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恰好趕到一處去了。”


    秋景用拇指揉了揉眉心, 無奈地說,“都因為三日前那場日食。”


    “天狗食日?”刀客納悶。


    殺手不信鬼神, 當日他跟王鐵匠一家在路上看到日食, 王鐵匠先讓一家人躲到馬車後麵,又展開氈布作為遮擋。日食一過, 該怎麽趕路還是怎麽趕路, 誰還能因為鬧個日食就茶飯不思了?


    不過宿笠知道讀書人很講究這一套, 還有許多老夫子, 見到天狗啃幾口太陽月亮就要捶胸頓足地嚷嚷不祥之兆。


    啃就啃唄, 人家天狗啃完了不是又給吐出來了嗎?


    其實刀客並不相信天上有這麽一條閑得發慌的狗, 這會兒聽到秋景又提日食, 便忍不住皺眉問:“難道是天象預兆說有兵戈之禍?大家都相信天命, 認為這是打仗的好時機?”


    “……”


    秋景眼皮一抽,她的屬下絕沒有像宿笠這般魯鈍的,這讓她說起話來格外費勁。


    還好他們已經從屋頂爬下來了, 不然待久了還有被春山派發現的危險。


    ——春山派的應掌門, 還是有那麽一點實力的。


    至少秋景是打不過的,風行閣主的武功一般,比下可以, 比上不能看。


    秋景幹脆把話攤開, 把事逐條給刀客捋清:“你想,那個勾結春山派的神秘勢力為何指名要在這幾天收水師布防圖?他們搭上春山派需要時間,春山派去找物色人選偷盜水師布防圖也需要時間,所以早在孟戚遇到西涼人之前, 這樁意圖挑起荊州兩岸.不和的計謀就開始了。總之春山派嫁禍孟國師,乃是出自他們的私心,與那個神秘勢力無關,而那方勢力算準了這時有日食,才定下了在荊州交易水師布防圖的日期,原以為事情是按照謀劃發展……”


    秋景一邊說一邊看宿笠的表情,發現後者眼神又有放空的趨勢,果斷改口道,“結果他們沒想到事情會牽扯上孟戚,更沒想到孟戚會恰好趕上這一出,這會兒大家都是騎虎難下。”


    西涼人忽然發現有人在荊州煽風點火。


    煽風點火的人突然發現孟戚的存在,而被自己找來負責跑腿的春山派偏偏狗腦子發作,把孟戚扯了進來。


    而春山派感覺不對,想把自己抽出來。


    刀客終於弄清楚了狀況,他沉著臉道:“此事容易,抓住那個掌門,讓他供出背後搞鬼的人!”


    說完就幹,人影一掠就沒入黑暗之中。


    “閣主?”秋景的屬下急忙喚了一聲,示意要不要追上去攔住。


    秋景搖了搖頭,認真道:“既然孟戚把這池水攪渾了,我們就讓水更渾一點,牽扯的麻煩越多,那些要做大事的人就越小心,不敢輕易動作。隻要把局勢拖住,就贏了一半。”


    說話間,秋景臉上流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愁苦煩悶,風行閣的人也沒往心裏去,畢竟出了這麽大的事。


    然後就忍不住羨慕某位國師的本事了,撞到了一連串麻煩,竟還能遊刃有餘地脫身而去,留下一灘渾水攪得人人自危。


    “唉,不知孟國師這會兒到了哪裏。”


