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打著船幫, 黑瘦漢子領頭把暈倒的查爺裝進貨物的麻袋,偽裝成扛貨搬上了這艘船。


    老船工拿著煙鍋袋子坐在踏板上, 唉聲歎氣。


    陸慜費力地牽著馬上了船, 栓好了又去拉錦水先生帶來的那匹,那馬看到水就緊張, 一個勁地在岸邊扭脖子撅蹄子。


    書生驚魂未定, 抱著包袱坐在他帶的那口箱子上。


    “快, 再加緊一些!”老船工站起來催促。


    苦力們埋著頭幹活, 誰都不敢露出異樣的表情, 遠遠看去, 這艘船跟別的商船沒什麽分別:隻有一輛馬車, 扛貨的人也不多, 吝嗇的小商客通常都是這般。


    然而這艘船有問題,上船仔細一看就知道,所謂的貨物除了倒黴被裝進麻袋裏的人, 就是一些破棉襖破棉絮, 連同幾件鍋碗瓢勺。


    加上老船工與苦力這樣緊張的模樣,怎麽看都像是一群碼頭苦力準備悄悄潛逃。


    同樣是潛逃的錦水先生:“……”


    他不禁苦思,事情是怎麽變成這樣的呢?他專門挑選在遊春會這一日出門, 一直到出了京城, 他才敢露出臉張望,生怕被人發現,結果半路上被撞壞馬車崴了腳。還好遇到了人幫一把,等到了碼頭又差點被人“賣”了。


    最後峰回路轉, 攔路埋伏的家夥被拿下了。


    ——真是大起大落,簡直要把人嚇死。


    不遠處,一個苦力小聲嘀咕道:“為什麽要把他們帶上?這不攪事嗎?萬一他們扭頭去報了官,我們就全完了。”


    “那書生是查爺要抓的人,人家跑都來不及,哪會給我們找麻煩?”


    黑瘦漢子強定心神,繼續說服眾人,“碼頭上這麽多人,要是他們隨口跟誰一說,或者找人打聽我們跟查爺,事情就糟了!現在隻要把人送過江,碼頭這兒就沒留線索,等查到兄弟們頭上,大夥兒早就走得沒影了。”


    “對對,耗子說得在理,不能把人留在碼頭上……不要錢也得送過江!”


    “胡說,錢還是要收的!”


    孟戚笑意加深,這些人以為很小聲的嘀咕,其實跟當麵說沒兩樣。


    這個諢名為何耗子的黑瘦漢子,膽子出奇得大,在那個所謂的查爺昏倒之後,他愣了一陣竟然沒管鞋子是怎麽飛到查爺臉上的,直接爬下貨堆,扯過幾個麻袋就開始裝人。末了還勉強維持著鎮定過來招呼他們上船渡江,原來是打著這個主意。


    “這家夥腦子轉得挺快。”孟戚低聲跟墨鯉說笑。


    墨鯉神情奇異地看了他兩眼。


    自家沙鼠稱讚一個綽號叫耗子的人,能不覺得怪嗎?


    船艙裏彌漫著魚腥味跟苦力身上的汗臭,艙壁倒是洗刷得幹幹淨淨,老船工看到人都上得差不多了,擱下煙槍,主動走過去捋了捋那匹犯倔的駑馬腦袋後麵的鬃毛。


    馬竟然真的變得乖順了,很快被老船工牽著上了船。


    陸慜目瞪口呆,待他回過神,忙不迭地趕上前想要學這手禦馬之術。


    老船工悶不吭聲地拉錨,扯帆。


    陸慜跟在他後麵,知機地幫把手,於是也跟著忙得團團轉。


    墨鯉一時無言,這莫名其妙就成了幫工,都不知該說陸慜是容易被拐呢,還是稱讚他心思單純好學勤懇。


    “開船嘍。”


    老船工招呼一聲,撐著船篙抵住碼頭的青石,讓船慢悠悠地順水飄離了渡口,


    苦力們抄起船槳,埋頭使力。


    碼頭附近都是船,有進有出,船幫偶爾還會碰到。


    “唷,何耗子!你不在碼頭上待著,怎麽過來給老楊頭操槳了?”


    “這不,老楊頭的船上缺人,有位商客急著包船走,我就過來撈點兒酒錢。”黑瘦漢子滿臉笑容地說,還隨口邀人,“等回來一起喝酒啊!”


