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京南有青江, 北倚群山。


    渭水穿城而過,有千棵柳、百裏亭。


    官道驛站繁忙不休, 路上人來人忙, 隨處可見車輛與馬匹。除了商隊,還有遊學的士子, 出來踏青的貴介子弟。


    楊絮似雪, 飄飄蕩蕩。


    春梅已謝, 滿枝翠芽, 土發新綠。


    車轍的印痕一道壓著一道, 渭水兩岸是一片片的花林, 還可以看到織錦圍成的步障, 從裏麵傳來動人的笑聲, 天上飛著一兩隻紙鳶。


    “太京快到了?”


    墨鯉看著路上越來越多的人,猜測這些都是要趕著入城的。


    雖然天色還早,但是人們不敢貪看春色, 都怕耽誤了行程。


    “不錯, 你我能用輕功的路已經結束,這裏距離太京已經不足二十裏,到處都是人。”孟戚笑了笑, 他看著附近的景色, 覺得每一處都能跟自己的記憶對照上。


    “大夫,你看這些柳樹。”孟戚走近道旁。


    墨鯉早就注意到了,這些柳樹很奇特,主幹有大半是焦黑的, 隻有小半煥發著新嫩的綠色。這種隻在臨水的半邊生有枝條的情況,像是遭遇過什麽劫難。


    “……當年楚軍與陳軍在青江展開水戰,炮聲隆隆,江麵上一片濃煙,甚至兩艘戰船不靠近都無法辨別敵我。”


    墨鯉一愣,因為這不是孟戚的聲音。


    他轉頭望去,便看到一個書生站在前方,對著同伴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這一戰,整整持續了兩天一夜,當時楚軍有四十萬,陳軍有八十萬,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青江水飄滿了戰船的殘骸。雖然沒有涼津之戰屍橫遍野的慘狀,然而這一戰死去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隻不過都沉入了水底。哎,屍骨成沙,青江水冷!”


    “……”


    剛遊過青江的墨大夫有話想說。


    不冷,真的。


    “兩軍有一百二十萬?”墨鯉問孟戚。


    他倒不是很在意青江裏有多少屍骨,因為那已經是將近一甲子前的事了,天下哪有不死人的地方?如果什麽都要避諱,估計隻能待在自己家裏,別想出門了。


    墨鯉在意的是孟戚當時的情況。


    四郎山的礦坑裏埋了幾千人,對四郎山龍脈造成的影響就很大,墨鯉曾經以為青江不屬於太京龍脈的地盤,現在根據靈氣看來並不是這樣,至少青江這一段跟地脈靈氣是有聯係的。一百二十萬人,就算隻陣亡十分之一,也是一個駭人的數字。


    “當然不是,這是北方,哪兒來的這麽多水軍?陳朝沒有,楚軍也沒有!”


    孟戚皺眉,像是終於找到了一個人可以傾訴,抱怨道,“行軍打仗都是這樣的,要吹噓自己的兵力,不知道這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毛病,基本上都這麽幹。即使不用來嚇唬敵人,也得安慰自己人,鼓足自己的士氣。否則聽說對麵有八十萬人,還沒打呢,底層兵丁就要嚇得睡不著覺了。”


    那書生講古被打斷了,麵現怒色。


    “這位兄台,楚軍四十萬,陳軍八十萬,史書上記載得明明白白!”


    “可那書上寫的明明白白,還有‘號稱’二字。”旁邊車隊裏有個公子哥兒也來湊熱鬧。


    書生臉色漲得通紅,他忽略那兩個字,是為了令聽者更加感慨,然後他借勢抒發一通再做首詩。誇大其詞怎麽了,詩篇裏麵的千啊百的,也不是個具體數目。


    “陳朝當時背水一戰,楚軍迫不及待要攻下太京,雙方都壓上了全部兵馬,這場大戰沒有一百二十萬人,也有八十萬人參與!”


    麵對書生的振振有詞,孟戚歎了口氣。


    他為什麽要跟一個隻會紙上談兵的人辯駁?


    書生把他的無奈當做詞窮,便義正辭嚴地說:“如此慘烈之戰,難道因為死得不夠多,就不值得歎惋了嗎?八十萬與一百萬有何區別?戰火連天,逐鹿權柄,而後家家舉喪,豈不痛哉?”


    有墨鯉在旁邊,孟戚覺得這次不開口不行了。


    ——他不想跟這個書生一般見識,可是對方不依不饒。


    “你可知青江寬幾許?一艘戰船長幾許,可載幾人?八十萬大軍乘上戰船,在江上一字排開,能延綿多少裏?如果僅限太京這一段水域,陳軍與楚軍陳列完畢,兩軍能相隔多遠?”


