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牆角青苔橫生, 散發著難聞的臭味。


    一道道人影貼著牆根掠出去。


    因天氣太悶,家家戶戶都在院裏鋪了席子涼椅睡覺, 屋子反倒是空的


    “孟家是附近有名的藥材商, 他們祖籍太京,楚朝覆滅之時逃到了這邊。從南方偷運過來的藥材, 有三分之一都要從孟家的鋪子走, 孟家在閏縣有兩個庫房, 這裏是明麵上的賬冊。”


    甘泉湯的夥計很是能幹, 張口就給孟戚報了一長串, 大晚上的認起門來像是回了自己家, 一個彎子都不繞, 直奔人家賬房庫房去了。這家藥材商還恰好跟孟戚同一個姓, 雖然墨鯉孟戚都知道,他們壓根沒有親眷,姓氏是隨手拈來的, 別說往上數五百年, 就算一千年也沒有“一家人”,但是甘泉湯的夥計不知道啊。


    這年頭,同個姓氏的人在江湖上遇到了, 還要拱拱手說句五百年前是一家。


    一般都是客套話, 大宗派的弟子看不起下九流跑江湖的,而姓王姓李的走到哪裏都有人用這個借口來套近乎,早就煩不勝煩了。


    可是太京祖籍,還姓孟……


    墨鯉瞥了一眼夥計, 後者陪著笑,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裏麵的關聯。


    不管是巧合,還是風行閣的又一次試探,對孟戚都毫無作用,他直接將賬冊抽了出來,隨手翻閱。


    “數字對不上,有暗冊。”


    孟戚沒一會就開口道。


    彼時賬冊這東西,就是自家人做了給自家人看,隻要自家心裏清楚錢貨去了哪裏,當然沒有必要特意把賬做平。


    孟戚看不懂這家做賬用的暗語,標記,不過數字是明晃晃的。算得快的人翻幾頁就能發現一些不易存放的藥材沒賣出去,可賬目上也沒虧損。


    當下也不用尋找暗冊,孟戚直接指給了墨鯉看。


    “這幾條不是,靈芝可能是用來打點送禮,紅花丹皮附子……這些可能是打胎的。”


    前者不必說,後者的買家可能是花街柳巷,不然哪來固定的大量需求?


    墨鯉一連翻了十幾頁,也沒找出確鑿有問題的地方。


    因購入單個藥材的很少,也是補藥,人參鹿茸虎骨之類。其他一旦出去,都是按藥方走的,墨鯉一看那幾味藥就知道是做什麽用的,偶有某家藥鋪缺貨,才托他們采購了一些不成方的藥材。


    數量都很正常。


    什麽藥材日常耗損快,什麽地方的人容易得什麽病,墨鯉一清二楚。


    拿著這本賬冊,墨鯉看不出任何問題,孟家就是普通的藥材商人,留下一小部分賣在當地,大多數則是轉手運往北方。


    “陳家、孫家、還有這個慈安堂,都去看看。”


    如果那邊也有跟孟家同樣數目的入賬記載,孟家就沒什麽問題。


    “那暗冊?”


    “沒時間慢慢找了。”


    刀客已經被他們抓了,墓地也被掀了。


    還怕什麽打草驚蛇,草都快拔光了,蛇馬上就會來。


    “天亮之前,確定藥材是哪裏流出來去的。”


    夥計咂舌,查消息的事兒他沒少做,這麽緊卻是第一回。


    而這兩人找線索的方式跟他們風行閣也不一樣,他們第二個去的是孫家商行,這家是專門做倒買倒賣生意的,藥材不在本地出售,在閏縣也沒有宅子。商行裏賣的是粗布糙米,從村裏收上來的貨物,量大便宜。商行開在閏縣最寬的一條街上,門麵連著一共五間鋪子,這會兒裏仍有人蹲著守夜。


    孟戚撒出去一把小石子,很快沒打瞌睡的人也因為被點了穴道昏沉不醒。


    鋪子裏沒有賬冊的蹤跡。


    甘泉湯的夥計還準備去撬庫房的門,孟戚伸手把掛著的大鐵鎖扭斷了。


    夥計望著扭成麻花的鎖咂舌。


    這可是生鐵,實打實的玩意。


    “為什麽先來這家?”孟戚好奇地問。


    “直覺。”


    墨鯉沒說從風行閣的資料上看,剩下的三家裏孫家的嫌疑最小。畢竟孫家都不在本地賣藥材,隻是通過這邊中轉貨物。


    孟戚推開庫房的門,裏麵幾乎是空的,隻有角落裏堆著一些布袋。


    “菽、麩皮、陳米……”


