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山寨裏氣氛詭異。


    眾人看著大當家帶進來的兩個外人, 竊竊私語。


    臉上有燒傷疤痕的婦人慌忙遮住臉,避入了屋內, 她的孩子含著手指頭站著外麵, 茫然地左右張望,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這孩子是山寨裏少有的五官正常的人。


    雖然生得普普通通, 但是在這裏就顯得尤為特殊。


    “爹, 娘怎麽了?”小孩撲到一個漢子腿邊問。


    那漢子臉上有胎記, 半邊臉猙獰無比, 他低頭摸了摸孩子腦袋, 什麽話也沒說。


    墨鯉覺得這座山寨裏的人, 目光裏都隱隱帶著敵意。


    這可以說是對外人的態度, 更多的卻是一種強烈的排斥意味——


    因為長相嗎?墨鯉若有所思。


    一個地方的人不可能全部生得奇形怪狀, 就算真有,也是相同的異狀,不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情況, 更別說這裏麵還有被火燒傷的, 天生長胎記的。


    山寨,是嘯聚而起的匪幫。


    寧長淵給地圖,上麵的江湖勢力標注得很詳細, 他不寫的隻有兩種情況。


    一, 勢力太小,不足為懼。


    二,他不知道有這個勢力。


    石磨山寨的情況是哪一種?寧長淵為了偽造路引,把雍州大小官府的印章偷了個遍, 說他不知道石磨山這邊有個山寨,可能性很小,即使藏得再嚴實,總是有蛛絲馬跡留下來。


    那麽就是勢力太小了。


    墨鯉環顧四周,這山寨十分破敗,不過人們倒不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樣子。


    沒有像樣的房子,可能是因為這裏沒有泥瓦匠,也沒有木匠。


    這時,石磨大當家發話了:“都讓讓,這是來山裏采藥的大夫。”


    眾人頓時一靜。


    石磨山寨雖然不許外人進入,但還是有例外的,比如販賣物品的貨郎,還有行腳僧。前者能給石磨山寨帶來鹽巴、針線等物件,後者勉強能看個頭痛腦熱,還能治治外傷。


    當然,得蒙了眼睛帶進來。


    這些人也不要銅錢,銀錢沒有幹糧跟水管用。


    除此之外,便要曬幹的草藥。


    人吃五穀雜糧,不分貧賤富貴,總是會生病的。


    天災荒年,這除了餓死的,就是病死的,草藥是稀缺之物。


    所以聽說外來之人需要草藥,石磨山寨的人便相信了。


    山這麽大,除非拉一批數百人的兵馬,否則根本占不住。官府倒是有這樣的實力,可是這裏不管要什麽都沒有,方圓百裏荒無人煙,兵將根本不願意來吃這份苦。


    “大當家,這麽年輕的大夫……靠譜嗎?”


    石磨大當家眼皮一跳,低斥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你們少些胡言亂語,二當家人呢?”


    一聽是來給二當家治病的,寨子裏的人立刻就讓開了路。


    “都去幹活,外麵的雪都融了。”石磨大當家高聲說。


    他擔心墨鯉與孟戚是那種脾氣不好的江湖人,山寨裏的人雖然都會幾手拳腳,但是在真正的高手麵前不堪一擊,他作為大當家,自然要為全寨人的性命考慮。


    哎,都怪他看走眼。


    明明之前看這位大夫,很是和氣,讓人心生好感,怎麽……


    山寨不大,石磨大當家還沒想完,就已經走到了一棟石屋前。


    “二兄弟?”


    說完也不等裏麵回答,就當先進去了。


    石屋裏光線黯淡,繞過充當桌椅的石塊,人眼隱約看到後麵的土炕上躺著一個人。


    炕邊的一個老婦人放下碗,笨拙地過來招呼:“大當家的,這是?”


    “外麵來的大夫,給二兄弟瞧瞧病。”


    石磨大當家說完,就要點蠟燭。


    看到桌上那短得可憐的一截蠟燭,墨鯉製止道:“吾輩習武之人,目力尚可,無需點燈。”


    石磨大當家一愣,隨後悻悻地想,這個習武之人的說法太偏頗了,內家高手才有這種本事,像他這樣一身橫練功夫的,該看不見還是看不見。


    孟戚一直沒說話,他在打量炕上躺著的人。


    臉色蠟黃,身形瘦弱。


    長相倒是不壞——是的,在石磨山寨眾人的連番衝擊下,孟戚開始注意人的長相了,盡管人的美醜對他來說都差不多,但是誰長得普通、誰的外表特異還能不清楚嗎?


    這位石磨山寨的二當家,就是相當出色的男子。


    眉目如畫,鼻若懸膽。


    除了英氣之外,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秀美。


    隻是現在病懨懨的,容色至少減了三分,屋中光線又十分昏暗,他微微睜眼,低聲道:“外來的大夫?大哥不是說了,等二月的時候,元智大師會來嗎?”


