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鯉睜開眼, 發現內力運轉依舊不暢。


    不過已經能夠稍微動彈了。


    “孟兄,冷靜。”


    墨鯉急切間伸手按在孟戚的肩, 同時不小心碰到了後頸。


    孟戚身體微微一顫, 無奈道:“大夫,我已經恢複了記憶, 不會發狂了。”


    墨鯉並不相信他說的話。


    “你的病好沒好, 你說了不算。”


    墨鯉看著不遠處詭異的紅色水霧, 瞳孔一縮, 低聲問:“這是什麽東西?”


    “算是陵墓裏的毒氣。”


    孟戚的惱怒不止是因為地麵塌方, 江湖人蜂擁而至, 也是因為這股從陵墓裏冒出來的紅霧。風大雨急, 毒霧被迅速擴散, 滲入土中。


    霧氣進一步擴散,已經越過地洞塌陷範圍,沾上了附近的草木。


    樹木不會立刻枯死, 甚至不能馬上看出問題, 這不是話本,世間沒有那麽厲害的毒。


    死的是土壤跟草木裏的蟲蟻。


    “等等!”墨鯉對著那些衝過來的江湖人喊了一聲。


    那些人理也不理,隨便扯了一塊濕透的衣角, 蒙上口鼻就靠近了地洞。


    紅霧越飄越高, 顏色也逐漸變淡,直至消失。


    “……怎麽樣?”


    “過十來天,應該就沒影響了。”孟戚沉著臉說。


    上雲山靈氣充沛,能夠化解隨著雨水滲入土壤的毒性, 可是靈氣再多龍脈也不會高興的。事態明明已經控製住了,忽然再次鬧出了麻煩。


    墨鯉動了一動,示意孟戚把他放下來。


    孟戚拒絕道:“不行,會有危險。那個點火.藥的人還沒找到。”


    “他沒有被炸死嗎?”墨鯉看著那個巨大的坑洞。


    竹山縣地處偏僻,墨鯉沒怎麽見過火.藥,隻知道朝廷有火炮,江湖上有霹靂堂。逢年過節或者辦喜事的時候,窮苦人家就敲敲鑼鼓,燒燒竹子,沒有火.藥什麽事。


    沒想到這些東西集中起來,會有這麽大的威力。


    “問題就出在這裏……”


    孟戚自言自語。


    青烏老祖跟他的大弟子都被困住了,弦月觀那群黑衣人也沒有跑掉多少,沒有人發號施令,六合寺外藏好的火藥為何會被點燃?


    “師父——”


    墨鯉聞聲回頭,隻見小沙彌趴在廢墟旁邊嚎啕。


    六合寺方丈已經奄奄一息,說不出話。


    錦衣衛跟著宮鈞退得遠遠的,還活著的和尚也跑了,隻剩下幾具屍體橫在那邊。


    孟戚護著墨鯉到了正殿的廢墟處,很快就認出這是他之前以靈氣感覺到有幸存者的地方。房梁坍塌的時候被高大的佛像擋了一擋,佛像前就出現了一個沒有被埋掉的空隙,那些僥幸生還的人恰好在那裏。


    隻是老和尚的運氣不好,腹部受傷,已經快要不行了。


    墨鯉還用不了內力,隻能按住穴位讓老和尚短暫地清醒過來。


    “師父!”小沙彌滿臉是淚,跟雨混在一起。


    “……你有慧根,不要荒廢自己。”方丈想囑咐自己這個小徒弟很多事情,比如遠離麻煩,不要再跟寶藏跟六合寺扯上關係,重新找個寺廟落腳,要學會看人臉色討好新的師兄師父,念經幹活都勤快一些,不要再耍滑偷懶了。


    然而話到嘴邊就含混了,根本無法開口。


    “您是郎中,求你救我師父。”小沙彌扒住墨鯉的手臂哀求。


    腹部創口是被折斷的木頭貫穿的,髒腑壞死,沒法再救。


    墨鯉收回了號脈的手,甚至沒有把那根木料拔.出來,因為一動老和尚會死得更快,連腸子都有可能流出來。


    小沙彌從墨鯉的動作裏看出了答案,頓時哭得更凶了。


    “癡兒。”方丈費力地摸了摸小沙彌的腦袋,斷斷續續地說,“生老……病死,皆為果報,為師亦然。”


    小沙彌緊緊地抓著方丈的袈裟。


    身後是那些江湖人發現厲帝陵封土堆破開的驚喜叫喊。


    陳厲帝的陵墓,該有多少財寶?


