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先是狂風, 又是暴雨,夾雜這震耳欲聾的炮聲。


    內城裏的人都不敢睡了, 一邊吩咐家人嚴守門戶, 一邊緊張地等待著消息。


    整座內城大概隻有劉將軍府裏的氣氛與眾不同。


    墨鯉進入臥房,解了外衣準備打坐調息, 忽然心裏一動, 隻是擺了個姿勢閉上眼睛, 並沒有真正的運功。


    過了片刻, 便有人無聲無息地來到他身側。


    “大夫?”


    孟戚試探著喚了一聲。


    墨鯉不出聲, 正要看孟戚要做什麽, 結果感到身上的內裳被輕輕拽了開來。


    “……”


    這種解衣的手法相當高明了, 如果墨鯉是普通人, 又酣眠正好,估計完全發現不了。可孟戚明明知道這種小動作會驚醒墨鯉,為何還要怎麽做?


    ——莫非是要等自己惱羞成怒?


    墨鯉一動不動, 兀自閉著眼睛, 他倒想看看孟戚缺了自己這場戲怎麽唱下去。


    那隻手稍稍拉開了衣襟,果然停住了。墨鯉不動聲色地等著孟戚繼續搗亂,結果一個氣息無限挨近, 溫暖的吐息好像直接映在了自己胸口, 墨鯉瞬息身體一僵。


    這是?


    他猛地睜開眼睛,孟戚也適時退開,定定地看著墨鯉。


    “你,你在做什麽?”


    “衣服破了總得補。”孟戚頓了頓, 認真道,“等天亮之後,城內會再次戒嚴,劉澹如果帶著人跑了,咱們上哪兒找新的衣服?還是補一補吧,否則裂口會越來越大。”


    墨鯉語塞,半晌才道:“那你也不能就這麽補!”


    衣服還穿在他身上,就這麽湊過來縫針,成什麽樣子?


    孟戚隨口道:“我喚過大夫了,可你沒有睜眼,我仔細一想這也算是非禮勿視……”


    “這是哪門子的非禮勿視?”墨鯉反駁,他看著衣襟,上麵還有一根線,線的另外一端串在針上,針自然是在某人手中。


    一想到方才孟戚輕手輕腳拽開衣襟,然後湊過來縫補的動作,墨鯉就感到渾身僵硬。


    並非隻有女子才會縫補衣物。


    在鄉野人家,不分男女幾乎人人都會縫補衣物,這事就跟燒火做飯一般,總不能娶不上媳婦,就吃不上熱飯永遠穿著破衣服了。倒是在城鎮裏百姓家有餘錢,外麵有做縫補生意的婦人,人們無需事事親自動手。不過為了應急,家家都備著針線包。


    孟戚方才就是不知從劉府哪兒順手牽羊摸來一個。


    這會兒墨鯉是拽斷線也不是,讓孟戚接著補也不行。


    “沒看到,就不算失禮。”


    孟戚故意曲解非禮勿視的意思,不緊不慢地說,“大夫秉持君子之道,我心中敬佩,不過我不覺得兩人這般挨近算失禮,所以我多看幾眼沒事。”


    “……”


    這已經能算是強詞奪理了,墨鯉偏生找不出能駁斥的話。


    “不然,大夫先脫了衣裳?”


    “無妨,孟兄補自己的就好。”墨鯉定了定神,反手把人推到了門外,同時用內力關上了臥房的門。


    這倒不是羞惱,而是袒胸露腹太過失禮,無論在誰麵前都不行。


    拜過堂的例外。


    墨鯉脫下衣服,看了看線頭,不禁搖頭。


    他將針線拆了下來,重新串入了雙股線,仔細地將裂縫處的衣料對齊,這才開始走針。


    作為大夫,羊腸線他沒少用,加上武林高手眼力準手下不會有錯,縫起衣服簡直是又快又好,針腳細密勻稱。等到補完了,用手一抹,衣料表麵完全看不到線,像沒有破過一般。


    墨鯉重新穿上衣服,出了門發現孟戚果然抱著衣服老老實實地坐在窗邊縫。


    他快步走到孟戚身邊,低頭一看,隻見破處僅補完了一半,沒有絲毫針法可言,隻能說是“縫”上了,衣服上像是扒拉著一條黑線組成的蟲子。


    墨鯉:“……”


    還好沒給孟戚縫自己的衣服。


    “停手。”墨鯉沒好氣地說。


    技巧不行,還要逞能。


    孟戚瞅著墨鯉身上的衣服笑了,他將衣物連同針線往墨鯉手裏一擱,大喇喇地露著胸膛,身上隻披了一件外衫。


    涼風吹,細雨落。


    靠著窗戶的頭發不免被雨打濕,卻又不多,直接貼在額角眉梢,倒像是放浪形骸的公子哥。


    墨鯉目光奇異地掃了孟戚一眼。


    無他,這個樣子墨鯉沒見過而已,超凡脫俗的世外之人忽然換了模樣,看著新奇。


    不過看了一陣,墨鯉就把目光移開了,非禮勿視嘛。


    孟戚也不失落,好歹大夫還是瞧了他一陣的。


    墨鯉衣服補到一半,忽然回過味來!