    “你一發作起來,就腹痛如絞,起不來床,還怎麽熬到下個月?”石磨大當家粗聲粗氣地說完,轉頭解釋道,“元智大師是常來這裏的行腳僧,會一點兒歧黃之術,他上次走的時候,我二弟還沒發病。”


    石磨大當家精通人情世故,知道有些大夫很忌諱中途接手別的病人。


    墨鯉倒不是太介意,他拿過那個老婦人擱下的碗,聞了聞裏麵的殘渣,判斷藥性。


    躺在土炕上的二當家目光警惕地看著他們,而且不看墨鯉,反而更注意站在遠處的孟戚,即使久在暗處,常人的目力也不足以看那麽遠。


    這個微小的動作就足夠表明,這位二當家怕是也練過內力,


    因為二當家的敵意跟不滿太過明顯,連老婦人都感覺到了,她想要打圓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急出了一頭冷汗。


    石磨大當家有點摸不著頭腦,他勸道:“二兄弟,這位大夫一路進山寨,見了我等也沒有異色,吾輩即使外表有異,受世人偏見,也勿要為難自己。你病得這麽重,教寨裏的兄弟都掛心,大家兄弟一場,你就聽我這一回吧!”


    孟戚心裏暗奇,這外表有異在哪?


    他忍不住望向二當家蓋在被子下的身體,後者察覺,怒意更甚。


    大概孟戚跟墨鯉比起來,還是後者更值得信任,二當家猶豫了一會,終究沒有出聲,他慢慢揭開了被子,伸出左手。


    “……”


    雖然隻伸出了一隻手,但是人坐起來了,右邊肩膀的情況也暴露出來。


    這位長相非常出眾的二當家,右肩異常膨脹,看起來就像一個畸形的圓鼓,而在肩膀下方,除了正常的右臂之外,還垂掛著一隻細伶伶的瘦弱手臂。


    這是長了三隻手?


    孟戚驚愣之後,忽然想起江湖上有個暗器高手,總是披著能裹住全身的鬥篷,輕功極高,後來有一日與人對決時,因為不敵,披風衣衫盡碎,眾人皆嘩然,原來這所謂的高手竟是個畸形怪人。


    這事傳得沸沸揚揚,連對江湖掌故沒什麽概念的孟戚,都曾在市井茶樓裏聽人說過。


    墨鯉頓了頓,沒有多看那條畸形怪異的手臂,而是認真地號脈。


    之前對方表現出來的濃烈敵意,墨鯉當然不太高興,不過他是被人請來看病的,隻要病患沒有做出太過分的舉動,墨鯉都不會拂袖而去。


    結果看到這般異狀,墨鯉心裏的不快就去了一半。


    世間流言蜚語,可以殺人,如石磨山二當家這般,比起其他相貌醜陋之人,活得更加不容易。


    等到仔細號脈後,墨鯉剩下的不快也沒了。


    因為他明白了石磨山二當家為什麽堅持要找熟悉的行腳僧看病,也明白了這種肢體畸形是怎麽回事。


    “大夫,我二兄弟的病?”石磨山大當家惴惴不安地問。


    “……是腸癰,好在病症不急,不過再拖下去就難說了。”墨鯉對上了這位二當家警惕的目光,他從容地點了點頭,隻說病症。


    “腸癰?”石磨大當家吃了一驚,這病他聽說過。


    癰,就是膿瘡,發在臉上身上的還好,如果是腸癰,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我聽聞這是要……”


    石磨大當家硬著頭皮比劃了一下。


    要開膛破肚的,而且治癰症的大夫,在杏林裏沒什麽地位,因為髒汙惡臭之事很多人不願意做,可是腸癰這種病症,不是曆年的老醫,根本不敢動刀。


    “沒有嚴重到那個地步,先服藥。”墨鯉見周圍沒有紙筆,就口述藥方。


    大黃、牡丹皮、桃仁等等。


    這是醫書金匱上的名方,專門治腸癰的。


    墨鯉再次號脈,沉吟一陣後說:“先喝三日,待我再開兩個清熱的方子。”


    這是要暫時在山寨裏住下了,石磨大當家道謝之後,就帶了人出去,那二當家神情複雜,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數年前,我還來過雍州,並沒有這麽荒涼。”墨鯉信口起了個話題。


    石磨大當家搖搖頭,沒說什麽民生疾苦之類的話。


    墨鯉繼續問:“我有遠親住在石磨山之西,如今那兒都荒廢了,不知山寨裏有沒有逃過來的人,我想打聽遠親的情況。”


    石磨山大當家想了想,沒覺得有什麽問題,而且這兩人他也惹不起,於是便答應下來。


    山寨裏的石屋都一個模樣,挑不出好壞。


    大當家把他們請到一間空屋,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


    孟戚玩著桌上的竹筒杯子,笑道:“大夫想要從這裏的人口中打聽方士的動向?”


