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盞外麵蒙了藍色蠟紙, 故而顯得藍幽幽的燈籠懸掛在祠堂門前。


    損壞的門檻丟棄在廊下,體積龐大的香爐翻倒在旁邊, 上麵積滿了灰。


    匾還在, 字跡依稀可辨,牆壁跟柱子上塗的朱紅已經褪了。院子裏生滿了荒草, 有的還長到了屋簷瓦片的縫隙裏, 簷角懸掛的銅鈴孤零零地垂著, 風吹也不響。


    夜梟在暗影裏發出淒厲的叫聲, 人一來, 就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墨鯉環視四周, 幾個手持棍棒的粗漢躺倒在地上。


    方才進門時候, 這些人以為墨鯉是來搶地盤的, 怒叫著直接衝了上來,結果眼前一花就成了這幅模樣,再加上摔得生疼的屁股, 這才駭然四顧。


    “什麽人?”


    “是陳麻子派來找麻煩的嗎?”


    質問聲戛然而止, 因為他們看到了被陸慜一把推進來的歪嘴首領。


    他們首領臉上青了一塊,神情惶恐。


    其他扮成行屍的人也被接二連三地攆了過來,有的滿身是泥, 有的顫抖不止, 都鵪鶉似的縮著脖子。


    這下不用問了,絕對是撞到了硬點子。


    眾人瞬息無聲,神情與其說是慌亂,不如說是一塊石頭最終落下的茫然。


    ——在太京附近行騙, 他們當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出事嗎?


    偷盜行騙不同於殺人,殺人可能是一時情緒上頭,但有準備有預謀的行徑,人們多多少少都想過最壞的可能。


    看到墨鯉等人沒有上來就殺,他們心底又升起了微小的希翼。


    “這位……”


    歪嘴首領不知道怎麽稱呼這幾個煞星,他哭喪著臉求饒道:“是我們瞎了眼,招惹了諸位,可是兄弟們是真的沒錢,渾身上下都搜刮不到幾個銅子的。”


    “騙不到錢,為什麽還要繼續留在這裏?”墨鯉忽然問。


    首領神情訕訕的,隨後辯稱:“回去隻能耕田種地,受各種盤剝,一年到頭也賺不到幾個錢。風調雨順的話,倒是勉強能填飽肚子,酒肉什麽的就別想了,這裏雖然饑一頓飽一頓的,可是飽的時候是真的能吃飽,酒也管夠。這不都是沒辦法嘛,是年複一年地過那黃連汁熬的日子,還是願吃點苦換得幾天鬆快日子?咱們就是選了後一個。”


    陸慜愣住了,現在百姓的日子都這麽難了?


    “胡言亂語!”孟戚冷著臉道,“你們是湘西趕屍人,根本不是農夫,哪兒來的耕田種地?拿別人的難處套在自己身上,以為這樣可以蒙混過去?”


    眾人一驚,歪嘴首領連忙道:“不不,真正的趕屍人隻有四五個,其他都是……我教出來的,沒趕過屍,就是嚇嚇過路的。”


    他瞅著孟戚墨鯉的臉色,訕訕道,“這江湖道上的,也都知道趕屍是什麽行當。我們兄弟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跟著我回老家去重操舊業,還不都是騙人嗎?這騙活人的錢,總好過騙死人錢不是……”


    陸慜一愣,湘西趕屍是什麽他都不清楚,更別提知道這裏麵的貓膩了。


    墨鯉隨口用傳音入密告訴他:“所謂趕屍,就是把屍體分成幾塊幫人帶回去,晚上裝作屍體趕路,白天休息。到了人家裏,靈堂不許有人,再把屍體拚湊起來,露出手跟腳,衣服裏填滿稻草,別的地方上麵貼滿符籙,聲稱不許生人碰觸否則會詐屍。由家屬看過一遍後,即刻封棺,待日下葬。有些趕屍人,隻帶了屍體頭顱跟四肢回來,屍體軀幹都被他們燒掉或埋掉了。”


    陸慜雙目圓睜,不可置信。


    時人尤為重視屍身完整,絞刑較之砍頭,在刑律上屬於更輕一些判罰就是這個道理。即使自盡,人們也多選擇投水投繯吞金,動刀子的都少。


    陸慜怒喝一聲,就要把人揪起來痛打。


    歪嘴首領見勢不妙,慌忙閃避。


    “做趕屍行當的人,當年我也見過幾個。”孟戚放慢語調,聲音裏透著刺骨的寒意,他盯著歪嘴首領,後者隻覺得像是有刀子從臉上剮過。


    “最早的時候,趕屍人運的也是整具屍體,後來就變了……”


