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西山, 四下裏一片蟲鳴。


    小道兩邊已不見規整的麥田,遍布著野草荊棘。夏日裏各種野草瘋長, 足足有大半人高。


    牛車嘎吱嘎吱地走著, 驚著了藏在野地裏的狐蛇鼠兔,黑漆漆的草叢裏一陣接著一陣的簌簌亂響, 時不時還有黑影慌不擇路地躥跳出來。飄萍閣的殺手盤坐在車轅上, 警惕地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天熱得邪乎, 直到太陽落了山才給人喘口氣的餘地, 然而嘴裏呼出的、以及鼻子裏吸進去的仍舊是令人煩熱的燥氣。


    不止人覺得難受, 連牛都犯起了脾氣。


    “哞——”


    拖車的老牛一頭紮進路邊的野草裏, 隨口咀嚼起來。


    今兒走的路太長, 還沒給水給食, 牛也不好說話呀。


    這一撂蹄子,裝滿幹柴的牛車硬生生地被帶進了溝裏,劇烈地顛簸了兩下。


    那個昏睡的農家少年直接栽進了草叢。


    飄萍閣的殺手怒從心起, 揮起鞭子抽牛的脊背, 吆喝著想讓它繼續走。


    俗話說牛脾氣,牛犯起性子來十分要命。死倔著不回頭,兩個人都拉不住。


    此刻牛這一吃痛, 勃然大怒, 鼻腔嗤嗤地噴出熱氣,扭頭把車往野地更深處拽去。


    瘋長的野草擦過人的手臂,葉片邊緣鋒利的鋸齒直接劃破了皮。飄萍閣殺手痛得手臂一縮,連忙縱身躍起, 退到了小道上。


    看著老牛發狂的背影,以及自己臉上手上的擦傷,這個偽裝成趕車漢子的飄萍閣殺手恨不得一掌斃了這頭犯脾氣的牛。


    ——隻能想,不能做。


    牛車在村外失蹤一夜,能說是趕車的少年貪玩,或者牛走錯了道拽不回來。


    牛如果死了,那就是大事了。


    百姓不得私自宰殺耕牛,所有牛都在官府有記錄,牛死了要去衙門裏報備,還有專門的小吏過來核實死因。無論病死、老死、摔死、意外重傷,都不例外。如果一頭牛莫名其妙地死在野地裏,官府必須要抓凶手。


    有時死一個人,都沒死一頭牛的事大。


    江湖人不把官府放在眼裏,可是作為藏匿行蹤的殺手,怎能肆意妄為呢?


    遠處的孟戚看著連怒罵都不敢大聲的飄萍閣殺手,覺得十分有趣。


    看人倒黴,也是一種樂子。


    倘若不是飄萍閣這群家夥,他不至於跟大夫分開,也不知道現在墨鯉跟那老和尚追上刀客沒有。


    想到此處,孟戚微微一哂。


    那刀客武功雖好,但腦子死板,就算沒有元智和尚做幫手,墨鯉也能不動聲色地給刀客挖個坑叫他跌進去。


    大夫就是這樣聰敏靈睿!孟戚驕傲地想。


    墨鯉肯定已經抓到了刀客。


    同樣,刀客必定也是死不開口。


    ——要揪住飄萍閣的尾巴,還得指望自己這邊的結果。


    嘴角邊的弧度擴大了些,孟戚眼中滿是笑意。


    隨著“砰”地一聲,車輪卡在了石縫之中,幹柴嘩啦啦地掉了一地。


    牛拖不動車了,哼哧哼哧地原地轉了兩圈,埋頭開始啃野地裏的菽。


    飄萍閣的殺手見此情形,知道趕車的偽裝是徹底不成了,他煩躁地環視四周,趁著夜色飛速地換了個方向。


    殺手拐過兩道土坡後,毫無征兆地跳進一條幹涸的水溝,匍匐著一動不動,注視著土坡拐角出防止有人跟蹤。


    孟戚自然不會上當。


    接下來短短的一段路程,殺手接連變了三個方向,趴水溝鑽草堆藏狐狸洞,蹲的地點是越來越刁鑽,蹲的時候也越來越長。孟戚是又好氣又好笑,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暴露,這個殺手也不知道真的有人跟蹤自己。


    可是不管有沒有,人家硬是擺出一副這就是飄萍閣殺手的習慣,先蹲了再說。


    警惕是夠了,也確實有用。


    (孟戚:畢竟風行閣跟其他江湖人沒我這麽高的武功、這樣敏銳的目力、以及看透一切伎倆的頭腦……)


    一想到飄萍閣眾多殺手在毫無危險的情況下不斷重複著跳、鑽、趴伏的動作,跟假想中的跟蹤者對峙,不停地“鬥智鬥勇”的畫麵,孟戚就感到格外好笑。


    這般會演能滾撐得起獨角戲的好料子,合該上戲台子扛大旗!