    “得了,你小子就是嘴上說得響,向來吝嗇得連盤豆幹都舍不得出。”那船工抱怨了幾句,就撐著船慢慢離開。


    何耗子隻是陪著笑,臉上慢慢起了愁緒。


    青江水急,撐船駛離碼頭沒一會兒,眾多船隻就各自散開了。


    他們搭乘的這條船不大也不小,外表更是破舊粗陋,一點兒也不紮眼。


    “等等,渡口在那邊!”錦水先生緊張地說。


    這條船似乎順著江水往下遊走,而不是去江對岸。


    老船工頭也不抬地說:“那裏危險,得沿著江去下個渡口。”


    陸慜沒搶到船槳,索性蹲在船舷邊張望。


    錦水先生看得心驚膽戰,他坐立不安,等見到同行的孟戚墨鯉鎮定如常,他又勉強定下了神,低聲問:“二位可懂水性?”


    墨鯉沒說話,因為他不知道怎麽答。


    孟戚失笑,故意道:“先生怕了?”


    書生啞然,人就在江上,船要是被鑿沉,誰能不怕?


    “不會的。”


    背後冒出的聲音把錦水先生嚇了一跳,他連忙扭頭,看到了陸慜的臉。


    二皇子灰溜溜地回到了船艙,因為老船工發話了,嫌他蹲在外麵礙事。結果一進船艙就聽到錦水先生憂心忡忡的話,差點笑了出聲。


    然後就對上了墨鯉孟戚齊齊看來的眼神,陸慜瞬間矮了半截。


    “咳……江上這麽多船,雖然離得遠了,但如果真的沉下去,必定有人能看見。再說了,鑿船無非是要謀財害命。這財,我是沒有的,大夫他們沒有,而先生你也不像有的樣子。”


    錦水先生的臉色一陣青,又一陣白。


    “至於害命嘛,他們這些苦哈哈,還犯不著用一艘船來博取你的仇家……或者什麽人的歡心。帶路坑人不費本錢,鑿船就不同了。”


    “說得好。”孟戚笑著點頭。


    墨鯉發現二皇子當真是開竅了,這裏麵的要害關係他尚未去想,陸慜已經說得頭頭是道了。


    ——主要是一條魚怕什麽鑿船。


    錦水先生極是窘迫,當初在碼頭上,他對陸慜說附近跟著的人都是“收領路費”的地頭蛇,又主動給了錢,結果何耗子把他們往危險裏帶。


    如果他真的怕這怕那錯過這趟船,留在碼頭上了估計還會遇到危險。


    書生越想越是惶恐,加上緊張憂慮,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甚至眼前發黑。


    “先生。”


    這聲音像一盆涼水,一下把書生潑醒了。


    他恍惚著抬頭,看見墨鯉不知何時又把一卷書拿在手裏,孟戚坐在旁邊,悠閑地拿著一包荷葉糕,清甜沁人的香味像是灌進了他的腦子。


    這低矮破舊,原本充滿魚腥氣跟怪味的船艙,也變得沒有那麽昏暗壓抑。


    水流跟船槳接觸的拍打聲,有規律地傳耳中,書生繃緊的身軀逐漸放鬆,煞白的臉色慢慢好轉,他定了定神,苦笑著道了一聲慚愧。


    “為吾之事,攪擾諸位不得安寧,實是慚愧。”


    “先生客氣了。”


    孟戚就著油紙包,將荷葉糕送到墨鯉麵前,後者擺了擺手。


    “栗子糕?”孟戚又伸手去車上摸。


    錦水先生:“……”


    除了女眷跟年紀尚小的孩童,哪有路上帶糕點的?這東西容易碎,既貴又不經放,饅頭油餅以及肉幹醃菜才是常見的吧!


    陸慜卻覺得十分快意,識相的就趕緊滾蛋,要留下來同行就隻能像他這樣當瞎子聾子,隻有不看不聽不想,才不會為難自己。


    “事已至此,先生能否說說,這查爺是什麽來頭?”孟戚用腳踩了踩旁邊的麻袋問。


    錦水先生猶豫地看了一眼船艙外。


    他還不清楚這群人把查爺捆了上船想做什麽。


    這時老船工進來了,重新拿起煙鍋袋子,作勢衝著眾人抱了抱拳。


    因是長者,眾人便都站起來還禮。


    其實孟戚手裏還拿著荷葉糕,眼角餘光看到墨鯉有動作,他才反應過來。


    ——這沒什麽不樂意的,不就一個禮?坐著不還禮是年長,站起來說明自個年輕啊!