    ***


    沙鼠舒舒服服地躺在水裏。


    水裏是一顆顆圓滾滾的被山溪衝刷得幹淨透亮的鵝卵石。


    由於河道深淺不一,沿著山勢一路蜿蜒而下,有些地方就因為高低落差形成了小小的瀑布——對沙鼠而言是大瀑布了,其實也就半人高,倒是水流湍急了一些。


    深的地方像一個個小水潭,裏麵有魚有蝦有鱉,熱鬧非凡。


    “瀑布”上方水位較淺,大大小小的石塊疊在一起,連五歲的小娃子都能光著腳在上麵跑。


    蒼翠的林木遮住了灼熱的陽光,涼風一陣陣地吹。


    隻要撿一塊平整的山石坐下,再脫了鞋襪往水裏一泡,那滋味真是做神仙也不換。


    孟戚當然也是這麽幹的,就是他找的石頭小了一點。


    ——隻有拳頭大小的鵝卵石。


    沙鼠避開了湍急的水流,它躺著的地方位於高低落差造就的“瀑布”中間的一個天然小“平台”,溪水就這麽嘩啦啦地從頭頂飛下,又嘩啦啦地砸在下方的“深潭”裏,落到中間的隻少許水珠。


    平台狹小淺窄,能存的水也不多,稍微多一點就會順著石縫裏流下去。


    沙鼠站在裏麵還能露出腦袋呢!


    在這處稱心如意仿佛量鼠打造的“池子”裏愜意地遊了一陣,就找了一塊圓滾滾的鵝卵石舒服地躺下去了。


    短小的爪子還能恰好搭在旁邊一塊石頭上!


    四肢攤開,涼風跟水珠交替著“梳理”毛發。


    胖鼠從喉嚨裏發出低而愉悅的聲音。


    伸腦袋還能看到下方水潭裏的……意中魚呢!


    “啪。”


    水麵被魚尾拍出一道水花,透過樹蔭照進山溪的日光像破碎的金子,一晃一晃的,好玩又有趣。


    墨鯉差點克製不住本性追著這些亮閃閃的碎片了。


    它的本體約莫手臂粗細,密實漂亮的黑鱗像一塊塊寶石,薄翼狀的魚尾寬大而完整,連腮邊的須都長而美。在普通人看來,隻會為那漂亮的鱗片喝彩,這時候人們膜拜的水神,以及帶著靈異色彩的水中生靈,體型都很大。


    越大越讓人畏懼。


    覺得是龍王的化身,或者活太久要成妖做怪了。


    墨鯉就差得多了,它就是普通的大魚,江河裏都能撈得著同等大小的。


    然而當它遊入水中,其他魚卻絕不會這麽想——完整的尾鰭完整的鱗片,連須都能長那麽好,吃得還能差了?再有兩三個愣頭青傻乎乎地衝上去,沒來得及啃,就先把自己撞得頭昏腦漲了,人家一塊鱗片都沒掉,悠哉悠哉地繼續遊著,這鬥個屁啊!


    山溪水潭本來就很難生出體型龐大的魚類,新來的這一條不是肥肉,啃不動,隻能躲著了。


    相反那些個頭很小的魚蝦,見墨鯉沒有吃它們的意思,反而挨近了一些,借著墨鯉的身體來保護自己。


    這種成為庇護所的感覺很奇妙。


    黑鱗魚輕輕甩尾,將一條試圖扒拉上自己寬大尾鰭的小蝦甩下來,還有那個趁亂趴在自己背上的小龜,免費的車坐一會兒就算了,一直占便宜可不行。


    水潭深而狹小,四麵石縫裏的水不斷流出去,又流進來。


    這是墨鯉喜歡而熟悉的環境,隻是故鄉的那處空洞死寂,這裏很熱鬧。


    甚至一甩尾,躍至半空就能乘著溪流快速地滑向下一個水潭。


    如果不是顧忌孟戚還在,它能一條魚從上遊一直這麽玩到下遊,逛遍整條山溪,然後變回人形換一條山溪接著玩。


    ……墨鯉克製住了自己。


    別的不說,衣服還在岸邊呢。


    連帶著藥囊、金針放在一堆。


    他有點忘形了,果然變成原形,容易放.縱。


    墨鯉默默遊回來,沉入潭底思索。


    半天前,他跟孟戚循著靈氣找到了這裏。


    一座山有許多富含靈氣的地方,靈氣交匯的地方更容易生出天材地寶,同時也是龍脈誕生於世,從無形之氣化為有形之體的地方。這是岐懋山龍脈跟太京龍脈的經驗之談。


    要找龍脈,自然要從這些地方找起。


    另外這樣的地方靈氣充沛,往往也是人跡罕至之處,不是險峰奇穀,就是曲曲折折的洞窟暗流。


    就隱秘而言,極有可能成為阿顏普卡遣人種植阿芙蓉的地方。


    南疆氣候悶熱潮濕,與中原迥異,阿芙蓉植株可能在這邊不能像南疆那般長得好,長於密林深處或者洞窟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一路上兩人盡撿陡峭難找的路,何處曲折,何處沒有人煙就走哪裏。