    墨鯉挨個看布袋裏的貨物,孟戚則在庫房裏踱步。


    檢查牆角、磚縫,以及地下有無異樣。


    這黑漆漆的,庫房裏又悶得慌,夥計什麽都看不見,正在心裏嘀咕,忽然聽到孟戚腳步一頓,像是發現了什麽。


    “大夫!”孟戚從縫隙裏撿起一截短細幹枯的枝條,顏色泛黃。


    夥計隻能勉強看到孟戚拿了個東西,想要分辨極難,因為太小了,還沒指甲蓋長。


    墨鯉卻穩穩地接了過來。


    先是放在鼻尖輕嗅,再掰開來細聞。


    孫家倒賣藥材,庫房地上有散落的東西倒也不奇怪,可是這個庫房實在是過於簡陋,藥材基本要存放在陰暗避光的地方。這裏乍看很符合標準,秋天冬天來看還好,現在人一進來就能覺察到不對。


    密不透風,又破又差。


    即使是中轉倒賣,也不可能是名貴藥材。


    偏偏孫家的生意像是做得很大,鋪子暫且不說,從孟家的賬冊看,孫家經常從他們那邊采買一些常見的藥材,每次都是三百斤起。


    孟戚轉頭問甘泉湯的夥計:“孫家是什麽來路?”


    “也是北地的人,倒不是太京雍州那邊,據說還要更北。”


    “據說?”


    “孫家對外稱管事的是分支庶脈,平常連個名號都不報,卻又像是有點門路的樣子。這樣的人家,不是權貴世家的仆役給主家賺錢掛,就是世族裏背著族中偷偷摸摸置辦的產業,幹活的人都是外麵雇來的,對主家一知半解,探不出名堂的。”


    墨鯉用手指撚了撚孟戚撿到的枯枝,皺眉問:“可是燕州、冀州,甚至幽州那邊的口音?”


    夥計唬了一跳,意外地望向墨鯉,差點以為墨鯉又發現了什麽東西。


    “是,押車賣貨的人還有管事兒的,都是那邊的口音。車隊裏也盡是西涼、黨項的羌人!”


    楚朝強盛的時候,太京城內經常能見到外邦人,有些是來做生意的,有些則是被商隊帶過來的部落奴隸。幾十年後,齊朝乃至江南的權貴世族依舊保留著蓄養胡姬的習慣,鹽商更是喜歡隨身帶著一兩個昆侖奴彰顯派頭。


    倒是西涼國覆滅後那邊的黨項羌人大舉流入關內,經過兩三代人,除了長相還有點差別,其他跟漢人沒什麽兩樣。又因為沒有土地,不會種地,給鏢局車行養馬,在商隊做趟子手車夫的特別多。


    這種情況,在北地來的商客裏十分常見。


    “孫家上一批貨,是什麽時候路過閏縣的?”


    “這……大半月前吧。”


    夥計遲疑著,拚命回想。


    風行閣雖然搜羅消息,但也不是什麽事都會注意,畢竟人手有限。


    夥計臉色有些難看,大概覺得跌了風行閣的名頭,如今時間有限,他又實在想不起具體的日子,隻能幹巴巴地解釋道,“總之不超過一個月,咱家湯池在閏縣很有名氣,那幾家商隊每次經過,管事的都會光顧甘泉湯。孫家商隊冬天不露麵,春秋時節來得多些,跟別的北地商隊一樣。”


    “是嗎?我見這些糧食,分明是剛收來不久。”孟戚挑眉道。


    “這是他們留在本地的人手,閑著做別的買賣,去村鎮那邊收的……”


    夥計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他自個也察覺到了什麽,頓時冷汗滾滾。


    墨鯉緩緩道:“你們風行閣的湯池,原本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可要是被人看透了,孫家完全可以控製每次露麵的人,定期去甘泉湯,讓你們以為孫家的商隊在這天來了。你們在縣城外有蹲守的人嗎?一刻不停地盯著城門嗎?會不會把孫家下鄉收米賣雜貨的車隊,跟北地來的車隊弄混?”


    夥計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本想說孫家北地來的車夫很好認,都是羌人,可萬一連這個特征都是別人故意留下的呢?


    “大夫為何要猜幽州、燕州?”孟戚盯著墨鯉手中的枯枝。


    “……巧合罷了。這味草藥,北地長得多。”


    墨鯉也低頭看手裏的東西,神情莫測。


    “此是何物?”


    “麻黃,藥鋪藥方裏常用之物,能治風寒,可發汗,亦能通肺氣,看方子怎麽開。”墨鯉沉聲道,“孟兄發現的這一根,尚未受潮,落到縫隙裏最多不過三五日。庫房裏氣味兒重,他們應該也洗過,聞是聞不出的,隻是我在孟家賬冊裏,見孫家幾次采買,均有麻黃。這東西價格不高,北地產量很大,倒賣很難獲利。孫家不應該需要這麽多麻黃。”


    “所以阿芙蓉裏添的就是這一味藥?”