    老船工操著一口沙啞蒼老的京畿方言,目光炯炯。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今兒能坐上小老兒這條船的,都是命數跟緣份。既然如此,小老兒也就開門見山,把話擺出來說明白!”


    老船工一指麻袋,沉聲道:“這查七,是咱們京畿一帶道上的人物,本事不大,來頭不小。據說他老子娘乃是京中大員家的配房,後來主家發了恩典,給了良籍,背地裏卻仍舊給主家當差。幾位甭問他主家名姓,這事說什麽的都有,可他欺行霸市,在碼頭這邊作威作福,不是一日兩日了。夜路走多了要撞到石頭,這家夥倒也碰上過幾個硬點子,還被折騰到巡城司衙門裏去過,可沒幾日就囫圇個兒出來了,怕是連頭上的發絲兒都沒少半根。”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半句不打磕,把陸慜聽得津津有味,就差抓一把瓜子吃了。


    跟茶館裏說書的是一個味道,感覺後麵馬上就要出現欺男霸女,作惡多端,最後被某某大俠打得哭爹喊娘的情節了。


    再一想,這大俠可不就是本王……本王這邊的人嘛!陸慜偷看那兩位鎮定如常的高手。


    “如果這是身後有人的潑皮無賴也就罷了,這查七還練了一身橫練功夫,一拳能將小老兒這船的艙壁砸個窟窿,他還跟鏢局武館的人結交,撒起錢來更是大方,故而京城一帶無人敢招惹。”


    孟戚不以為意,所謂的無人敢惹,其實是本事大身份高的人根本沒聽說過。


    譬如宮鈞宮副指揮使,隨便一句話就能把查七抓了,順帶還能把這家夥做的事翻個底朝天,可是太京足足有幾十萬人,像這種暗地裏給人辦事的狗腿子不知有多少。


    老船工邊說邊打量,卻發現孟戚墨鯉似是不為所動,而那車夫打扮的小子撇了撇嘴,神情譏諷。


    老船工眉毛皺成了一簇,心中把何耗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麵上硬撐著氣,朗聲道:“如今為了諸位,算是狠狠得罪了查爺,人也不敢留在原處,怕他亂叫亂嚷,害得碼頭上混飯吃的兄弟們倒黴。等會兒下船,這人就送給你們了,愛帶去哪兒便帶去哪兒,不管殺了埋了扔了,小老兒都不知情。”


    “老人家言重了。”孟戚收了荷葉糕,取下戴著的鬥笠。


    他的麵容露出來,老船工先是睜圓了眼,隨後神情愈發難看,暗罵何耗子拎不清究竟招惹的是何方人物,這麻煩估計是甩不脫了。


    墨鯉把孟戚按了回去,不讓他說話。


    想要把事情問清楚,墨鯉覺得這活兒還得自己來。


    “如您所言,都是湊巧,恰好趕到了一塊。”墨鯉放緩語調,似不經意地說,“老丈的船停在這裏,外麵的幾位兄弟也收拾了家什,想來是早有準備,不願在這片碼頭待下去了。”


    不管查爺還是他們這輛馬車,都是無意間卷入了這群苦力的“潛逃”計劃。


    苦力,就是賣力氣吃飯的人。


    這處不能待,就去別處,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何耗子這幫人卻要偷偷摸摸,瞞著所有人跑路,這裏麵就有問題了。


    墨鯉雖然揭穿了這件事,可他神態也好,語氣也罷,都像是與老船工談瑣碎家常般平和,不會令人感到半分不悅。


    這從老船工皺緊的眉頭就能看出,錦水先生在旁邊暗暗稱奇,隨後他想到墨鯉上門求銀針,自己起初也沒好聲氣,最後不知怎麽著就把針賣了,還覺得這位大夫為人和氣,頗有幾分好感。


    “……”


    錦水先生打了個冷戰,不敢再想。


    墨鯉接著問道:“查七來堵馬車,我聽外麵那位何兄弟說,查七這些日子已經在渡口碼頭抓了不少書生,可有此事?被他們帶走的人呢?”