    加上孟戚在幾十年前曾經走過一遭,現在堪稱熟門熟路。


    爬了約莫三座山頭,鑽進一條長長的河穀,踩著厚厚的腐敗枝葉,終於來到了這處“靈氣最盛”的地方。


    用孟戚的話說,飛鶴山七水環繞,大大小小的溪流多不勝數,可是靈氣最濃鬱的地方還是在地底。


    要不是阿顏普卡拿出了那根不同尋常的羽毛,孟戚差點懷疑飛鶴山龍脈也是地底的鼠,或者地下暗河的魚。


    沙鼠愜意地翻了個身。


    孟戚選的位置非常好,可以看到岸邊放衣服的地方,還能居高臨下看黑魚戲水。


    ——果然多水的龍脈之地,更得大夫歡心。


    明明上雲山的水也不少,瀑布溪泉每座峰頭都有,然而大麵積的湖泊與河流遠遠不及飛鶴山。


    至於岐懋山遠在平州,接近西北邊關,那裏亦不是多水的地方,隻是每年冬日的風雪大,春夏時節又融化,峽穀河道是隨著季節的變化而改變的。


    於是這兩條覺得家裏不缺水的龍脈,到了飛鶴山一看,發現人比人會氣死,龍脈見龍脈不敢說話。


    南地山脈的天生優勢,比不了,不敢比。


    不說了,下個水罷。


    龍脈總是拒絕不了靈氣的,奔波一路,即使不累看到這麽好的水這麽好的河灘也要累了。


    說來這還是第一次,孟戚以沙鼠的視角看墨鯉。


    魚是真的大。


    抱是抱不住的,或許可以騎?


    孟戚在心裏琢磨著,發現好久沒看到黑魚浮上水麵了,心裏疑惑,爬起來趟著水走到了“平台”邊緣,費勁的扒著石塊往下張望,一波波的水流衝刷著沙鼠的毛,又從胸前的石縫裏流下去。


    糟糕,這邊水比較急,有點站不穩。


    沙鼠在水裏跌了個跟頭。


    還沒等它站起來,忽然腦後傳來一陣風聲。


    孟戚反應何等快,迅速抱頭順著鵝卵石一個打滾,避開了這次不明襲擊。


    “……”


    剛才閃過去的好像是個毛絨絨的東西?


    沙鼠猛地蹦了起來,小跑著帶起一波水花,躥上石塊,身軀猛地往外一躍。


    很快就看到了剛才襲擊不成,因為慣性落下去的東西——灰乎乎的一團。


    灰團子在即將落水的時候拍翅而起,飛向岸邊的樹梢,忽然一道激流從水底衝出,被魚尾打得老高,衝得灰團子在半空中打了三四個滾。


    羽毛沾水飛不起來,最後跟著水柱一起狼狽地落入水中。


    “大夫!”孟戚已經變回了人形,施展輕功落在岸邊焦急的喚道。


    黑魚正在水中尋找灰團子的蹤跡,可是無論怎麽看,都沒有它的蹤跡,灰團子就像雪落入水流一般迅速融開了。


    魚的眼睛看不見,變回人也看不到。


    水潭的“深”是相對而言,這個深度並沒有達到一人高。


    當孟戚看見水流湧動,一個人影破水而出,濕漉漉的長發黏在修長的脖頸、白皙圓潤的肩頭,到了嘴邊的話猛地噎住。


    “找到它……”


    “它不見了……”


    兩人聲音戛然而止。


    墨鯉頓住,默默看著站在岸邊來不及穿衣服的孟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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