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久久不語。


    鬱蘭等人麵麵相覷, 根本聽不明白。


    “大夫的意思是,齊朝……將亡?”


    沒有皇帝的國家, 可不就是亡了嗎?


    這便是眾人的想法, 國不可一日無君,不管怎麽樣皇位上都必須有個人。


    雖然從感情上, 他們不願意叩拜太子之外的人, 且太子薨世後, 近前侍候的宮人從此命途難測, 但是連讀書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外朝臣子尚且如此, 何況他們這些卑微的仆從?哪怕心中怨憤不甘, 都無法改變他們站在一條即將沉沒的船上的事實。


    “倘若殿下真能……”


    “不, 文遠閣的宰輔是讀聖賢書的人,怎麽可能同意帝位空置?”


    宮人們想得並不深遠,他們甚至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太子定定地看著床帳頂端, 他想到了陳朝末年皇帝不理政務, 朝政大權由文遠閣宰輔以及錦衣衛、東廠把持,雖然鬧得烏煙瘴氣,加速了陳朝的覆滅, 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 皇帝二十年不上朝,國家照舊可以運轉。


    這樣的皇帝,有跟沒有差不多嗎?不,並非如此, 皇帝什麽都不管,可是每一件事都與皇權息息相關。


    昏君沉溺酒色之中不想上朝,就把政務丟給了臣子處理,卻又不放心,更忌憚宰相權勢的膨脹,又是搗鼓出了錦衣衛跟東廠。皇帝自以為控製著兩方爭權奪勢,實際上經常被這兩方欺瞞利用,這才是朝野不寧的主要原因。


    太子苦笑起來,莫說他病入膏肓了,即使能活個三五年,依靠文臣跟錦衣衛兩方勢力來治理國家,他也不能保證自己不變成昏君。


    偏聽則暗,兼聽則明。


    若是無法做到這點,免不了要受欺瞞,不知不覺就成了昏君。


    更別提大夫還語出驚人,提議幹脆讓天下沒有皇帝,太子想不出那樣的朝堂是什麽模樣,又要如何維持下去。


    “……大夫可能不知,天下的讀書人讀得皆是君臣之道,是學得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他們有私心,也想謀私利,甚至還會有人想著謀朝篡位。可是要他們公然代替皇帝下旨,直接去治理國家,這是行不通的。”


    太子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皇帝可以是幾十年不出後.宮的昏君,也可以是病得起不了身的藥罐子,但絕不能是個死人。”


    哪怕百官都想讓皇帝滾一邊兒去,讓他們來主宰國家,可皇位還得有人來坐。撇開皇帝或者空置皇位,這像什麽話,想被萬人唾罵後世嘲諷嗎?


    “誰人不在意生前死後之名呢?”


    “……”


    墨鯉覺得自己懷裏的那隻沙鼠就不太在意。


    孟戚不在乎史書怎麽寫,卻要顧忌百姓的安危。


    即使當麵詆毀孟戚與舊友付出無數心血造就的盛世,孟戚也不見得會發怒。所以齊朝那些為皇子講學的翰林文臣很了不得,他們竟然精準地戳到了孟戚的最痛處。


    ——有什麽痛,會比看著舊友的屍骸,卻不能報複仇人更苦?


    ——有什麽苦,會比一生抱負付之東流,起誓共事的君王背諾毀約大肆殺戮更甚?


    尤其那些人還罵楚朝國師為“無膽鼠輩”,認為孟戚的銷聲匿跡,是怕死所致。凡是感覺到痛的罵聲,正是刺得最深的一刀。


    龍脈又怎麽樣,武功高絕又如何?


    縱然盡拋生前死後之名,亦折戟沉沙,終不複當年。


    墨鯉不禁隔了衣服撫著沙鼠。


    沙鼠貼著墨鯉的掌心,小心地蹭了蹭。


    墨鯉心中升起一絲狐疑,孟戚這會兒□□靜了。


    方才還動個幾次,現在好像睡著了似的,連腦袋都不伸出來。


    疑惑在墨鯉心頭一閃而過,他沒去細想。


    “太子所言甚是,我未曾想到過這些阻礙。”墨鯉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疏漏,他原以為朝臣巴不得踢開皇帝,名正言順地執掌朝政。


    如今看來,正是世人心中的“名正言順”阻撓了這個可能。


    太子緩緩道:“權如重寶,人皆窺之。不管如何偷、如何騙、如何搶……到頭來永遠都要說得冠冕堂皇。文遠閣不會同意,隻因在世人心中,沒了皇帝的朝堂就是奸臣權宦當道,人人都是逆賊了。”


    墨鯉聞言,微微搖頭道:“是讀書人心中的逆賊,不是天下人的想法。”


    太子一愣。


    墨鯉認真地說:“其實百姓根本不管誰做皇帝,即使沒有皇帝,他們也不會覺得天塌了。百姓隻求風調雨順,來年豐收,全家無病無災,繳得起田稅納得起替代徭役的米糧,至於皇帝姓什麽,朝堂上到底有沒有皇帝,他們一點都不關心。”