    六合寺方丈是陳朝皇室後裔,他沒有死在楚朝入主太京的時候,活過了楚朝覆滅齊朝新立,臨到老卻沒有逃過祖先陵墓的無妄之災。


    “或許這就是陳朝冤孽的報應。”


    方丈一句一斷地把事情跟小沙彌說了一遍,他並不是真的想讓徒弟知道一切,而是感傷自身,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長長地吐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墨鯉見小沙彌呆呆的,不言不動,還以為他是被嚇到了。


    剛試著喚了一聲,就看到小沙彌抬起頭:“大夫有火折子嗎?”


    佛家說圓寂,佛骨化為舍利。


    方丈的屍體自然不能就這麽放著,棺材倒是不用,焚了就行。


    “還在下雨。”墨鯉低聲說。


    小沙彌似乎這才意識到,他木然地扯了一塊原本懸掛在佛像前的黃色幔帳,蓋住了方丈的屍體。


    這時最先抵達地洞附近的江湖人已經打了起來。


    他們發出古怪的聲音,發狂似的亂砍著,即使麵前沒有人,他們也像是看到了什麽東西。


    那些已經順著坑洞爬下去的人情況更加糟糕,跌跌撞撞地轉著,一次又一次撞到坑壁,甚至失手鬆開繩索,摔進了地洞裏。


    怪笑聲、尖叫聲、殺氣騰騰的叫喊,伴隨著風雨充斥耳膜。


    “同知,這裏……真的是厲帝陵嗎?”


    有錦衣衛打了個哆嗦,差點以為是鬼怪作祟。


    宮鈞緩緩點頭,再瞞著屬下也沒有什麽意思,索性道:“孟國師說這裏是,剛才那群襲擊我們的黑衣人也是為帝陵寶藏來的。”


    一眾錦衣衛聽了,神情各異。


    麵對帝陵寶藏怎麽可能不心動,市井話本早就把這座神秘帝陵吹上了天,好像裏麵藏了一整個陳朝國庫。什麽稀世珍寶、靈丹妙藥、絕傳字畫……反正除了沒有活生生的美人,其他什麽都有。


    想到那些描述,眾人呼吸都跟著粗重了幾分。


    然後被冷雨一澆,就清醒了。


    “帝陵怎麽會在這裏?”


    “同知,咱們撤吧,這……看起來像是有鬼啊!”


    那些江湖人著了魔一樣互相砍殺,血肉橫飛。


    宮鈞想到陵墓裏冒出的紅霧,懷疑他們都中了毒,看到了幻覺。


    “走不了,這裏的動靜太大了。”宮鈞示意屬下看山道附近。


    雨小了一些,隱約能夠看到人影幢幢。


    “聰明人都躲在後麵……等著有人給他們探路。現在我們一走,必定會被攔下,說不定還有人以為我們得到了什麽好處。”宮鈞低聲說。


    原本他自恃武功高深,不怎麽把江湖人放在眼裏,可是今天已經連續吃了三次大虧,再也不敢篤定能夠勝過這些聞風而來的江湖之輩。


    萬一裏麵有高手呢?


    竹刀客的身份被揭穿事小,重傷丟命事大。


    再說他還帶著這些個屬下,或多或少都有傷勢,最重的那個半條胳膊都沒了。一群殘兵傷將的怎麽跟人硬拚?


    “如果我猜得沒錯,厲帝陵寶藏的事可能另有玄機。”宮鈞咬了咬牙,沉聲道,“敢對朝廷命官下手,還動用了這麽多火.藥,這不是江湖人能做到的事!”


