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龍剛一上天就覺得不對。


    它飛不動……


    準確地說, 是風卷著龍在飛。


    黑龍拚命地搖首擺尾辨別方向,卻隻能勉強保持身體不被風帶著旋轉往上升。


    上方雲層雷霆糾纏, 下麵蘆葦蕩的茂密植株仿佛是淩亂的麥田, 被“水”澆得東倒西歪。


    ——墨鯉能聽到風吹過耳畔的聲音,感覺到雨打在每一塊鱗片。


    難道龍身變成了實體?


    黑龍低頭一看, 長長的龍尾正好掃過一株榕樹的氣根, 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看來龍形依舊靈氣構成的虛無之相, 可風雨又是怎麽回事?


    迎麵過來的暴雨打得龍幾乎睜不開眼睛。


    墨鯉艱難地在風裏挪移著方向, 想要把腦袋換成背風的一麵, 眼前忽起金芒, 頃刻間風雨就變小了。


    黑龍下意識地抬眼, 恰好對上了一片片緩緩張開, 迅速“流”過去的金鱗。


    “……”


    果然胖的話,風是吹不動的。


    金龍向上一躍,墨鯉不由自主地跟上。


    “靈氣不太對。”


    墨鯉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 風雨攜帶的大量靈氣跟飛鶴山彌漫在山林各處的靈氣攪在一起, 在天地之間形成無形的旋渦。旋渦的力量之強,甚至可以拽動、拽散龍脈的軀體。


    那些所謂“被雨打得睜不開眼睛”,“有雨砸在鱗片上的感覺”統統都是龍形的一部分潰散, 又迅速複原帶來的錯覺。


    黑龍的軀體小, 受到的影響大。


    金龍就不會了,單隻眼睛比池塘都要寬,左邊一部分剛消散,右邊很快又給它補齊了。


    瞎不了。


    黑龍:“……”


    墨鯉不想說話, 墨鯉想回去。


    “回不去。”金龍甕聲甕氣地說,“你沒覺得哪裏不一樣嗎?”


    “怎麽說?”黑龍把腦袋塞在金龍的軀體下方,視野才總算不是忽明忽暗。


    金龍將身體鬆鬆地繞了一圈,為墨鯉擋住更多的風雨,然後慢條斯理地說:“屋子裏沒有你的身體,你是忽然消失的。”


    孟戚眼睜睜地看著意中人沒了,隻有衣服緩緩滑落在地。


    幸虧是在孟戚麵前,別人得嚇暈過去。


    就是一整套的衣服,裏麵的人忽然沒了——


    說這不是鬧鬼,都沒人信!


    “幾十年前我在青州也遭遇過一會,那時起了大風,我不知怎麽的,迷迷糊糊就上了天。”金龍歎了口氣,隨後聲音在雷霆轟鳴裏若隱若現,“翌日……海上……靈氣……驛站……”


    普通的雷聲沒法掩蓋龍脈的對話,因為它們發出的不是聲音,是存在於意識之中的交流。


    這會兒天地間滿滿的都是靈氣,搖晃震蕩,嚴重幹擾著龍脈。


    孟戚不得不等雷聲過去,然後斷斷續續地說:“直到翌日風停雨歇,我到了海上,那裏沒有足夠的靈氣,我以為會回到驛站,結果眼前一黑,直接掉進了海裏。”


    “是人?”


    人形掉進海裏可以遊,沙鼠就……


    孟戚知道墨鯉的言外之意,但他不相信沙鼠會淹死,哼了一聲說:“是人,醒來時我在海裏飄著,半個時辰就好運氣地遇到了一船海寇,搶船砍首領取而代之,又去了海寇聚集的島上,挑撥離間滅了經常去青州劫掠的最大的兩股海寇。”


    有本領的人,不,有本領的龍,就算被風卷走都能幹出大事。


    反正要剿海寇,順手了。


    “我也隻遇到過這一次,似乎要風雨極大,那個地方又恰好有靈穴。”孟戚也不明白這裏麵的道理。


    方才墨鯉說走就走,孟戚都嚇了一跳。


    緊跟著反應過來,意識到飛鶴山靈氣更盛,墨鯉可能抵擋不住風力跟旋渦,急忙跟了上來。


    孟戚脫衣服的時候急得把褻衣都撕壞了,顧不上那麽多,索性疊了疊就塞在衣物中央,連同腰帶衷情劍一起,料想刀客也不會仔細去翻。墨鯉的兩柄無鋒刀則是幹脆塞進藥囊底部的夾層,否則不帶衣服又不帶兵器的,宿笠就得懷疑他們出事了。


    匆忙之中隻能做到這樣,反正不能讓兩套衣服掛在窗邊或者躺在地上,那就太詭異了。


    因為不到風停雨止,他們下不來。


    而風停雨止的時候,又不知道在多遠的地方。


    孟戚立刻問:“你變成龍之前在想什麽?”