    “不止,還有別的,但是最重要的應該就是它。”


    ***


    這一夜,注定不能安寧。


    風行閣調集了所有人手,除了去查消息的,更多的人借著黑夜的遮掩向四麵八方撤退。


    甘泉湯的掌櫃是個精瘦麻子臉,他心疼這份產業,忍不住對秋景道:“閣主,我們……當真就這麽走了?那群殺手未必這麽快能找來,他們的首領不是已經落在孟國師手裏了嗎?”


    “那算什麽首領?”秋景捏著折扇,冷然道,“隻是一顆稍微昂貴的棋子罷了,你看了這麽久還沒明白?起初我還想爭搶此人,得些線索口供,現在你瞧我對這人還有興趣嗎?”


    掌櫃呐呐的,險些脫口而出不是因為刀客脾氣死硬,什麽都問不出嗎?


    他的手下忙著打圓場:“閣主勿怪,田叔心裏難受,飄萍閣的分舵就藏在附近,咱們卻一直沒有找到,隻抓住了司家米鋪一條線。如今好不容易挖到了線索,又得放棄咱們辛苦經營的分舵,實在是……”


    “得不償失,你們都這麽想?”秋景挑眉,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掌心。


    掌櫃不敢答。


    秋景歎了口氣,望向院中。


    院裏起了好幾個爐子,將不能帶走的冊子澆水浸泡,慪爛之後再塞進爐膛,黑煙一陣陣地冒,旁邊還有人用內力扇開煙霧。


    真正重要的東西不會寫在紙上,就連跟孟戚有關的情報,也是傳抄三日之後即刻毀去的,所以現在需要銷毀的東西不多,天亮之前就能全部解決。


    秋景下了這條命令,就意味著甘泉湯這座風行閣分舵,要被徹底放棄。


    這又不是花街柳巷裏的書鋪,除了暗道密室之外沒費過心思,這湯池單是修築就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冬天生意好得掌櫃連消息都不想賣了。現在說不要就不要,掌櫃心疼壞了。


    是人都難免有私心。


    掌櫃雖然聽了南疆聖藥阿芙蓉的可怖之處,知道飄萍閣一旦發現刀客被抓肯定會找上門,秋景下令眾人全部撤走是對的,但是內心難免起了一絲怨懟之意,如果秋景跟墨鯉在荒郊野地審問刀客,說不準就沒有這場禍事了。


    秋景不緊不慢地說:“說來這是我的錯。”


    掌櫃聞言一驚,神情間露出破綻,不小心暴露了所思所想。


    跟在秋景身邊的風行閣高手眼睛微眯,已是動了殺念。


    秋景卻像是什麽都不知道,歎息道:“我隻想著這地方每年有許多商客路過,青樓楚館太招眼,茶館客棧還得搶生意,這才有了開這家湯池的念頭。沒想到這地兒是好,卻是來遲一步,飄萍閣早就盯上了。他們知曉我們,我們卻不知道他們在哪。”


    孟戚向墨鯉提到他發現家廟墓地是飄萍閣巢穴,而那些殺手為了引走孟戚話亂指認甘泉湯屬於飄萍閣時,秋景等人正通過銅管機關在旁邊院子偷聽。


    眾人當時就驚住了。


    不止為飄萍閣的分舵真的這麽近,還因為殺手們已經知道了甘泉湯的底細。


    掌櫃額頭立刻冒出了汗珠,他常年待在這裏,卻沒能發現問題,一個大意過失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他仗著在風行閣是老資格了,倒也不怕秋景追究,可是現在他一副舍不得放棄產業的樣子,而這間生意好得蒸蒸日上開了門金銀往裏滾的湯池,實際上是秋景要修的,裏麵的布置,也是秋景讓人自揚州學來的。


    從頭到尾,跟他掌櫃的沒什麽關係。


    換個人也能做這湯池的掌櫃,如今要放棄這份產業,哪裏容得他在這裏說三道四。


    ——想到秋景狀似不經意地在話裏提點出來,掌櫃明白這位閣主對他相當不滿了。


    “是屬下暈了頭,沒把事辦好。”


    就在湯池掌櫃擦著汗,竭力想要彌補過失時,耳邊忽然傳來了急促的風聲。


    “嗖嗖。”


    幾支利箭飛了進來,箭頭上還帶著火。


    院中一下就亂了,眾人紛紛閃避。


    秋景寒著臉死死地看著牆外,她身邊的隨從急忙上前格擋開箭支。


    “全部後撤,不要救火。”


    “是飄萍閣的人,小心!注意牆外的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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