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麵兒山, 傳聞裏有強人山匪的地方。


    其實這座山不算大,地形更稱不上複雜, 就是大大小小的丘陵拚湊在一起。


    在多山的平州, 這樣的山頭可能連名字都沒有,隻因豫州地勢平緩, 故而這座山看起來非常顯眼。


    野店的人說, 西麵兒山曾有山匪盤踞, 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


    天下大亂之時, 到處都有匪盜, 他們嘯聚山林搶掠四方, 把老巢安在山裏並不奇怪。可是天下平定之後, 西麵兒山作為匪寨就不可行了, 夏日山中林木茂密,尚可遮擋身形,冬日萬物凋零, 到處都光禿禿的, 匪盜根本無處藏身。


    沒有天險,沒有密林,甚至連較大的山洞都沒有。官兵一來, 簡直一圍一個準。


    西麵兒山就這麽被“綠林好漢”放棄了。


    山中雖無猛獸, 但是黃鼠狼野狐夜梟之類的也不好惹,故而除了砍柴的樵夫,平日裏沒人進山。


    然而每隔數月,西麵兒山就隱隱有火光出現。


    等到白天去看的時候, 隻能在山裏撿到一些用過的火把。


    鬼是不需要火把的,胡大仙黃大仙這種東西也用不著,會用火把的隻有人。


    可是什麽人會偷偷摸摸在山裏集會呢?於是一些膽大包天的愣頭青,閑著無事跑進山裏蹲著,想要一探究竟,結果自然是被江湖人打得鼻青臉腫,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


    百姓可不懂什麽叫江湖,江湖對他們來說除了大俠就是強人山匪,這大半夜鑽山窩子還要揍人的,肯定不是好人,於是西麵兒山有強人的說法又盛行起來。


    然而這些江湖人隻是擺攤,叫賣些小玩意,天亮就散了。官府的人來了好幾趟都沒見著所謂的山匪,縣官怒氣衝衝,命人將那些傳播謠言的閑漢打了一頓板子。


    這下百姓不敢在明麵上談論此事了,有人堅持相信山中有強人,也有人不以為然。不管是哪一種人,都下意識地避開了西麵兒山,不到萬不得已,是絕對不會進山的,給外鄉人指路的時候,也會說山高林密不好去。


    偏巧墨鯉要找一個人跡罕至之處縫衣服,奔著西麵兒山來了。


    半途還遇到元智和尚,這行腳僧修為極高,他隱匿在側,墨鯉都未能及時發現。這讓墨大夫警惕起來,意識到荒郊野地也不安全,不能隨便對著沙鼠叫孟戚的名字,更不能由著沙鼠的性子想變人就變人。


    怎麽說,也得找個能遮擋四周窺看視線的隱蔽所在。


    這一找,就瞧上了這座山穀。


    四麵山壁,登高可望遠,穀中較為平坦,隻有一些稀疏的樹木。


    山壁掛滿了藤蘿,岩石間隙裏生有矮小的樹木,將岩洞遮得嚴嚴實實,好地方!墨鯉揣著沙鼠就進了石壁上的岩洞,隨便孟戚怎麽變,沙鼠胖娃什麽都行,不穿衣服也行。


    結果——


    誰能想到這山穀裏還有個鬼市呢?


    鬼市不是指鬼怪出沒的市集,而是說一個隻在夜裏出現,賣一些尋常鋪子不賣的東西,交易的貨物可能來曆有問題,或者貨物真假難辨的集市。


    鬼市很難見到,這跟它的成因有關。


    總得有一批人手裏的東西是不能去當鋪換錢的,而另外一批人又願意花錢買,這才能形成不見天日的鬼市。


    孟戚看了看手裏的布,忍不住道:“那個……大夫,我們下去看看?”