    “揚州廬陵郡,寧王的轄地。”墨鯉有些不安。


    黑龍在金龍盤繞的狹小範圍內繞了一圈,他感到外麵的靈氣震蕩更強了,發愁道:“是我的錯。”


    “不……當這些無形的旋渦越來越強,即使你什麽都不想,也會被它們強行拽過去。”


    金龍剛說完,墨鯉就感到一陣狂風把兩條龍生生拆開了。


    烏雲翻卷,雷霆纏身。


    隔著密集的雨幕,墨鯉看到下方的山穀、樹木飛速掠過。


    說得好聽點,這是禦風而行,其實跟斷了線的紙鳶似的。


    墨鯉有些狼狽,孟戚也沒好到哪裏去。


    因為身軀越大,遇到的旋渦就越多。


    左右上下無窮無盡,孟戚都要被旋渦撞得失去方向了,隻能盯著前麵黑龍的影子追。


    墨鯉偶爾間回頭看到金龍的身影,倒是有幾分安心,不失散就行。孟戚就要艱難一些,因為黑龍的鱗片在這灰蒙蒙黑壓壓的天地間有些難以分辨。


    不知被旋渦帶著在山穀山嶺間兜了多少圈,墨鯉忽然聽見一聲龍吟。


    山崖下躥出了青龍的身影。


    “你們去哪裏?”飛鶴山龍脈愣愣地問。


    金龍帶著黑龍一連撞破十幾個旋渦,墨鯉忽然感到身上一鬆。


    他能動了。


    在天上盤旋了一圈,墨鯉趁著能選擇方向,立刻重新讓沼澤飛去,結果走了沒多遠那要命的旋渦又來了。


    這次直接把黑龍跟金龍扯到了一處。


    青龍疑惑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其實這種暴風雨,長則十年,短則三年總要來一次。


    每一次都會帶來大量的靈氣,他沒有人形,隻要沉在靈穴裏就不會受到影響。可是人在家中躺,同類在外麵亂跑,實在令他迷惑,飛鶴山龍脈隻能出來看情況。


    地穴的靈氣源源不絕,青龍沒有被旋渦帶走,他琢磨了一陣,覺得這應該是特殊的道別方式。


    也有可能是暴雨異象難得一見,黑龍原形為魚,喜歡天地間盡是水的滋味。


    魚真可愛。


    小龍脈真有趣。


    青龍伸長了脖子張望,直到雨勢轉小,也沒有再見到墨鯉的身影,隻能戀戀不舍地回到了山穀,還是養傷罷。


    養好了傷,才能去找那個叫宿笠的人類。


    ***


    三條龍脈都不知道,這是從海上來的風,海裏帶來的雨。


    龐大的雲係覆蓋陸地,所過之處皆是狂風暴雨。


    從揚州到荊州,都在下雨。


    飛鶴山的雨這麽大,是因為遇到了靈氣。


    墨鯉發現自己根本回不去,如果任由自己被風卷走,旋渦很快就會又改個方向,結果就是原地轉圈。


    ——這個原地有點大,差不多是飛鶴山的範圍。


    黑龍逆風而行,有些艱難,卻出奇得順利,遇到的旋渦最少。


    不知走了多久,雨是一時大,一時小,靈氣卻忽然變少了。


    他們離開了飛鶴山。


    這樣從半空中摔下去,會不會死?


    墨鯉悚然一驚,就在這時,金龍追上了他。


    “往前走,找有水的地方。”孟戚急急道。


    還好這是南邊,又恰逢暴雨,什麽溪流湖泊,要找總是能找到的。


    黑龍一邊飛一邊張望,忽然他發現有點不對。


    金龍怎麽掉色了?


    鱗片沒那麽亮了,好像纏上了一層黑霧。


    “阿鯉?”


    孟戚比墨鯉還要吃驚,因為他發現黑龍的形體正在逐漸潰散。


    龍爪伸向黑龍,準備將它接在手中。


    墨鯉跌在金龍的掌心,緊跟著眼前一黑。


    孟戚則是驚恐地看到黑龍消失在了,而一股冰涼熟悉的靈氣順著手掌往下傳遞。


    “轟!”


