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微微搖曳。


    這豆大的火光沒法照亮佛堂, 門檻內依舊一片昏暗,甚至連佛像的模樣都看不清。


    一張小小的供桌, 上麵擺著兩盤罩著香灰的果子。


    佛像的麵孔隱藏在黑暗裏, 石像的膝頭因為年代久遠烏黑發亮。供桌旁邊的木架上,整齊地放置著幾十個牌位, 投在牆壁上的陰影被拉得老長。沒有絲毫莊嚴肅穆之感, 反倒顯得陰森詭秘。


    因為佛堂裏沒有人, 蒲團是空的。


    ——誰點亮的蠟燭?此刻人去哪兒?


    廟門敞開, 香爐裏插的三炷香斷了兩根, 隻剩下最中間的那根冉冉冒起白煙。


    這兒本就是墳地, 如此陰森森的布置, 足夠嚇跑過路的人。


    “裝神弄鬼。”孟戚輕嗤。


    在一個統帥過十萬大軍的人麵前玩“空城計”, 簡直是班門弄斧。


    佛堂裏看似無人,不代表沒有機關。


    而且佛像後能藏人,門後的死角處也能站人, 還有漆黑一片的房梁。


    這是飄萍閣布的最後一重陷阱, 防止有人真的跟蹤到這裏。因為需要回來的殺手不是一個,從第一個回來的時候,飄萍閣就做好了接應的準備。


    可惜的是, 這些伎倆在孟戚麵前毫無用處。


    ——他的目光沒法穿透石頭雕刻的佛像, 牆壁也一樣,可房梁就不同了。


    其實飄萍閣點一根蠟燭的做法很聰明:在漆黑一片的地方,江湖高手的目力或許能辨別出隱隱綽綽的影子。有了蠟燭後,目力會受到光的影響, 無法控製地被光源吸引,而這光如此昏暗,光照不到的地方更黑了。


    黑暗仿若一張欲噬人的巨口。


    孟戚清楚地看到房梁上的人打了個哈欠。


    這人仗著地利之便(莫須有的敵人看不到他,自己人也看不見他),蹲一會兒之後就靠著主梁打起了瞌睡。


    飄萍閣為了保持神秘,做得麵麵俱到有什麽用?真正實施的時候,還不是得看人?人不分高低貴賤三五九等,可是人的腦子分啊,前有搶牛車鑽狐狸洞暴露自己的殺手,後有態度敷衍甚至打起瞌睡的埋伏接應者,殺手組織的秘密還怎麽繼續維持下去?


    想楚朝煌煌盛世,能臣不盡智士如雲,製定好的國策還愣是推行不下去,推行了也沒法持之以恒的運轉維持,隔三差五總要鬧出點事,治理國家就像補鍋匠似的,整天補東填西的沒個消停。飄萍閣一個江湖殺手組織能把手下的所有人管束得妥妥帖帖?


    嗬。


    孟戚暗暗嘲了一聲,隨即便沒了好心情。


    還是趕緊把這裏的事了結,去跟大夫見麵。


    佛堂裏的蠟燭忽然像是被風吹到,晃了一晃。


    刹那間埋伏的人就抄起了兵器,探出半個身子,然而佛堂裏的機關沒有一個被觸動,令他們麵麵相覷。這時房梁上的人慢半拍地彎腰查看,半晌忍不住低喝道:“你們毛毛躁躁的,出什麽事了?”


    “好像有陣風……”


    說話的人自己也不確定,沒準是燈芯作怪呢?可這蠟燭才點沒多久,還不到剪燈花的時候。


    “胡扯什麽,天熱得人都要熟了,哪兒來的風?”


    房梁上的人長了一臉麻子,他伸頭望向廟外的經文長幡。


    這些東西看似普通,其實杆子上都裝有機關,需要按照特別的順序踩過地麵的石板才能順利通行。機關樞紐在佛堂裏,剛才第一個殺手回來,機關就已經開了,現在裏外都沒有動靜,想來不是敵人。


    “屠頭,你說是什麽?”


    “可能是一隻鳥,不然就是山雞。”


    躲在佛像後麵的是個中年僧人,長得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手裏卻拿著一把巨大的梟首彎刀。


    “行了,都警醒著些。”房梁上的人不耐煩地說。


    “麻老九你這什麽口氣?等首領回來,有你好瞧的,別以為你在上麵偷懶我們就不知道。”


    和尚眼睛一瞪,發怒了。


    房梁的人不願跟他爭吵,縮著腦袋躺回去了。


    和尚正要再罵,被其他人勸住,說今兒晚上是“鷂子回巢”的日子,鬧出事誰都兜不住,和尚聽了這才消停。


    孟戚站在佛堂窗外暗處聽完了全程。


    家廟裏的和尚果然是假的。


    飄萍閣行事“力求穩妥”,即使是一個小小的落腳點,也不肯留下隱患。


    如果家廟裏的僧人因為錢財或者別的什麽,與飄萍閣勾結,那這個和尚估計活不了多久了。廟裏的老和尚死了,衣缽自然傳給弟子,弟子的真實身份,大概隻有飄萍閣知道。


    更大的可能是,飄萍閣看上一座家廟,該廟的僧人“意外去世”。


    而鄉紳宗族再次“慕名”上門延請回自己家廟的大師,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


    這樣的落腳點,不知飄萍閣還有多少處。


    孟戚神情冷厲,屠頭跟麻老九的名號他是知道的。


    倒不是這二人武功高,名聲響的緣故,而是孟戚了解江湖,要不就是在酒樓茶館野店等江湖人聚集的地方被動聽了一耳朵八卦,就是當年找錦衣衛麻煩的時候,翻文書翻通緝令看到的。