    胖鼠用爪子撓壞了衣裳,為了掩蓋錯誤,孟戚又裝作衣料不好扯壞了他自己的衣服,現在兩件衣服都破了,罪魁禍首就是孟戚,怎麽補衣服的人是自己?還有沒有道理了?


    這個坑他到底是怎麽栽進來的?


    墨鯉對著手裏的針陷入了沉思。


    孟戚見事情敗露,一掀窗戶直接跳了出去,跑得無影無蹤。


    “等等,你……”


    墨鯉驚而站起,隨後默默地把“沒穿中衣”幾個字咽回了肚子。


    算了,補吧。


    真要讓孟戚補衣服,墨鯉還覺得縫補的地方看了礙眼呢!


    其實大部分男子都是這等手藝,畢竟不是繡娘,也不需要什麽高妙的針法技巧,把衣服補得能穿就行。孟戚可能還是早年投靠李元澤之前學的,後來做了國師,縫衣服這事兒根本輪不到他親自動手,估計還是李元澤屠戮功臣之後,孟戚回到上雲山才重新拾起來的。


    墨鯉心緒繁雜,手下卻分毫不慢。


    很快一件衣服就補完了,墨鯉繞好了線,跟針一起收了起來。


    沒關窗,照舊留著一條縫,回到臥房想著是練內功呢還是裝作練內功等孟戚溜回來,忽然看到枕下有個東西露了出來。


    他伸手一摸,發現正是錦水先生配圖的話本。


    墨鯉對著話本靜默了一陣,抬眼見四下無人,遂鎮定地將其翻開。


    話本名曰《金蓮記》,那等心性yin邪之人見到書名就會想到三寸金蓮,繼而想到這些女子的妙處,然而這是賣話本的人故意搞出來的噱頭,其實話本裏說的是天上瑤池裏的金蓮仙子,根本沒有玩弄穿了繡鞋的金蓮小足。


    楚朝曾經有令,不許女子纏足,雖然民間悄悄違令的不少,但是這股頑固風氣在平州並不盛行,特別是竹山縣這等窮鄉僻野,百姓整日勞作,家裏缺人幹活,哪裏會把女兒生生地折磨成殘廢?


    墨鯉看書名沒領會到金蓮的這層暗示,隻因許多話本的名字都叫金釵記玉蓮記什麽的,便以為是才子佳人話本裏的信物,金蓮配飾之類的。


    等翻開話本發現是金蓮仙子,頗感意外。


    這金蓮仙子雖然貌美絕倫,身姿綽約,但隻有一寸高。


    每到月圓之日,金蓮仙子得了天地靈氣,才能恢複成正常模樣,於是就成了來無影去無蹤的女仙。今日同宰相公子春風一度,繼而銷聲匿跡,下個月又找上了探花郎。


    話本裏完全沒有說這金蓮仙子為何到人間,為何尋歡作樂,隻顧一味兒地描述那被翻紅浪,逍遙快活的樂事。


    尋常人看了大約會血脈賁張,恨不得種一盆蓮花等待月圓之夜然後佳人入懷。


    墨鯉:“……”


    這話本是京城裏賣花的販子出錢請了落魄秀才寫的吧?


    不然怎麽把人家公子買花的事寫得這麽清楚?連哪條街哪個鋪子的細節都有!


    繼續翻,第三個買花的是浪蕩江湖的俠客,第四個得了花的是個給人坐館教書的窮書生居然是東家的花死了都出去,窮書生看得不忍心於是抱回家,金蓮仙子當夜報恩。


    這……好端端地為什麽要抱枯死的花回家?


    再說了,蓮花養在缸裏,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抱得起來一口缸?或者是從水缸裏把那花帶著根一起拔了出來?這真的不會讓蓮花死得更快嗎?


    如果隻帶了花與花根,沒有水缸,是放在家中何處養的?


    墨鯉滿心疑惑跳著書頁找,等看到窮書生竟然把花放進硯台裏盛了清水養時,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額頭,然後重重地合上書頁。


    這種荒唐的話本,根本配不上錦水先生的好畫!


    且說月桂坊的錦水先生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忍不住把被子裹緊了一些,戰戰兢兢地聽著外麵的動靜,不管謀逆的人是誰,隻希望京城能夠恢複寧靜。


    “罷了,改日去風行閣把賬結一結,搬去鄉下。”


    錦水先生自言自語道,京城真是太危險了。


    ***


    “人呢?來人!”