    一道雷光扭曲著劃破天際,像是撕裂了蒼穹。


    百姓驚恐地捂住耳朵,他們從未聽過這麽響的驚雷,一時間都以為這是天公懲戒惡人。


    心裏有鬼的人嚇得不斷念佛,孩童躲進床底哇哇直哭,隻有一些膽大的江湖人坐著瞅一眼天色抱怨這雨不尋常,夏日的暴雨往往一會兒就過去了,這都下了大半日,還沒個結束的時候。


    “是龍王出巡。”開茶館的老人捋著呼吸,頗有經驗地說,“每年到了這時候,海上的龍王就要帶著蝦兵蟹將,浩浩蕩蕩的巡邏。這龍跟龍也有不同,出身好身份高比如四海龍王,帶的蝦兵蟹將就多。雨啊得下三天三夜,靠海那邊不結實的屋子能直接被吹走,整個村子一片汪洋,老嚇人了。”


    江湖人嗤之以鼻,茶館老者搖頭晃腦地說:“今年啊,可能就趕上了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幾十年才動一次,最遠能走到荊州。往年的龍王就不成氣候,也就在海邊上轉悠巡邏一圈,聽說這幾年北地雍州大旱,是該他老人家出馬了的。”


    茶館小二忙著用磚壘門檻,聞言不忿地說:“您老這話就不對了,瞧這外麵積水都快灌進來了,東海龍王還是少出門吧!”


    “哎哎,客官且去二樓,這雨不到明天都停不了,樓下遲早要淹。”老者歎了口氣,縣城沒什麽,城外的稻田就遭殃了。


    幾個江湖人不耐煩了,丟下銀錢就要出去。


    茶館老者怎麽勸他們也不聽。


    “等龍王踏入咱們縣城,雨會更大的,風吹得人站都站不住的。”


    “笑話,揚州咱們也來了許多次,還有在這裏住了十數年的,就沒見過你說的……”


    話還沒說完,耳邊傳來一陣尖銳的嘯聲,像是有鬼在哭。


    “這,這是什麽?”


    “這就是東海龍王的轎輦……”


    茶館老者說了一半,忽然發現那些人仰頭看天,一副魂不附體的驚駭模樣。


    小二手忙腳亂地關上了門,門被吹咣咣直響。


    “掌櫃的,有龍,剛才雲裏有龍。”


    “我看到了龍爪,金色的。”


    “不對,好像是一半金,一半黑。”


    “胡扯,黑的是雲,那龍就是金色。”


    幾個江湖人吵成一團,茶館掌櫃跟小二麵麵相覷。


    風卷起的東西不斷地砸在牆上,連房子都在搖晃。


    茶館裏的人都變了臉色,紛紛尋找能躲避的地方,生怕屋子塌了。


    尖嘯聲一陣接著一陣,雨倒是慢慢變小了,可這情形比剛才下雨的時候更可怕,誰都不敢伸頭去看外麵到底有沒有龍。


    ***


    墨鯉恢複意識的時候,眼前是城牆一樣壯觀的巨雲。


    往下看不到地麵,往上隱約能見蔚藍的天空。


    他掙紮了一下,然後發現身體不聽使喚。


    眼睛餘光能看到的軀體竟然不是黑色,他像是跟金龍重疊了,黑鱗下麵有金鱗浮出。


    這是怎麽回事?


    墨鯉的清醒隻維持了短短一瞬間,很快就重新墜入了黑暗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快要消散了,然後一股熟悉的靈氣試探著碰觸自己,裹住自己,扶持著自己繼續在雲層裏艱難地穿行。


    太京龍脈的靈氣很多,多到可以支撐兩人的消耗。


    黑龍越發無力,金龍不得不用靈氣叩開黑龍的鱗片,支撐著黑龍的存在。


    黑龍有反應了。


    它睜開眼,垂落的龍尾猛地繃直,身軀也隨之脹大。


    然而瞳中並無神采,空茫的一片。


    金龍隻能稍微撤出一部分力量,徐徐灌入。


    靈氣極快地流轉著,無形的旋渦再次出現。


    兩條龍身不由己地被旋渦扯了進去,身形一會出現,一會消失,靈氣劇烈地消耗著。


    金龍隻能將黑龍覆在下麵。


    源自龍身的靈氣不斷潰散,然後應和著雲牆裏的雷霆雨露構成旋渦,旋渦撕扯著雲牆,一次比一次更有力。


    墨鯉模糊中感到天旋地轉,腦中一片空白。


    ——他們是被風拽上去的,然後困在這片雲牆裏無法脫離。


    當金龍的身形慢慢縮小,直到跟黑龍完全重合時,以此為中心的“驚濤駭浪”終於擊潰了雲牆,雲牆中心那一小塊明亮的天空驟然消失,雲牆四分五裂。


    那間茶館的門被吹飛了,積水倒灌。


    就在屋子快要散架的時候,雨忽然變大,狂風的尖嘯聲消失,屋子也慢慢不搖晃了。


    “掌櫃的,龍王的橋輦走了。”茶館小二被吹了一臉一身的雨水。


    老者顫巍巍地爬出來一看,外麵依舊是黑漆漆的,等了一陣也不像天晴的樣子,頓時欣喜地說:“走了走了,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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