    “為何改變?”墨鯉不由得地問,關於趕屍的說法,是秦老先生告訴他的,關於這行當裏的他倒不清楚。


    “正常運棺回鄉的,要遭人白眼,而趕屍人是被畏懼的。他們住的地方是沿途村落劃分出來的專用屋子,就連去歇腳的腳店茶水鋪也是不解活的同行。死者親屬恭恭敬敬地送上謝禮酬勞跟吃食,逢年過節還要拜會一下,連謝三年,直到喪滿除服。這裏麵種種的好處,讓他們選擇做一個裝神弄鬼的趕屍人,而不是運屍者。”


    孟戚嘲諷地看著東倒西歪的眾人,冷笑著繼續道,“有人不信他們在趕屍,悄悄跟蹤,想看他們有沒有攜帶屍體上路,為了掩人耳目,他們索性棄去屍體。又製造意外,謊稱驚動走屍的人厄運當頭,半年內必定送命,說是謀財害命也不為過。”


    “不不,小的沒這麽做過。”歪嘴首領一口否認,奮力辯解道,“那都是老黃曆了,四十年前官府在湘西抓了好多人,個個論罪下獄,還把遍布湘西的那趕屍人所住的陰宅全部推平了……早就沒飯吃了,不然怎麽會流落到此地行騙呢?”


    墨鯉在心裏一算,這是楚朝時官府下的命令。


    多半是察覺到趕屍人的罪行,故而以雷霆手段鎮.壓。


    然而趕屍人在湘西一帶算是根深蒂固,總有漏網之魚逃過一劫,歪嘴首領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就算讓你回去趕屍,你們也不會肯。”孟戚直接戳穿這夥人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說,“正如你方才所言,勞神費勁地過日子,怎麽比得上這裏騙人快活?留在朱侯祠附近扮走屍嚇人,既不用翻山越嶺,也不用費心思處理屍體。”


    歪嘴首領語塞。


    是啊,這種前腳出門嚇人,後腳立刻就能得了財物的日子多好,傻子才重操舊業呢!再者楚朝官府當年把他們的把戲都揭穿了,那邊恨他們的人更多,回去不是找死嗎?


    墨鯉挨個看過去,發現眾人都下意識地閃避著他的目光,心中便有所悟。


    孟戚將人丟在院角,直接進了祠堂。


    墨鯉原本是要進去的,不過錦水先生連同馬車還在祠堂外麵,他擔心陸慜不是這些人的對手,於是就站在院子裏沒動。


    朱侯祠的損毀並不嚴重,建築大致還保持著完整,最大的問題還是年久失修。


    墨鯉走到香爐旁邊,伸手摸了摸上麵的灰塵。


    歪嘴首領一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們的舉動,這時候忽然靈機一動,心想莫非這兩人是為了拜謁朱侯祠而來?


    這事很常見,每年都有很多書生慕名來此,然後就成了歪嘴首領等人眼中的肥羊。


    歪嘴首領在心裏哀歎一聲,原本他隻覺得自己倒黴,眼前的“肥羊”是他們從另一夥人那兒搶來的,朱侯祠附近這麽多騙子劫匪,即使他不動手也會有別人的,估計就是欠缺了點運氣罷。


    如果這兩人就是衝著朱侯祠來的,那就沒什麽運氣的問題了,今天注定要栽。


    在這片荒郊野地,朱侯祠就是最好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跟手下的兄弟都有幾手功夫,還未必能占住這裏。如今這種優勢倒成了索命符,這個趕屍人首領怎能不懊惱?


    “我這裏有香,公子要用嗎?”


    歪嘴首領拚命給手下使眼色,墨鯉意外地轉頭看他。


    首領費勁地擠出笑容,手下動作也快,竟然真的從角落裏摸出了一盒子香。


    這是比較劣質的檀香,混雜著刺鼻的味道。


    墨鯉垂眼接過盒子,詫異地問:“你們留著這種東西做什麽?”


    首領心裏咯噔一下,然而他沒有別的選擇,隻能硬著頭皮賭了。


    “這……傳聞都說朱侯有馭使神鬼之能,雖說我等不識幾個字,但好歹也得他老人家庇護,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偶爾也上上香的。”


    “是嗎?”