    陸璋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他渾身疼痛,太醫卻隻說是皮外傷,這讓剛醒沒多久的陸璋勃然大怒,隨手抄起個東西就狠狠砸了出去。


    這些天他不是一直昏睡,偶爾也會清醒一陣,能聽見身邊的人說話,隻不過沒法睜開眼睛。對於寢宮之中的變化,陸璋隱約察覺到了,疼痛冒出的汗不會在第一時間被擦幹,內侍在喂藥的時候也愈發心不在焉,應該侍疾的妃嬪更是一個都沒出現。


    他還沒有死!這些人就敢不把他當回事了?


    陸璋氣頭上完全沒有想到,因為封宮的命令,那些妃嬪想來也來不了。


    文遠閣的宰輔們不好提起跟妃嬪有關的事,三皇子則是幹脆把這件事忽略掉了,宮人們最擅察言觀色,看到宰輔跟三皇子隻肯做做表麵功夫,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當下急得開始找後路的、換靠山了。


    即使是不關心前程,沒有半點野心的人,也要擔心皇帝死後自己會不會跟著陪葬。


    楚朝沒有殉葬的說法,陳朝這種事也不多,可是齊朝才剛剛開了個頭,有沒有都是繼位皇帝的一句話,現在誰也拿不準。


    即使新皇仁慈,沒有直接下令殉葬,被送去守皇陵也是一件可怕的事。不管是四十的老內侍還是不滿二十的宮女,從此就被困在那裏,等於一生走到了頭,不會再有任何變化了。


    如此重壓之下,宮人在服侍昏迷不醒的皇帝時,難免就疏忽了一些。


    其實該做的都做了,隻是不那麽殷勤。就拿寢殿中的燭火來說,蠟燭的數目很往日一樣,可是沒有人及時去剪燈花,這就導致宮殿內的亮度不足,乍看有些昏暗,好像人變少了。


    “朕還沒有死!”陸璋怒不可遏。


    他一連叫了好幾個貼身內侍的名字,都沒有人回應。


    再一看太醫,人倒是齊全,可是人跪在地上眼神卻不停地往殿外瞟。


    陸璋氣得赤腳踩在地上,恨不得抄劍殺人。


    床前的宮人們噗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地說:“陛下息怒,方才外麵有火炮聲,總管他們去查看,就……沒再回來!”


    陸璋神情一變,他下意識地問:“炮聲?不是雷聲?”


    他昏迷的時候確實聽到有巨大的聲響,醒來聽見雨聲,便以為是打雷。


    宮人們不敢回答,陸璋心裏冰涼。


    火器營不接到皇命是絕對不會輕舉妄動的,不管是火器營背叛,還是有人假借命令調動火器營,這都不是什麽好消息。


    “老三人呢?”陸璋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二皇子三皇子跟逆黨沆瀣一氣,忤逆犯上,事後三皇子竟然裝作不知情,還跟幾個大臣一起假惺惺地把他送到了寢宮。


    “稟告陛下,三皇子也不見了。”宮人瑟瑟發抖。


    陸璋霍然站起,結果孟戚故意打入他經脈的一縷真氣又開始鬧騰,他痛得大叫一聲,仰麵跌倒。


    宮人們磨磨蹭蹭地去扶,這時候殿門被人一腳踢開,冷風灌了進來。


    陸璋痛得話都說不出來,雙眼圓瞪。


    一頂軟轎被人抬了起來,軟轎四麵都有遮擋,直到溫暖的殿內才有人上前揭開簾子,隻見太子抱著貓,神情複雜地看著痛苦掙紮的皇帝。


    “你——”


    “父皇身體抱恙,便好好歇著吧。”


    太子沒有繼續躺在東宮,他必須要出現在這裏。


    因為他要讓那些即將被帶到這裏來的宰輔看看,是皇帝像快死了,還是他?


    太子雖然在一夜之間就掌握了大好局麵,可是許多人臨陣倒戈都是因為相信太子病情好轉了,如果太子不能隱瞞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實,人心會再次發生變化。


    這就是一條船,不管船什麽時候沉,必須得先把人都騙上船。


    太子不動聲色地計算著自己能活的時間跟能做的事。


    ——徹底擊潰張相一派,挽留準備告老的薑相。


    ——外朝要清洗,內廷也不能放過。司禮監掌印必須讓有遠見有才能的內侍做。


    ——把六皇子找回來,教他如何坐帝王。


    把能做的事都做了,日後齊朝再亡,他也無可奈何。


    陸璋死死地盯著太子,似乎要把這個兒子撕成碎片。


    太子臉色蒼白,精神卻很好,隻冷冷地注視著皇帝。


    這時有錦衣衛過來稟告,文遠閣的朝臣們都請過來了。


    “逆子,休想朕寫傳位詔書!”


    陸璋咬牙切齒地痛罵,太子掀眉,淡淡地說,“孤是太子,不需要傳位詔書,父皇龍禦歸天,這皇位自然就是我的,就不麻煩父皇動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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