    太子自記事起就在權臣之家,後來更是搬入皇宮做了儲君,他能看見的隻有太京與京畿莊子裏的百姓,故而對墨鯉所說的情形一無所知。


    “皇帝不能是死人,那就不讓別人知道皇帝已死。”墨鯉語氣平淡地說,“至於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天下人沒那麽多閑工夫,他們更看重柴米油鹽,而不是皇帝的生死。倘若有一天,百姓家中有糧身上有衣,不愁如何養活孩子,能關心宰輔跟皇帝的事,反倒是盛世之相了。”


    太子啞然。


    就算百姓真的不在乎,可是朝臣在乎啊!


    這一關在文遠閣,無論如何都是過不去的。


    太子十分焦慮,墨鯉提出的想法雖然古怪,但是有一點太子很明白,他那些弟弟都不是老實安分的,個個忙不迭地蹦躂,如果再被朝堂上那些文臣的派係利用,不等天授王跟楚朝三王打過來,齊朝就分崩離析了。


    墨鯉是大夫,不是謀臣。


    他說完了該說的話,便要離去。


    陳總管哪裏肯,連忙在太子的示意下端出一個盤子,上麵有錦緞、散碎的金銀等等。


    這些算做診金。


    陳總管又命人將幾口裝了珍寶的箱子抬到廊下,挑了幾樣希貴的放在盤中。


    主要就是之前發現的所謂“有靈氣”的東西,隻要太子用不上的,便毫不吝嗇地往裏放。包括了兩塊暖玉,一柄碧玉如意,以及沉香手串。


    其中一塊暖玉看起來更加通透,雕工相當精致,另外一塊隻有指頭大小,是個圓潤的葫蘆狀。


    沉香更是難得,任意一件都價值不菲,莫說一座三進的院子,就是十座五進的院子也能買下了,外加太京正陽門外最紅火的鋪子。


    墨鯉卻拒絕了。


    太多了,哪有這麽貴的診金。


    再者他並不想接下看顧六皇子的麻煩。


    已經有了二皇子,再來一個六皇子,等會兒要是再塞一個三皇子,謀朝篡位的大戰就可以在劉將軍後院上演了。


    譬如讓這幾個皇子先打個頭破血流再說。


    “大夫何日再來?”


    “五日後。”


    墨鯉估算了太子的身體狀況,給出了確切的時間。


    陳總管巴望著墨鯉來為太子治病,見對方武功極高,又似隨心所欲的世外高人,更加不放心了。說什麽都要墨鯉收下診金,否則五日後墨鯉不來了怎麽辦?


    “這錠銀子就足夠了……”


    墨鯉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懷裏的沙鼠開始拍爪子。


    眾目睽睽之下,墨鯉不能讓沙鼠變成人,也不能把沙鼠撈出來跟它對話。


    曆來隻有能聽懂人話的貓狗,能說人話的鸚哥,哪有沙鼠通人性的?豈不是要被別人當做妖怪,生出疑心?


    尤其這會兒眾人好像發現了墨鯉心口鼓出來的那一小塊,紛紛效仿鬱蘭,不著痕跡的偷眼打量。


    墨鯉被逼無奈,隻能對沙鼠用傳音入密。


    “孟兄,我們不是找到了劉將軍的府邸?既然不用買院子,錢都夠我們去飛鶴山一趟再回來了,這些金銀帶了累贅,還有宮印字樣要去掉,分量又沉,難道要我效仿孟兄,找個地方將它們藏起來嗎?”


    沙鼠當然沒法用傳音入密回答,它從墨鯉的衣領裏冒出腦袋,烏溜溜的眼睛望向宮殿外。


    墨鯉心裏一動,走到殿外的箱子附近,果然看到了那串酷似糖炒栗子的琥珀。


    “……”


    退而求其次,沒了鬆子要栗子?


    墨鯉拿起那串琥珀,道謝之後告辭離去。


    他背著藥囊,卻將琥珀直接塞進衣領,隨後身形一展,就沒了蹤影。


    這高來高去的武林高手做派,令眾人驚異。


    鬱蘭站在原地,皺眉想著墨鯉方才的一舉一動。


    ——大夫的衣服裏,絕對藏了東西。


    “我方才看到大夫撫著胸口,跟殿下的舉動相似,莫非大夫也有心疾?”


    “不對,那似乎是個東西……”


    “喵!”


    忽然一聲淒厲的大叫,鬱蘭愕然抬頭。


    卻是狸貓阿虎蹲守在屋簷上,要找墨鯉報“一推之仇”。


    墨鯉唯恐把沙鼠落下,於是用手掌虛蓋在胸口處,同時施展輕功,把那隻貓遠遠地丟在後麵。


    怕貓?


    沒關係,跑得夠快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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