    墨鯉隨手將裝著檀香的匣子擱到了旁邊。


    這時孟戚也出來了,盡管神情不虞,但也沒有什麽殺氣。


    歪嘴首領暗道一聲僥幸,如果不是民間把朱晏傳得神乎其神,讓人忌諱,換了另外一個楚朝舊臣,他們早就把這裏折騰得麵目全非了。


    “這些人應當如何?”墨鯉以傳音入密問孟戚。


    留在這裏顯然是不行的,不是為了朱侯祠,而是為了不禍害過往行人。


    問題是抓走了這批趕屍人,還有其他騙子——就算把附近所有盜匪都抓走,隻要有一兩個漏網之魚,不出一年,這裏又是盜匪嘯聚。


    無他,來錢太快了。


    曾經勾結盜匪的衙役,以及一起設套坑人的小鎮百姓,已經過慣了“好日子”,又怎麽甘心斷掉財路呢?


    這些人罪不至死,殺是不行的,殺也殺不盡。


    孟戚未必重視友人死後的哀榮,因早有準備,看到朱侯祠破敗的景象也不會太過悲傷,可是朱侯祠淪為盜匪老巢,這就不能忍了。


    “這有很難,不是有現成的人嗎?”孟戚示意墨鯉去看陸慜。


    “你是說?”


    “太子……不,永宸帝隻讓我們把他弟弟帶出太京,約定在一處地方交給錦衣衛接應。負責這件事的八成是宮鈞,熟人嘛,更好辦事了。”


    “……”


    墨鯉看著孟戚嘴角邊的笑容,心想胖鼠又要攪事了。


    果然聽到孟戚繼續說:“想辦法聯絡上宮鈞的人,我看陸慜這小子很有進取心,也不想離京城太遠,附近的鎮子就是個好選擇。”


    “還能順帶將錦水先生留下,徹查舞弊案?”墨鯉扶額。


    “正是。”孟戚沉聲道,“這條財路之所以好,都是因為官府不願意跟朱侯祠牽扯上關係,總是避著這邊,還要顧忌不被皇帝待見。這些騙子才能安穩地藏身在此,隻要來個釜底抽薪,事情就變得容易許多。”


    錦衣衛的名聲可不是白給的。


    就算有再好的財路,隻要人們聽到錦衣衛三個字,就會立刻縮回去。


    墨鯉沉默良久,方歎了口氣:“何至於此!”


    天下為何會變成這樣呢?君王的喜好,能主宰千萬人的生死,一個擔憂惹來麻煩的顧忌,便能讓縣官對盜匪視而不見,如今連錦衣衛都能成治國良策了,豈不荒謬?


    被烏雲遮住的天空終於淅淅瀝瀝地落下雨。


    墨鯉用內力排開雨水,他所站在的地麵都是幹的。


    歪嘴首領目瞪口呆,因為聽不見這兩人說話,愈發惶恐了。


    孟戚皺眉看了看他,轉眼就把所有人穴道封住,然後將墨鯉帶進了祠堂。


    裏麵散落著亂七八糟的被褥跟鍋碗瓢勺,隻有主堂還算幹淨。


    墨鯉一直走到牌位供桌前,供奉的雕像隻能看出一個身著官袍手持玉笏的人,眉眼臉龐都是極為標準的雕法,也就是說,根本看不出跟別人有什麽區別。


    “故樂陽侯朱文獻公之位。”


    文獻是朱晏的諡號。


    聰明睿哲曰獻,知質有聖曰獻。一個人有通曉天下之智,又有經天緯地之才,獻這個字都是低的。


    “樂陽侯是個怎樣的人?”


    墨鯉聽過愛吃羊肉的鄧宰相,家中


    園子特別漂亮的宋將軍,孟戚沒怎麽說過朱晏。


    任何人都有至情至性的一麵,聖賢也不例外。


    孟戚皺了皺眉,果斷地把老朋友賣了。


    “朱晏很懶!”


    “懶?”


    墨鯉愣住了,朱晏是江南人氏,哪兒文風鼎盛,不足十六歲的秀才出口成章的神童隔三差五就能冒出一個。在這種情況下朱晏還是少年成名,他飽讀詩書,幾乎無所不知,世人甘拜下風。這樣的人怎麽會懶?


    “他怕吃苦,又怕麻煩。太陽不升到中天是不想起的,加上身體差勁,畏寒怕熱,常說天下平定之後,就要辭官在家悠閑度日,看書喝茶吃瓜果總之別想讓他天不亮就去上朝。”


    孟戚出神了一會,繼續道,“他懶得說話罵人,懶得爭第一謀主之位,不成婚不生子,鄧書生曾說就算天下絕色輪番脫光了衣裳從朱晏麵前過,都不如一本書更吸引朱晏,畢竟翻書更省力。”


    墨鯉聞言先是好笑,隨後仲怔。


    這麽怕麻煩又怕吃苦的人,卻決定匡扶天下,為楚元帝出謀劃策,最後病死於軍中。


    “孟兄,故人已矣,仍會有人如同樂陽侯這般心懷天下,不求名祿,隻為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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