    老船工抽了一口煙袋,掀著眼皮道:“這事,你該問他了。”


    煙鍋袋子指著錦水先生,後者靜默一陣,苦笑道:“你……你們被查七這群人看到了臉,除非永遠不回太京,否則會有大禍臨頭。”


    書生說著,起身一個團揖,愧然道,“本是醜事,亦羞於提及。而今若繼續隱匿,唯恐諸位因不明事情始末,遭那魚池之殃,便請諸位勉為其難,姑且一聽了。”


    ***


    錦水先生本姓賀,他隻說姓,沒報名。


    賀家祖輩行醫,有一手針灸、正骨的工夫,雖說不上是名醫神醫,但是在所住的坊間也算小有名望。


    賀生並非是對行醫診病沒興趣,而是自小家中沒打算讓他繼承祖業,他少年聰慧,讀書很是了得,父輩看到了盼頭,指望他科舉做官。


    二十來歲,就能寫一手念著通暢舒泰,合撤押韻的八股文章。


    雖文采稍顯不足,立意不高,但也算是出類拔萃,一路考上了舉人功名。他正待閉門發奮讀書,揣摩文章,考個進士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時,楚朝亡了。


    太京血流成河,許多百姓死在混亂之中。


    賀生父祖皆死,他心中懷恨,也不肯做齊朝的官,考齊朝的功名。


    因家徒四壁,無以謀生,就隻能代人寫書信,加上製針賣針。


    這般安安穩穩過了數年,不想禍從天降——


    “有人網羅了一群沒有繼續考科舉的讀書人,威逼利誘,乃至強行擄走,也不為別的,就是科場舞弊,為一些人冒名代考。”


    錦水先生咬牙道,“我們這些人,有的是因為改朝換代的時候,三代之內的親族獲罪,奪了功名名,有的是當年齊帝殺入太京時,混亂裏落下了殘疾,乃至家中無錢,親族重病等等。”


    “如何冒名代考?”孟戚詫異地問,“楚朝不是已有規定,進科場考試時,除了搜查夾帶,看畫像之外,還令同鄉之人一起入內,令士子大聲報己之名。秀才以下倒也罷了,凡考到了舉人,哪個沒有同窗,要如何冒名?”


    “吾等拿寫有自己名姓籍貫的號牌入內,各自入內,等開了考,寫完了文章,寫的卻是旁人的名字。那些人交的考卷,寫的是吾等之名。”錦水先生神情沉痛,雙手緊握。


    陸慜瞠目結舌。


    孟戚搖了搖頭。


    吏治也好,舞弊也罷,總有數不清的空子鑽。


    縱然前麵補過,後麵又出現新的裂隙。


    “這般做法,能用一時,卻用不了一世。”孟戚揚眉,特意給墨鯉解釋道,“這文章必定是寫得不上不下,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太好引人注目,太差不一定能考上。這還得代考的人寫文章是有這等水準,需知就連考上的進士自個兒,匿名答卷混入下一科考,都未必能中。”


    錦水先生苦笑道:“不錯,所以能代考會試的,隻有我一個,他們主要還是在鄉試那兒動手腳。考上了便是舉人,花錢使銀子就能外放做官了。齊帝陸氏,武人出身,雖然擺著禮賢下士的樣子,可他沒法出科舉考題,也不關心一甲之外的人寫的文章,鄉試連解元的卷都不看。主考官不是年年相同,齊帝對臣子有防備之心,不讓他們年年都有門生。這卷麵的字寫館閣體,想按照字跡辨認出問題,還不如根據文法習慣呢?可即便如此,快十年了,也沒有考官辨出某年的二甲,與某年三甲的文章,像是出自一人之筆。”


    他等得絕望,又無力掙脫。


    “因貪生怕死,未有破釜沉舟之心,這些年日子過得渾渾噩噩。這街麵上的人,譬如查七,早早就識得了我們。在太京府衙,我們還有一筆筆欠條白條,是各種借口捏造的債務,所以住在家中,還要被保甲鄰裏監看,不許跑了……”


    錦水先生喃喃道,“還有更倒黴,直接被拘在他們備好的院子裏,好吃好喝,不準出門。我費勁搭上了風行閣,起初隻想借著寫話本的機會,把這事捅出去,可是風行閣聽了之後,根本不當回事。這些消息直接就能買到,隻要有人問舞弊之事,就能得到詳盡消息,結果呢?無人關心,無人查案,無人追究……”


    何耗子在艙外伸著腦袋,船槳拿在手裏一動不動,應是偷聽對話到忘了劃船出力。


    老船工一聲喝,何耗子立刻縮了回去。


    錦水先生重重地歎口氣,抱著包袱說:“事不能做一輩子,知道得太多,做得太多,總有一天是要腦袋的。我不想方設法地跑,莫非要等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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