    眼瞅著殺手進了狐狸洞蹲著不出來,孟戚索性掉轉頭,飛快地把昏睡不醒的農家少年連同車跟牛一起送到了最近的村口。


    雖然不知他是哪個村的,但總歸是這十裏八鄉的人。說來這孩子也是倒黴,可能隻是出門送車幹柴,兩三裏路的距離,就倒黴地被劫持到了偏離人煙的小道上。


    孟戚原本可以不理這事,大夏天的野外睡一夜也凍不壞。


    不過看了看野地裏亂跳亂躥的黃鼠狼、狐狸以及蛇……咳,還是把人送回去吧。


    這是將心比心,導致的於心不忍。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孟戚溜達回來時,殺手已經從狐狸洞裏鑽出,換成二裏路外的大樹丫子。


    居高臨下,找的位置不錯。


    可惜在孟戚眼裏破綻百出:粗枝丫旁的樹葉被壓平了、樹上的鳥巢空了、之前被占窩的狐狸憤怒地在那株樹下打轉。


    ——還拖家帶口。


    大大小小一溜兒四隻狐狸,蹲草窩的,試圖爬樹的,還有一隻胡須白了的禿毛狐狸賊溜溜地跑到了孟戚附近。


    老狐狸小心翼翼地觀察孟戚,捕獵天賦跟狡猾的本性讓老狐狸看出了那個毀掉自己洞穴的家夥是孟戚的獵物。


    孟戚忽然轉頭對上禿毛老狐狸的眼睛,後者立刻哧溜一下跑得沒影。


    當飄萍閣殺手再次換位置躲藏時,禿狐狸忽然出現在孟戚前方,然後朝著一個方向跑跑停停,好像在引路。


    “哈。”孟戚背著手踱步,動作不緊不慢。


    作為龍脈,孟戚並不會對這種“優待”感到驚奇。他還知道禿狐狸同樣在防著自己,否則其他三隻狐狸怎麽不見了,這種報複心極強,又自以為聰明的小家夥們,真是有趣極了。


    龍脈喜歡有靈性的生物。


    ——狐狸就狐狸吧,反正現在自己是人形。


    飄萍閣的殺手終於發現自己似乎被狐狸纏住了,他皺皺眉迅速換了個地方躲藏。


    禿狐狸不斷地派出自家另外三隻狐狸潛行埋伏,每次瞅準殺手的位置後它就顛顛地來給孟戚領路,就這樣數次之後它已經機智地藏身黑暗,成功地躲開了飄萍閣殺手的視線範圍。


    孟戚:“……”


    飄萍閣的分舵沒找到,培養出一窩專門埋伏潛行揭穿殺手老底的狐狸。


    真是意外之喜。


    才怪!


    孟戚揉了兩下額角,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抄起了禿狐狸。


    禿狐狸驚呆了,這個人明明在十幾步開外,是怎麽忽然到眼前的?


    它正要掙紮,眼前猛地一黑,再睜開的時候赫然發現孟戚的左手提著一隻圓滾滾的小狐狸,這是禿狐狸的孫輩,此刻驚慌的爪子亂刨。


    餘下的兩隻大狐狸慌忙出來營救,一家四口想要發出叫聲,忽然感到一股可怕的氣息籠罩在頭頂。


    還能叫?直接瑟瑟發抖。


    禿狐狸滿眼絕望地看著孟戚。


    結果孟戚拎著它跟小狐狸晃了晃,像是在威脅另外兩隻,然後就維持著一手一隻狐狸的狀態,慢吞吞地繼續去找那個殺手了。


    不出孟戚所料,飄萍閣的殺手這次出來後沒有繼續“躲貓貓”,而是趁著夜色開始趕路。


    “他是沒看到你們,可是你們鬧出的氣氛讓他不安,像他這樣的殺手有直覺。”孟戚對著兩隻狐狸說。


    這算自言自語,因為狐狸根本聽不懂孟戚在說什麽。


    龍脈喜歡有靈性的生物不假,然而孟戚更喜歡欺負它們,這毛病源於沙鼠總是被欺負。


    變成人形的太京龍脈會不報複?不可能的。


    孟戚恐嚇完了,把手裏兩隻僵硬發抖的狐狸往草叢裏一丟,施施然地走了。


    飄萍閣殺手完全不知道圍繞著自己上演了這麽一出戲,他保持著警惕的姿勢一邊張望一邊施展輕功急奔。


    孟戚的氣息已然跟周圍天地融為一體,他的步伐看似遲緩,轉眼就到了殺手身後三丈遠的地方。


    如果不是月光下的影子可能暴露自己,孟戚直接站在這殺手背後都不會被察覺。


    月上中天,孟戚依稀看見前方出現了一座孤廟。


    廟很小,四麵牆一個院子。


    不見供奉舍利的小塔,倒是廟後豎著一排繡有經文的長幡。


    長幡有黃有白,不少都已經褪色了。


    孟戚看著那殺手繞過小廟,掠進長幡後麵陰森森的林子。


    “原來躲在墓穴裏。”


    孟戚恍然,這座廟其實是家廟,鄉紳宗族常在自家祖墳旁邊修一座廟,請附近的高僧或者名寺裏的和尚做住持。家廟日常所用的油鹽米布均由族中公出,這種家廟的規模通常不會太大,也不出名。


    除非這族裏出過一品大員,或者宗族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家中科舉應試之輩層出不窮。


    一般的家廟不會被人上趕著奉承,除了族人誰都不會去燒香,平日裏更是很少去。廟裏有三個僧人都算多了,還通常是一個老和尚帶著兩個小沙彌,老和尚是年老體衰找個地方安心念經養老,小沙彌則是被收留的孤兒。


    錢是沒有的,隻有缸裏存的米糧。


    除非餓急了,否則沒人去打劫他們。再者江湖人也不願碰這些家廟,因為誰都不知道這一家出過什麽樣的人。


    建得了廟供得了僧人念經的宗族,不敢說有錢有勢,至少不會窮,這樣人家的孩子如果不去讀書科舉,就是送去附近最有名望的武林門派學本事。除了尋仇,誰想惹?


    偏僻、陰森荒蕪、大部分人還繞著走。


    真是上好的藏身處,就不知飄萍閣是瞞著廟僧偷掘了墓穴,還是跟僧人裏外勾結。


    孟戚看著小廟裏忽然亮起的燭火,心裏有了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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