    “哦,說說看。”


    身後忽然冒出一個聲音,宮鈞驚得反向跳開。


    隻見孟戚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到了他們身邊,還帶著墨鯉跟那個神情木然的小沙彌。


    “孟國師,下官膽子小。”宮鈞咬牙切齒地說。


    “膽小就多練練。”


    孟戚悠然地說,看到錦衣衛紛紛後退的動作,還笑了一笑。


    墨鯉:“……”


    他想孟戚這會兒說得理所當然,欺壓宮副指揮使,改明個宮鈞抱著狸奴散步,也讓孟戚多練練,解決怕貓的毛病。


    宮鈞並不知道這個秘密,自然也就少了這股勇氣、隻能瞪著孟戚。


    “青烏老祖雖是天下第一高手,武功高絕,處心積慮,可是他的老底在雍州,難道他不怕事情敗露朝廷抄了他的藏風觀嗎?”


    隻要架上火炮轟個幾輪,什麽門派都撐不住。


    人能跑,房子還能長腳飛了不成?


    “他在江湖上散播厲帝陵的傳聞,半點忌諱都沒有,直接就用了自己的名號,如此膽大,到底是誰給了他底氣?”


    宮鈞故意提高了聲音,他有心想要那些隱藏的江湖人聽到這番話。


    至於武功不夠高聽不到的人,那就算了。反正小人物沒有什麽影響。


    孟戚看穿了宮鈞的意圖。


    “可不是,衡長寺天山派還有誰來著。那些大門派的掌門長老,都看出了不對,半途上回去了,不會出現在這裏。”孟戚說完之後,聽到遠遠近近一片低叫跟議論,唇邊笑意擴大,然後瞥了宮鈞一眼。


    看到了沒有,這才是動搖人心。


    宮副指揮使欲言又止。


    這時墨鯉補了一句:“吾等自雍州而來,聽聞青烏老祖此次前來,帶的皆是親信。”


    挖寶當然帶親信了,沒什麽出奇。可是換個想法一思量,青烏老祖可能是不要藏風觀了。江湖人都不相信青烏老祖會這麽做,門派基業有多重要,為一文錢發愁的江湖人最是了解。


    道觀住的也是出家人,田地是不需要繳納田稅的。


    即使是政令嚴苛的楚朝,寺廟道觀名下的田地賦稅也要少一些。


    許多百姓寧願將田地獻給寺廟,轉而變成佃戶,繳的糧食比朝廷征收的還要少一些。像藏風觀這樣根深蒂固的道觀,且與權貴交好,名下田產絕對不是個小數目。


    青烏老祖拋下的不是一個道觀,是錢。


    武功再高,沒有錢還怎麽讓弟子跟手下心甘情願地跟著自己?


    帝陵寶藏倒是可以彌補這個損失。


    青烏老祖要是不衝著寶藏來,他圖什麽?


    “謀反。”宮鈞一字一頓地說。


    他臉色鐵青,意識到點了火.藥的人可能不是青烏老祖的手下。


    可能是錦衣衛,可能是內宦,甚至是某個同僚派出的人,因為想要謀反,勾結上了青烏老祖。


    他帶出來的錦衣衛死傷慘重,有的都還被埋在廢墟下麵,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半途失蹤。


    那個點火的人是死了還是潛藏在自己身邊?


    宮鈞越想越怒。


    “那麽宮副指揮使認為,京城中最有可能謀反的人是誰?”


    “……”


    宮鈞默默地看著孟戚,在他心裏,想要刺殺皇帝的人是孟國師。


    至於謀反就真的說不好了,陸璋讓朝廷內外都明白了一件事,根本用不著打天下,幹掉皇帝也能自己當皇帝。什麽天下正統,不服就殺,還愁沒有人願意做官嗎?有大才的人是招攬不到了,賢能與有德之士也沒戲了,可是陸璋不在乎啊,他搶皇位又不是為了做明君,也沒有治理天下的抱負。


    “宮副指揮使這般猶豫,難不成想造.反的人太多了?”墨鯉神情古怪地問。


    宮鈞無奈,這話讓他怎麽回答?除非他不想做官了。


    迫不得已,他用傳音入密道:“確實如此,可是真正有謀反之力的,一個也沒有。”


    皇帝不傻,他不會給任何臣子這種機會。


    “皇子呢?”孟戚直截了當地問。


    宮鈞的表情一言難盡。


    “這很複雜。”宮副指揮使說,“太子最有實力,除此之外,誰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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