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為“國師”的稱呼源自西涼國的緣故, 如今錢塘郡的吳王又拜八卦觀的道長為國師,找了一幫神神叨叨地說氣運煉靈丹的方士, 江南的百姓與文人對他們極是厭惡, 以至於坊間話本裏的“國師”總是扮演著奸佞的角色。


    更有甚者,借古諷今假托異域諸國之事。


    位高權重的國師竟是妖物所化, 把持朝政殘害忠良。


    這話本編得很是有趣, 難得不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老路子, 改為評彈之後, 風靡整個江南。但凡城裏的百姓, 人人耳熟能詳。


    雖然關於異域國師的故事隻是其中一小段, 但是程涇川幼喪雙親, 長於市井, 聽了前一句就能接下一段。


    眼下嘛,話趕話,巧湊巧……


    程涇川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一節。


    話本裏的妖物國師, 原形是一隻紅狐。


    目光忍不住望向草叢, 程涇川心想不對,狐狸的體型大了,是更小更機靈的生物、


    他神不守舍的模樣落在裘思眼中, 後者眸色微沉, 隨即舉杯一飲而盡。


    “清德,孟國師的事就交予你了。”


    “啊?”


    程涇川猛然回神,對上裘先生探究的目光,肅然垂首道, “今日孟國師與墨大夫離去,怕是要從風行閣那裏下手,擊散吾等積蓄的力量,不若在寧泰城內景姑娘的人那裏守株待兔,或許可以遇上。”


    說到某個詞時,程涇川忍不住想難不成是兔子精?


    毛有點像,跑得快也像。


    程涇川定了定神,繼續道:“牽涉到景姑娘的事,我不敢擅做決斷。”


    裘思放聲大笑,用手指虛點著程涇川,興致盎然地說:“那些從西涼人那裏得來的東西,清德還打算繼續藏著?以它做誘餌,何愁等不到孟戚?”


    清德是程涇川的字,裘先生念起時均是對著晚輩的口吻,今日卻多了一些令程涇川不寒而栗的別樣意味。


    程涇川背後慢慢冒冷汗,他以為自己足夠小心了。


    西涼人弄進來寧王宮苑的,當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程涇川最初以為是掏空身體的虎狼之藥,寧王沉溺女色,如果用這些藥會直接馬上風死過去,這自然不行。寧王的生死寧王自己說了不算,得看裘先生的意思,所以寧王夜夜笙歌然而宮中所有助興藥物都是不傷身的,任憑寧王怎樣使喚太醫跟內侍,最終弄到手的藥物仍不如他所願。


    宮中渠道被監視得這般緊密,西涼人輾轉倒騰幾次就以為能神不知鬼不覺,豈非笑話?


    程涇川剛截下這批疑似丹藥的東西,就得到風行閣那邊緊急傳來的消息。


    對著那些黑漆漆的藥丸左看右看,驟然心驚,懷疑這就是阿芙蓉。


    想到情報裏對這種“南疆聖藥”可怖的形容,程涇川悄悄把東西昧下了,並且想方設法的隱瞞了消息,不讓裘先生知道。


    ——裘思是什麽樣的人,程涇川還能不知道嗎?


    阿芙蓉這等邪物如果落到裘先生的手裏,後果不堪設想。


    冷汗滲出,手足冰涼,程涇川垂著頭一言不發。


    裘思靠在亭子的欄杆上,意態悠閑,他不癲狂的時候,看上去就是個博讀詩書的清臒老者。


    有風骨,有見地,語言不俗,且虛懷若穀。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副表象折服,以為遇上了賢德雅士。


    裘先生看著程涇川,惋惜道:“寧泰這一畝三分地,以後還得你來做主,區區阿芙蓉罷了,爾等何必驚懼?其實換了在十年前,我或許對這南疆聖藥有興趣,琢磨一下它的威力,可惜我老了。”


    程涇川沉默著,他沒有辯解,也沒有矢口否認,就是低頭請罪的姿態。


    他聽到裘思站起來,走出了亭子。


    沒有回頭,侍衛也跟著走了一大半。


    直到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程涇川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人,去太醫署。”