    還是不要糟蹋細布了,直接看能不能買到衣服吧。


    墨鯉默默地將針線跟布收了起來。


    ——龍脈不是萬能的。


    不管是懸壺濟世的神醫,還是曾助力開辟盛世河山的孟國師,依舊一件像樣的衣服都做不出來。


    沒衣服穿的孟戚老老實實地變成了沙鼠,任由墨鯉把它揣進懷裏,然後墨鯉悄無聲息地背著行囊沿著石壁滑了下去,繞到另外一個方向混進了人群之中。


    從石壁上方看,火光明晃晃的,然而真正站到攤位前才覺得光還是不夠亮。


    對大部分人來說,攤位上的東西,需蹲下來湊到眼前方能看清。


    擺攤的都是江湖人,脾氣不太好,這裏不像一般的廟會集市能夠把貨物隨便拿到手裏把玩,碰了要是不買可能會惹來麻煩,於是大家都沉默著東瞧西看,不輕易問價。


    墨鯉目標明確,直接往那個叫賣春山派弟子血衣的攤位去了。


    攤主是個粗豪的中年漢子,一臉亂糟糟的胡須,更用爐灰塗得臉膛發黑,想來做這種生意也怕暴露身份。


    他叫得雖然賣力,但是看熱鬧的人居多,真正腦子發昏想用血衣行騙的一個都沒有,中年漢子正在發愁,忽然看到直直地朝這邊走來的墨鯉,頓時眼睛一亮。


    “這位少俠……不不,這位公子,要來一件血衣嗎?”


    “沒沾血的衣服,有嗎?”


    墨鯉沒有遮掩自己的容貌,盡管夜裏昏暗,走到火把近前還是十分顯眼的。


    江湖人的鬼市,真正有名有號的高手基本不會來,因為這裏的東西在高手眼裏都是垃圾。


    賣血衣的攤主自然不會把墨鯉當做什麽神秘高手,他上下打量了墨鯉幾眼,搓著手壓低聲音道:“幹淨的衣服是有的,按照公子的身量來一件?這邊還有配套的春山派弟子腰牌,加在一起總共五兩銀子。”


    說著抬起袖子,依稀有塊牌子從墨鯉眼前晃了晃,攤主又迅速將它收了回去。


    “你不說,我不說,保管沒人知道。”攤主笑眯眯地說。


    五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這是攤主臨時加的價。


    誰讓墨鯉一看就跟那些窮得響叮當的江湖人不同。


    他在算計墨鯉,恰好墨鯉也在打他的主意。


    墨大夫想的很簡單,所謂春山派弟子的血衣,肯定不是真的。


    之前墨鯉遇到過春山派長老鬆崖,關於這個宗門的事情,他已經聽過不少了。春山派弟子眾多,行事張狂,樹敵極多,原本好好的一個宗門,就因為長老跟弟子都喜歡搞旁門左道,這個煉毒那個養蠱的,變成了正道不齒魔道不認的存在。可謂名聲都爛透了,攤主這個生意做得非常高明。


    然而春山派很有錢,勢力極大,還護短。


    鬼市上都是普通的江湖人,攤主也不例外。他不可能真的殺了一個春山派弟子,然後跑來賣血衣,這不是做生意,是自尋死路了。


    衣服是假的,衣服上春山派弟子的印記也仿冒的。


    一個能偽造大宗門製式衣物的人,怎麽說也會做衣服吧!


    “請你做一件衣服,多少錢?”墨鯉認真地問。


    攤主目光閃動,拒絕道:“我這裏隻有春山派弟子的衣服,貨真價實,你不買就走。”


    他表麵上賣血衣,其實真正做的生意是幫別人冒充大宗門弟子騙吃騙喝。


    可他也怕惹來麻煩,別家賣的信物腰牌什麽的,都是意外流落的真貨,他做的卻是長期生意,隻要有鬼市就擺攤。萬一有人穿了他賣出去的衣服出去殺人放火,栽贓大宗派的弟子,他的麻煩就大了。


    “我有一些布料,緊著要用,隻縫衣服,別的什麽都不要。”


    墨鯉邊說邊從行囊裏取出裁好的布料。


    攤主一看就噎住了。


    這當然不是什麽大宗派弟子的製式衣物,誰家弟子穿幾兩銀子一匹的細布?江湖上最有錢的勢力金鳳山莊都沒這麽闊氣!


    可是哪有到鬼市上讓人縫衣服的?隨便找家裁縫鋪子不成嗎?


    除非這件衣服要出現在某個重要地點,而且必定有人追查這件衣服的來曆——


    攤主心裏轉了七八個彎,想了無數個陰謀的可能,最終一咬牙道:“公子說笑了,我隻是個賣血衣的,又不是裁縫。”


    墨鯉還要再說,忽然感到懷裏的沙鼠用爪子拍自己的心口。


    沙鼠十分無奈,雇人做衣服是個主意,可這是鬼市啊!賣的東西不是來曆有問題,就是見不得光!


