀能在宮裏發號施令的,莫不是——


    “小郡王,刮南風了,太醫署保不住了,我們快撤。”


    “胡說!接著挖!”少年瞪著眼睛,嘎嘎叫著,就差一翅膀,不,一巴掌把打退堂鼓的侍衛拍到旁邊去。


    墨鯉無聲地注視新挖的土溝,植株全被破壞,寬度還差點兒,再挖三尺應該能阻隔火勢蔓延。


    然而人心浮動,連搶救草藥的內侍都丟下東西逃跑了。


    少年大怒,扯斷腰間玉佩,衝著那內侍的後腦勺砸去。


    “咚!”


    準頭不錯,內侍應聲而倒。


    少年隨手抽.出身邊侍衛的佩刀,怒聲道:“擅逃者殺無赦!”


    說完他自己撿起一把被人丟了的鐵鍬,帶頭奮力挖掘起來。


    “還不快去?”裘思忽然開口道,他身邊的人一擁而出,很快接管了整個局勢。


    墨鯉這才發現裘思,他混在人堆裏,隱在牆角的陰影處,遠看就是一群貪生怕死藏著的人,誰能注意得到?


    裘思說完就滿意地帶著剩下的人揚長而去,墨鯉一時陷入兩難,他是留下來還是跟上去?


    斟酌一陣後,墨鯉果斷地跟了上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封了所有人的穴道,然後挨個搜。


    沒搜出任何藥丸藥瓶。


    行了,沒阿芙蓉就成。


    墨鯉隔空解穴,轉身就走。


    這來去如風的一番變故,一些人醒來後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有裘思黑著臉,目光冷厲噬人。


    “愣著做什麽,走!”


    裘思麵容微微扭曲,隻一瞬,就哈哈大笑起來,衝著遠處說,“不知國師跟大夫想找到什麽?教二位失望了,裘某身無長物,身邊稍微值錢些的東西大約隻有清德,二位若是不棄,收下也無妨。”


    清德?聽起來像是一個人?


    墨鯉暗自琢磨,該不會是程涇川的字吧?


    所謂的涇渭分明,指的是涇川渭水交匯時的奇景,兩條河一清一濁,交匯後仍然能在同一條河道內保持很長一段時間的左右分明。涇川便是其中水流較清的,清德這字取得不錯。


    令墨鯉奇怪的是,裘思為何要上趕著把程涇川塞給他們?難不成有什麽圖謀?


    還是想讓他跟孟戚以為此事必有圖謀,對程涇川若即若離,從而讓裘思“保住”這個繼承人?


    墨鯉很是頭痛,謀士這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伎倆太麻煩了。


    索性不想。


    墨大夫也不想繼續跟蹤裘思。


    ——等孟戚來了發現自己不在,會急死沙鼠的。


    裘思這家夥仿佛一隻刺蝟,碰了紮手,殺了說不定還正中對方下懷,暫時沒必要。


    回到火場這邊,火勢果然被溝渠阻隔,沒有燒到太醫署這邊。


    那少年滿身泥濘,坐在地上繼續監督眾人挖掘。


    “太醫呢?小郡王扭了腰!”


    “住口,別碰!”


    少年捂著後腰,像鴨子一樣叫起來。


    墨鯉:“……”


    從不幹活的人,忽然挖土是會這樣的。


    不知道怎麽發力,以為雙手使勁就行,不扭腰就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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