    ***


    宮中混亂愈演愈烈。


    寧王的子嗣被禁衛軍粗暴地推搡出來,押到了湖邊。


    湖乃是人力挖掘,沒有多寬,隻是水道連通好幾座宮苑,其中以那座湖心島上的樓閣最為精巧雅致。


    四麵沒有橋,來往隻能靠舟,故而也沒有宮妃居住,隻是寧王飲宴享樂的地方。


    禁衛軍沒閑心收拾寧王搭乘的大船,就用了內侍宮婢的小舟,把人捆了人往裏麵一扔,靠岸後像扛麻袋一樣把人送進樓閣,不管這些身份尊貴的王嗣是凍是餓,轉頭就走了。


    年紀尚小的孩童掙紮踢打,叫嚷著要乳母,讓內侍出來,結果被打得鼻青臉腫。


    還在吃奶的那些嬰孩,索性連乳母都被抓來了,一起丟在牆角。


    禁衛軍等人抓齊,就拎著桶狀物在樓閣附近潑灑。


    這下本來鎮定的人徹底慌了,以為是油,喊跟叫罵聲不絕於耳哭。


    因為寧王的子嗣太多,費了好一陣他們才確定往日承嗣呼聲最高的幾個兄長全都不在,頓時慌了。


    等到明天塵埃落定王位有人,他們恐怕都化為灰燼了。


    “救命——”


    這樣一群人扯著嗓子哭求叫罵的動靜,傳過湖麵,在宮苑裏回蕩。


    因寧王喜新厭舊的緣故,寧王的兒子很少有同母的,還在世的生母也不多,倒是宮牆內一些年輕的妃妾聽到聲響,惶恐不止,有些直接暈厥了過去,有宿疾的當場沒命了。


    禁衛軍沒有殺人,這聲勢卻比殺人還要可怖,許多被困的人都相信宮中已經血流成河。


    “大夫。”孟戚緊張地跟在墨鯉後麵。


    墨鯉聽著一處樓閣裏有隱約的嬰孩哭聲,低頭往殿內看了一眼。


    隻見一個梳著婦人發髻的宮婢緊張地拍著懷裏的繈褓,繈褓由昂貴的涼綢所製,宮中的孩子就算不是寧王的兒子,也是寧王的孫子。這裏已經靠近王宮東麵,據說宮中以湖為界,一邊住著寧王的妃妾,另一邊住著所謂的龍子鳳孫。


    乳母不知怎麽逃脫的抓捕,她藏在這處小樓裏,發髻散亂,衣裳沾著泥濘與塵土,正流著淚低聲哄著嬰孩。


    墨鯉輕輕躍上房梁,想看一眼繈褓。


    小兒存活不易,別說受驚顛簸,就算好好地躺在搖籃裏,都有可能出現驚風急症。


    主要是這哭聲聽著有些異常,越來越低,繈褓還在不斷地抽動。


    墨鯉悄無聲息地到了乳母的頭頂上方,俯首一看,那孩子睜著圓溜溜的眼睛,臉頰微鼓,約莫有三個月大了,所以被繈褓裹著很不舒服。隻是皇家的規矩大,又在逃亡,乳母恨不得把孩子藏得嚴嚴實實,哪裏敢鬆手。


    夜間屋內仍有些悶熱,給這麽抱著裹著,孩子很不耐煩。


    哭累了準備歇一歇的嬰孩,忽然看見了房梁上的影子。


    ——嬰孩與野獸,對靈氣最為敏感。


    哭聲停了,孩子看著房梁,咯咯地笑出聲。


    孟戚跟著到了墨鯉身邊,房梁嘛,他熟門熟路的。


    這孩子生得很漂亮,瞧著也很有力氣,蹬腿揮胳膊終於把繈褓折騰散了。


    嬰孩的眼睛不像成人,看遠處的東西是模糊的,此時孩子歪了歪腦袋,疑惑地啃起了手指,為什麽房梁上的影子變成了兩個呢?這時乳母趁機把孩子重新裹了起來。


    “走吧。”孟戚戳了戳墨大夫的肩,以傳音入密說。


    墨鯉回過神發現自己跟孟戚挨在一起蹲在房梁上。


    得虧是皇宮的房梁,比較粗。


    墨鯉深吸一口氣,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去。


    “咿呀呀。”