    那書生瞪圓了眼睛,想要說什麽,卻實在找不出話。


    “這世上有人博覽群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安.邦.定國,然而有人就隻會背背書本上的數字。”公子哥哈哈大笑,還叫了附近不少人也過來看熱鬧。


    書生頂不住壓力,黑著臉說:“閣下說得這般頭頭是道,想來是知道答案了,我願洗耳恭聽。”


    “不敢。”孟戚沒揭露答案,隻是說,“有心人去查,想得出答案並不難。青江不是長江,它沒有那麽寬,如果八十萬水軍登上戰船。這場大戰就要從水戰變成了陸戰,因為這段江麵已經被擠滿了,船挨著船,不分彼此。”


    “閣下如何確定船隻大小與長短?”書生極力掙紮,強辯道,“難不成當時你在不成?”


    “我自然不在。”


    孟戚這話出乎墨鯉預料。


    然而孟戚說的是實話,青江之戰他沒有參與。


    “……但世人都知道一件事,大軍行進,需要攜帶輜重與糧草,遇山開道遇河架橋。一路大軍,人數實打實地超過五萬,然而真正能上陣打仗的可能連一萬都沒有。楚軍昔年號稱四十萬大軍,實則隻有二十萬人,精銳更是隻五萬。這五萬大軍不僅僅是水軍,還有騎兵步卒在岸邊紮營。陳軍數量可能多一些,然而參戰人數也不會超過兩萬,陳朝氣數已盡,還要留有守城之軍,去哪兒找那麽多人?”


    孟戚作為打過仗的人,他可以摸著良心說,號稱四十萬大軍的,全軍上下連夥房廚子都算上能有二十萬人就算很老實不瞎吹的了。


    想當年孟戚守城的時候,幾千人愣是被他吹成了幾萬。


    那可是十倍地吹。


    陳軍八十萬大軍,楚軍四十萬,這兩方乍聽差距懸殊,實際上兩軍之間可能就差那麽三五十個人吧,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書生被擠兌得麵無人色,他的同伴沒說話,可也嫌丟人。


    一行人灰頭土臉地走了。


    那公子樂夠了之後,衝著孟戚看了幾眼,拱手道:“吾家乃城東穆氏,我觀閣下有才學在身,非凡俗之輩,若有難處,可到穆府來尋。”


    說著扔出一塊玉佩作為信物,也笑著上了馬車離去。


    墨鯉看了看玉佩,不由得問:“這人倒也奇怪,不知你名姓,不知來曆,就敢隨意結交?”


    “穆氏是太京首富,也是秦中首富。”孟戚心想,哪裏是什麽才學打動人,分明是看了自己的臉,就想結交了。


    楚朝雖亡,楚朝的風氣至今難改。


    不分男女老少,太京人人愛美色。


    倒不是說長得醜就寸步難行了,而是生得好看的,去買東西都要便宜幾分銀子。


    孟戚不能說這個穆公子可能是看臉給玉佩,他鎮定地說:“有錢人總有幾分怪癖。”


    “……”


    墨鯉想說孟戚沒錢,性格也沒好到哪兒去。


    可見怪癖與否,不是錢的問題。


    “被那書生一攪合,倒忘了原本的話題。”墨鯉看著一半焦黑的柳樹,問道,“這些樹難不成是陳軍敗退之後,放火所焚?”


    “不錯,為了阻擋大軍,太京城外的良田房舍都被燒得一幹二淨。”


    柳樹生在水邊,看似焦黑枯死,第二年居然發出了新芽。


    楚朝重整帝都,清理到這邊的時候,眾人不住地稱奇。


    “當年有傳言,說是真龍天子坐鎮,萬物回春,山河複蘇。”孟戚邊走邊說。


    千柳道就成了焦柳道,有楚一朝,沒人敢挖走這些柳樹重種新樹。


    “沒想到陸璋把這些保留了下來。”


    墨鯉以為齊朝皇帝一定會把這些柳樹刨掉,畢竟是楚朝氣運的象征物。


    “誰得了太京,誰就是真龍天子,柳樹究竟是誰的還說不清呢!”孟戚唇邊泛起嘲諷的笑意,他不在意地擺了擺手,“走罷,青烏老祖估計早就到太京了,我們不能落後太多。”


    沿著焦柳道走到盡頭,果然看到了高大的城郭。


    城牆延綿出去很遠,牆身由堅固的灰石壘造。


    這就是五百年以來的天下皇城,太京。


    墨鯉遙望的不是這座大城,而是遠處隱隱綽綽的山脈輪廓。


    數座高峰並起,高低錯落有致,透著一種古樸蒼渾的美,側看仿佛一條昂首巨龍盤踞在太京後方。


    上雲山,古稱嵏山。


    嵏,是形容數峰並立的模樣。


    嵏山共有十九峰,水源充足,最不缺的就是飛瀑清泉。


    據說每到晴日,入山中便能看到天掛虹光,分作七彩之色,襯著漫山濃翠,美不勝收。


    曆朝文人墨客,留下諸多詩篇稱頌,其山之美,縱然遠觀,也可見一斑。


    墨鯉情不自禁地抬步,想要往山的方向走去。


    “哎,那小郎,進城要排隊的!”旁邊有人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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