    沙鼠趁著夜色悄悄探出腦袋,然後拱動身體,給墨鯉指方向。


    墨鯉起初沒明白沙鼠的意思,還被它鬧得毛茸茸地發癢,好在夜晚在他眼裏跟白天沒什麽分別,隨便一張望就看到了遠處有個攤子上放著數套衣物。


    那攤主並不吆喝,所以墨鯉起初沒有注意。


    如今有了胖鼠授意,墨鯉抬腳往那邊走去。


    不像賣血衣的攤主毫無生意,那邊陸續有人跟攤主議價。


    鬼市的買賣很特殊,不公開談價格,都壓低嗓門悄悄嘀咕或者打手勢,除了攤主跟買家誰也看不到。懂行的就能花合適的價格買到東西,不懂的人會被狠狠訛詐一筆。


    攤位上的衣服很雜,有富家員外式的綢緞袍子,有公子哥兒喜歡穿的蘇繡錦緞,甚至有低品級的官袍,配著各種帽子靴子,有舊有新,成套地堆在一起。


    這年頭,賣衣服的鋪子不會賣帽子,賣帽的鋪子也絕不賣靴子。


    什麽身份的人戴什麽帽子,連賣這些的鋪子都不一樣,一個普通人想要冒充有功名的讀書人,那套見官的正式衣裳就極難置辦。可要是弄到手,就意味著極大的便利。


    墨鯉明悟這是怎麽回事後,立刻撇開了那些半舊不新來曆可疑的衣物,隻去看那些簇新的、未曾漿洗過的衣裳。


    這樣的衣服很少,而且不成套,不是紋繡醜就是顏色怪,像是鋪子裏賣不出去的成衣,被人一股腦搜羅了來。


    ——普通的鮮亮衣料即使不下水,三五年也要褪色,是不能長久囤積的,流落到鬼市來並不奇怪。


    話雖如此,可眼前這些也太出奇了。


    墨鯉艱難地在一件顏色好像打翻了醬壇子的員外袍、一件胸口繡著五彩蟾蜍的白底羅袍、一件讓人眼瞎的鬆綠緞子繡粉桃、以及一件染壞了色的嫣紅羅衣裏做選擇。


    特別想把胖鼠拎出來,讓它用爪子自己選。


    沙鼠:“……”


    沙鼠哪個都不想選。


    沙鼠眼睜睜地看著墨大夫拿著那件嫣紅色袍子去跟攤主講價了。


    嫣紅就是俗稱的姹紫嫣紅,極是鮮豔。


    孟戚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男人用這個色的布料做袍子。


    而且這件袍子的布在染坊的時候就沒染好,色澤不勻,原本可能看著不明顯,隨著衣料存放時間變久,一部分嫣紅就褪成了粉色。


    孟戚想要強調,在別人眼裏楚朝國師已經八十七歲了。


    哪有八十七歲的國師穿這種袍子的!


    然而瞥一眼攤位上的員外袍和五彩蟾蜍袍,以及那件又紅又綠活像紈絝子弟的衣服,胖鼠默默低下頭,看著短小的爪子,恨沒有早早學會縫衣服。


    攤主出乎意料地給了一個公道的價格,一看就很想賣掉這件衣服。


    他收了墨鯉的錢,甚至心情甚好地恭維說:“公子一表人才,眼光也好。”


    胖鼠有苦說不出。


    墨鯉若有所思。


    “公子買刀嗎?上好的刀,一點損壞都沒有。”


    旁邊攤位的人立刻湊過來招攬生意,大約是看墨鯉不像江湖老油條,買了這麽醜的衣服還不跟攤主講價,直接給錢(旁人看不到給了多少,隻看到沒有你來我回的比劃講價),特別像冤大頭。


    “不,買我的劍,這是空空門偷來的好貨,上麵還鑲了珍珠呢。”


    另外一個賣兵器的攤主也蹲不住了,跳出來說,“他那是什麽刀啊,八成是屍體堆裏撿的,不吉利得很!昨兒四幫十二會打起來,我可是見到他了。”


    “胡說八道,這是我換下來的兵器,我前陣子得了更好的刀,這把用不著了。”


    “嗬,用卷了口的刀,還敢說沒損壞?”


    “你這是壞規矩!鬼市願買願看,願打願挨,哪個多話了?”


    兩人罵著罵著索性抄著各自售賣的刀劍打了起來。


    立刻有人叫好,圍來看熱鬧。


    墨鯉趁亂脫身,悄悄回到岩洞,把胖鼠往那件嫣紅袍子上一放。


    “穿。”


    言簡意賅。


    沙鼠睜著烏黑的眼珠,踮著後肢,伸爪搭住行囊。


    想繼續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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