    長滿臉麻子,恰好排在第九被稱呼為麻老九的人可能很多,使一把巨刀綽號屠頭鬼的凶人就不是哪兒都能遇到著的了。


    屠頭鬼是江湖上有名的惡匪,早年糾集了一幫聲名狼藉的家夥,在水道上打劫度日。


    他們專找富戶跟官船動手,一動手就不留活口。


    後來齊朝下了海捕文書,官府跟錦衣衛追得急,這群水匪又因分贓不均鬧內訌,便拆了夥各奔東西。如今五六年過去了,水匪裏有的人被錦衣衛抓了,有的人死在江湖毆鬥裏,還有一些人始終下落不明。


    屠頭鬼就屬於下落不明的,而麻老九就是同一夥水匪裏另一個不知所蹤的人。


    看來飄萍閣裏的人,並不像傳聞裏那樣像地裏蹦出來的,照舊有脈絡可尋。


    孟戚正思量著,耳邊忽然聽得一陣破空聲。


    佛堂前來了兩個莊稼漢打扮的農人,穿著補丁衣服,時不時回頭張望。


    待見到佛堂點著一盞燈,四下裏安安靜靜的時候,他們鬆口氣沿著石板路走進了佛堂。


    孟戚留意到他們走的時候,左二右三的反複踏步,便知道這是機關。


    “你們怎麽回事?如何進來了?”冒充僧人的屠頭鬼站出來,語氣不滿地問。


    “出,出事了。”


    兩個殺手麵如土色,其中一個急切地說:“碰上了硬點子,首領被纏住了,現在還不知道怎麽樣。”


    “什麽?”


    佛堂裏埋伏的四個人一起冒頭,神色震驚。


    刀客的武功有多高,他們再清楚不過。


    若是武功一般,又怎麽可能壓得住這群凶人?


    “是什麽人盯上了司家米鋪……”


    “麻老九!”屠頭鬼一聲低喝,滿臉怒容地說,“這是能在外麵說的話?你越發沒個樣子,被主人知道,我們都得沒命。”


    房梁上的麻子臉聞言撇嘴,辯駁道:“你在外麵談主人,就不怕死了?”


    “你!”


    “好了好了,都少說一句。”


    其他人急忙過來打圓場。


    剛回來的兩個殺手定了定神,問道:“阿甲呢?他應該走的是正路子,他回來的時候什麽都沒說?”


    “照規矩他直接去‘房子’裏了,為防跟蹤,第一個回來的鷂子是不許我們跟他接觸的。”屠頭鬼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粗聲粗氣地問,“你們究竟遇到了什麽硬點子,這般慌張?莫非又是風行閣那群家夥?”


    “風行閣的人確實見著了,可這番卻不是為著他們。”殺手臉色發苦,伸出三根手指頭,重重地強調道,“忽然冒出三個拔尖兒的高手,每個都跟首領差不多,聽著都嚇人。”


    “你怎麽知道他們每個都跟首領差不多,打上了?”麻老九趕緊追問。


    “追著首領跑呢,就在那西麵兒山,首領在我們眼前跑了一個來回都沒把後麵三個人甩掉嗎,你想想。”


    “……”


    眾人大驚,昏暗的燭光照著一張張毫無血色的麵孔。


    “這,不可能吧。江湖上比首領武功高的,還有跟他差不多的人,咱們有一個算一個,數得出十根手指嗎?主人就不說了,青烏老祖死了,剩下的也就衡長寺方丈、天山派掌門以及那個腦子不好的寧長淵。難道你們的意思是江湖兩大宗門的鼇首,加上天下第一劍客寧長淵,堵住了首領嗎?”


    麻老九說完,眾人紛紛點頭。


    殺手苦著臉繼續道:“確實有個老和尚,穿得很破,至於是不是衡長寺的禿驢,我也說不好。不過另外兩個人,應該不像是年紀很大的樣子,他們輕功太高,一晃就過去了,隻能看到衣服的影子。其中一個可能……還是女的。”


    “哦?”


    屠頭鬼顯然也精通江湖掌故,他拚命回憶著江湖上有數的高手,最後來了一句:“行蹤不明的高手裏,最為神秘的就是竹刀客了,首領還曾經對這人的刀法有過興趣。但也沒聽說這人是女的,倒是有人說他跑去朝廷當官了。你們都沒看到臉,如何斷定就是個娘們?”


    “她穿粉色的衣裳啊!”


    窗外的孟戚:“……”


    國師要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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