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很靈驗的山神廟, 從外觀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


    外牆矮得要命,隨便來個孩子都能趴牆頭翻過去。


    門口的牌匾受風吹雨打, 隻剩下幾筆淺得看不出究竟寫了啥字的痕跡, 如果不是通往山神廟的石板路被清掃得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雜草, 墨鯉都要懷疑這裏是座廢棄的野廟。


    “到了。”


    給墨鯉孟戚領路的正是老村長的孫子, 名喚德子, 早年在外麵做過幾年裁縫學徒, 算得上有見識, 也能聽跟說官話。


    孟戚的口音明顯是太京的, 德子在江夏郡裏見過說這種口音的人, 無一不是權貴, 所以當他發覺孟戚似乎對山神廟極有興趣,二話不說就主動領人來看了。


    他們乘船過的湖,村民都忙著赴宴賀喜去了。


    山神廟就在湖邊上, 德子放下船篙, 提了一掛幹菜往廟裏走去。


    “這裏有門檻,二位當心。”


    如果德子不提醒,墨鯉還真有可能看漏了這個門檻。


    因為它隻剩下一半, 還陷在泥土裏, 跟泥巴一個色。


    ——這什麽山神,過得也太慘了。


    墨鯉心裏很是納悶,不應該啊,雖然這個漁村看著不太富裕, 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家家戶戶都有一兩件好衣裳穿著參加喜宴,大熱天村裏的小娃子也穿著肚兜,沒有光著滿地亂跑,村裏老人數量也不少。


    看百姓生活得好不好,一是看老看小,二就是看氣色。


    望聞問切是醫道基本功,第一項就是望,吃不上飽飯的人,臉上氣色能好到哪裏去?


    村子不算窮,村民還覺得山神靈驗,廟也不遠,怎麽就破成這樣了?


    說起來,秦老先生冬天也住在山神廟裏,不過岐懋山有好幾座山神廟,供奉的山神各不相同,談不上哪個香火更旺盛。進山的人路過了就去拜一拜,山路那麽難走,廟還沒眼前這座破敗呢!


    德子顯然知道墨鯉在驚訝什麽,他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老丈見笑了,這是咱們這裏老人傳下的規矩,山神廟是不能修的,如果廟塌了就說明山君澤神已經住膩了,換個地方再建座新廟就成。”


    墨鯉:“……”


    長見識了,以前隻聽過官不修衙,沒想到還有不修廟的。


    “難怪,我記得從前這邊沒有山神廟。”孟戚負手,施施然地進門。


    因為頂著尋親的名義,孟戚說這話倒也沒人懷疑。


    德子連忙點頭道:“這座廟是十年前起的,再之前大家隻是請個神像拜一拜,逢年過節還得去隔壁村或者山裏上香。”


    “怎麽,飛鶴山有許多山神廟嗎?”


    “可不,多著呢!不過他們都不得山君澤神的眷顧,沒有咱們村的廟靈驗!山神定是喜歡住在這邊,我爺爺說了,等廟塌掉,就在湖中央的沙洲上再起一座,大夥兒已經開始攢木料磚石了。”


    德子說得興致勃勃,孟戚嘴角一抽,有種不好的預感。


    當年他壓根沒聽過山神廟靈驗的說法,而山裏的傳聞來來回回就那些,狐狸黃鼠狼或者仙鶴化人,報恩或者報仇。山神一般在故事裏充當主持公道打圓場收拾殘局的,再把妖怪順手抓回去,從頭到尾連個名字都沒有。


    能讓孟戚最後懷疑飛鶴山到底存不存在龍脈,肯定是沒有“靈驗”這一說的。


    之前孟戚聽村民提到山神廟特別靈的時候,差點以為飛鶴山龍脈轉了性子呢。


    “大夫,事有不對。”


    “嗯?”


    “……飛鶴山龍脈不會輕易露麵,這邊可能有阿顏普卡的人。”


    山神廟裏的道人篤定地說北邊要來貴客,如果不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的巧合,自然是身份有鬼。


    “阿顏普卡如何知道我們會走這個方向?”


    “飛鶴山七水環繞,不用搭船就能進山的路隻有這一條,特別是那條十裏河灣蘆葦蕩,藏個千八百人不成問題,我懷疑是西涼人的老巢。如果我們看重龍脈,必然要自己先來探看一番,而不是立刻跟他們動手……”


    孟戚頓了頓,然後沉聲繼續道,“當然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座山神廟真的很靈驗,名聲遠播。假使我們刻意打聽,必然是要到這裏來看的,阿顏普卡的人坐在廟裏哪兒都不用去等著就行。”


    說話間,已然進了廟門,隻見後麵繞過來一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道人。


    這道人沒有戴著道觀,也不拿拂塵,袍子上都是汙漬塵土,說是出家人,其實更像是打雜的火工道人。


    德子將手裏提著的菜幹遞過去,笑著招呼道:“這兩位老丈是荊南來尋親的,還要往山裏去,聽說咱們這裏的山神廟靈驗,過來看一看。”


    道人步履沉重,體虛氣浮,不像身懷武功的樣子。


    他眯起眼睛,粗聲粗氣地說:“廟有甚好看,心誠則靈,山神又不庇佑外人。”


    德子一噎,訕訕得說不出話。


    孟戚則是微微皺眉作出不悅的神態,曼聲道:“無甚好看,可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地方,老夫倒是從未聽說過什麽神佛廟宇,還不許外人來看。”


    道人聽了官話,猛地一愣,重新打量起了孟戚。


    “看就看罷。”道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話,轉頭進左側的廂房了。


    那邊有個露天的灶台,道人之前蹲在那裏燒火,又有雜物堆擋著,所以他們乍一進來沒見著人。


    墨鯉用眼神問孟戚:是阿顏普卡的手下?過得這麽慘?