    嬰孩衝著他們的背影揮胳膊,乳母抬頭時隻看到窗外一片火光,驚懼地往裏屋去了。


    離開這座樓閣的墨鯉循著外麵動靜,一路往湖心島而行。


    被捆成粽子的王孫公子又罵又叫,以為自己馬上就要被燒死了,全然不知那些禁衛軍拎著的桶裏潑灑的全是剛從湖裏打上來的水。尚不知事的孩童被唬得哭都哭不出來了,這時他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


    很快有人注意到耳邊沒了嬰孩啼哭的聲音,也沒了那些年紀較小的弟弟慌張哭叫。


    因為被捆著不能動彈,隻能拚命伸著脖子看那邊的動靜,隨即他們臉色大變,以為禁衛軍終於動手了。


    ——不是要活活燒死他們,而是先殺了他們,再放火燒掉屍體。


    “吳家走狗!李家的畜生!”


    可憐寧泰城的世族權貴被誤以為是幕後黑手,祖宗十八代都給罵遍了。


    禁衛軍察覺到異樣,過去查探,赫然發現年紀較小的王孫貴胄莫名其妙昏迷過去,頓時警覺起來。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一個身披輕鎧貌似將軍的英武男子大步走來,直接查了那些跟著昏迷的乳母,皺眉道:“被點了穴。”


    能來去無影,在這麽多人眼皮子底下點穴的,究竟是什麽樣的高手?


    鎧甲將軍覺得事有蹊蹺,立刻下令嚴查,須臾之後一個侍衛跑過來對他耳語了兩句。


    “什麽,孟國師在王宮內?”


    那邊孟戚也聽到了鎧甲將軍的名號,眉頭擰成了死結。


    左衛飛虎軍的統領,五品武官,有個綽號叫劈山虎。


    得了,這名字一聽就是鮑冠勇的徒弟……


    孟國師冷哼一聲,想起前天他在慈匯堂翻的一本醫書,忍不住諷刺道:“他們師徒也不知跟‘山’有什麽深仇大恨,鮑冠勇既然這麽會起名字,怎麽不讓徒弟叫爬山虎呢?”


    “噗。”


    墨大夫失笑。


    爬山虎根莖是一味藥材,能祛風通絡活血解毒,孟戚不提他還沒想起這茬。


    登上湖心島之後,墨鯉看到這裏滿滿當當的人,曾有一時說不出話。


    寧王這也太能生了。


    他的兒子從三十來歲的,到抱在懷裏還在喝奶的,一溜兒排出去,各個年紀的都有。


    這還僅僅隻是活下來的兒子。


    若不是寧王精虧氣虛,這些年折騰壞了底子,估計孩童的數量還得翻好幾倍。


    現在看著特別多的孩童,有許多可能是寧王的孫輩。


    總共加起來有六七十號人,難怪哭起來這麽驚天動地。


    不知道被裘思“看中”的那個在哪裏。


    墨鯉揉揉眉心,見孟戚不想搭理鮑冠勇的徒弟,於是決定先去陳妃停屍的宮苑把明辨法師救出來。


    “管他什麽虎,還能真把山弄塌嗎?”


    大夫已經知道沙鼠不高興的原因了,自然得去勸慰。


    孟戚既擔心墨鯉沒好全,又警惕宮內的其他情況,搶先走在了前麵。


    “阿芙蓉還不知落在何處,這些個拉著山就敢自稱是虎的,不成氣候……”


    孟戚腳步一頓,驀然轉頭望向石階下的一群侍衛。


    王宮裏到處都是人,隻需遮蔽身形,留意禁衛軍的動向,倒也不必特意避開。


    可是這會兒,孟戚感覺到那裏有人在盯著這裏。


    “是程涇川!”孟戚低聲道。


    天生五感敏銳,聽力也不例外的程涇川:“……”


    孟國師是找到了,可是他剛才模模糊糊聽到了什麽?


    山?虎?


    這麽在意虎?


    難不成真是……兔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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