    孟戚坦然地回望:不然村民還會替他做飯嗎?這裏又不富裕,最多偶爾送點幹菜饅頭!


    “……進正堂就是神像,老丈這邊走。”德子把人帶來了,不好晾著,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招呼。


    墨鯉也給他麵子,隨著他的指引慢吞吞進了廟的正堂。


    太小,也太簡陋了。


    沒有垂幔,沒有桌子供品,隻有一尊看不出形貌的土胚泥塑、銅香爐,以及地上兩個蒲團。


    “這塑得是?”


    孟戚也被震住了,大約是沒見過這麽糙的神像。


    或者說,哪有把神像做成了一半就供人膜拜的?


    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除了能看出是個人形,而且是個穿了衣服的人之外,連五官都是模糊的。


    “山君澤神啊!”德子拍了拍胸口,認真道,“其他廟裏的塑像都不對頭,我出了村子後見過,神像除了穿的衣服不一樣,戴的帽子不一樣,其實都長一張臉,不管是城隍爺土地爺還是財神爺龍王爺,神仙不會生氣嗎?所以村裏的老人說了,土胚子就行了,山神的樣貌凡人不知道也不該知道,看多了不敬,放假的是冒犯,誰樂意跟別家神仙長同一張臉啊?”


    孟戚、墨鯉:“……”


    這個理吧,聽著還挺有道理?


    隻是,真的不是因為漁村缺錢,請不來做神像彩繪的匠人,所以自己隨便弄了弄?


    “咳,平日裏你們上幾炷香?一般求什麽最靈驗?”孟戚慢吞吞地問。


    德子撓了撓頭,坦率地說:“就那些唄,風調雨順年年有餘,不發洪水不幹旱,沒有猛獸下山侵擾村子,再窮也能撈得魚果腹,不至於餓死。”


    墨鯉還好,孟戚已然琢磨出了不對。


    飛鶴山地勢極好,水道極多,發洪水是發不了的,除非下十天十夜的暴雨。


    幹旱就更不可能了,整個荊州都旱了也輪不到這邊缺水。


    村前的湖泊更非死水,有兩條溪流注入,飛鶴山更是多水多魚多禽鳥,這邊村子人多,鳥不怎麽過來捕食。隻要村民不把湖裏的魚全部抓完,總是能撈到一點魚蝦裹腹的。


    方才在喜宴席麵上,孟戚將碗碟裏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魚蝦都是很普通常見的種類。


    既不美味,還多刺。


    若不下重油重鹽,舍得放調料,那股土腥氣是去不掉的,有錢有勢的人卻又嫌棄不愛吃。


    村民沒有足夠的糧食,隻能放一鍋水煮了吃,比餓肚子強。


    桌上雖然有大碗大碗的魚蝦,村民卻隻是搶肉,孟戚走之前愣是沒人碰魚,說明也是吃膩了的。


    ——總的來說,德子說的那些禱祝,是根本不求也能實現的東西。


    這裏的土地很難種作物,因為野草太過旺盛,就算不停地拔草掘地三尺甚至放火燒都毀不完草根,所以種下去的作物也很難長得好,隻能種種菜,養幾隻雞鴨鵝。連豬都少,平日裏還是打漁為生。


    “就這些?”孟戚追問。


    “不,不然呢?”


    德子一臉茫然。


    孟戚鬧不清這小子是真傻還是裝傻,明明之前還一副見過世麵的精明相,還會察言觀色。


    “求財,求平安康健,還有求子……都靈驗嗎?”墨鯉也琢磨過來了。


    生男生女是完全看天的,發不發財更不必說,如果這兩點無法實現,也叫靈驗?


    還是說,這座廟也是那老一套的心誠則靈?凡是不發財的,都不誠心?


    那樣整個村子豈不是都對神靈不誠了?


    墨鯉感覺事情不是這樣。


    果然德子撓著頭,恍然道:“不求的,山神不管這些呀。”


    墨鯉:“……”


    德子振振有詞地說:“咱們村裏的老人說了,求子該找送子觀音娘娘,發財要找財神爺,家中不起祝融之禍是拜灶王爺,至於平安順遂各家就有各家的說法嘍。山君澤神是這座山,這片水的神靈,哪管人間瑣碎事呢?別的地方的人就是太貪心,這也求那也求,所以他們那邊的山神廟一點都不靈驗。天神是各司其職,就像平日裏求人辦事,總要人家能幫得上忙吧,不然難道要山神厚著臉皮去求別的神仙照顧咱們?沒這個道理,無論走到哪裏都沒這個道理的!”


    孟戚:“……”


    這回墨鯉沒忍住,笑了。


    這不是老人該有的清越聲音,德子嚇了一跳,猛地回頭張望。


    “誰?”


    “怎麽了?”孟戚掩飾地問。


    墨鯉迅速收了笑容,裝作毫不知情。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笑。”德子不解地說,隨即他一拍掌,興奮道,“肯定是山神他老人家聽到了我說的話,高興呢。我這就去找胡道人要些線香,來給山神燒點香火。”


    剛才笑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山神的墨鯉:“……”


    反正不是飛鶴山的山神,墨鯉抹掉心底的尷尬,轉頭看孟戚。


    兩人麵麵相覷一陣,然後墨鯉率先開口:“孟兄如何想?”


    “我想去見見他說的那位……村子裏的老人。”


    孟戚心道這要不是個人才,那就是龍脈了,至少也該見過龍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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