    “除此之外,我確實缺草藥。”墨鯉接過他手裏的杯子,看了看說,“這竹子的粗細,恰好能把你塞進去,看來走的時候我要請山寨的大當家送我一個杯子。”


    “……”


    孟戚本能地要反駁,沙鼠沒那麽胖,還有毛的。


    毛是軟的,如果真放進去,竹筒一滾就會掉出來。


    不過看了看大夫的臉色,孟戚決定不說,萬一大夫給竹筒穿個繩子,幹脆掛在腰間呢,他可不想離開墨鯉肩膀上的位置。


    於是他改口說起了江湖傳聞,暗器高手燕岑的事。


    “流言誤人,他生來如此,苦苦練了一身武藝,就是不想被人欺辱,然而……”


    孟戚沒有繼續說,因為他看到墨鯉好像有話要說。


    “大夫怎麽了?”


    “沒什麽。”


    墨鯉回答得雖然幹脆,孟戚卻看出了端倪,大概燕岑身上還有別的秘密,而墨鯉作為大夫,想了想還是覺得不適合告訴他人。


    哪怕他們無話不談,大夫還是有自己的原則。


    孟戚無奈地想,他主動忽略了這事,起身道:“你熬藥,我去打聽方士是否來過石磨山的消息。”


    墨鯉熬的藥,是孟戚的。


    石磨山二當家燕岑的藥,自然有山寨裏的人費心。


    要進口的藥湯,墨鯉自然不會假手他人,他忙了一陣,忽然聽到屋外有很輕的腳步聲,轉頭一看,正是臉色蠟黃的燕岑。


    墨鯉料到他會過來,也不驚訝,隻讓燕岑坐下再說。


    燕岑沉默著行了一禮,然後慢慢地扶著桌子坐了。


    “真的是腸癰?”燕岑神色難堪地問。


    “你發作時,右下腹按壓後疼痛,是也不是?”


    “……大夫隻是號脈,並沒有……”


    墨鯉把藥罐放好之後,坐在燕岑對麵,語氣溫和地說:“我有內力,之前號脈的時候,你也察覺到了。”


    燕岑神情變來變去,他還想再說什麽,墨鯉已經了然,直接道:“你確實是腸癰,我不會讓病患胡亂喝藥,這病是拖不得的,我明白你的難處,可你差點誤了自己的性命。”


    燕岑握住了自己藏在披風裏的畸形手臂,神情狼狽。


    墨鯉看他實在可憐,忍不住說:“你的擔憂並不存在,雖然你有兩顆心,髒腑也異於常人,但是……那另外的,不是女子。”


    燕岑震驚地抬頭看他。


    墨鯉伸手示意,燕岑沒有反應,墨鯉便撥開披風,抬起那隻畸形的手臂,對燕岑說:“男子女子骨骼不同,臂骨雖不算明顯,但髒腑可以證明。尋常大夫隻能診出你有兩個心音,看不到你的髒腑,故而時常誤判。而你的病症,雖然少見,但並非沒有,我的老師就曾經見過。”


    燕岑顫抖起來,雖然腹痛未愈,但他還是坐得筆直。


    墨鯉繼續問:“你看過名醫?”


    “幼時曾經延請過名醫,還有方士。”燕岑聲音嘶啞地說,“說我乃惡鬼,在母……腹中就吞噬了同胞兄弟,父親將我摔在地上,命大未死。家中有人得過我母親的大恩,於心不忍,偷偷帶了托付給一位有德高僧,結果我年紀越長,這條手臂長得越怪,我容貌肖母,便有人說不是兄弟,而是姐妹,恐不男不女,實乃妖孽。”


    “去年發病時,你以為是……姐妹在作怪?”墨鯉複問。


    燕岑失神地說:“我夢見有看不見麵目的血團,挖穿腸肚而出,便以為這是天命。”


    墨鯉啞然,想了想還是安慰道:“你身體孱弱,原本壽數不長,不過練了內功之後倒是好很多,你的麻煩也就是生病的時候,開方子比常人麻煩,若不在意那條手臂,根本沒有關係。腸癰能治,心病難醫,石磨山寨的大當家估計還不知道你武功有多高吧!”


    燕岑定了定神,他恢複了一些後,倒有幾分世家公子的模樣,苦笑道:“說是匪寨,其實都是被世間折磨的古怪人,說是一點錯事沒做過的,倒也不算,來石磨山之前搶過某個員外的家私,打劫過告老還鄉的貪官,好在沒有喊過什麽殺富濟貧然後隻濟自己的虛偽話。


    “數年前我無處容身,被他們打劫的時候,身無分文,居然什麽都沒搶還給了我半塊饅頭。後來不巧又碰見他們遇到強敵,這才幫了一把,再之後雍州大旱,便來了石磨山。


    “不想在這山中,竟是我平生過得最自在的日子,我無他願,寨中眾兄弟予我太多,我隻希望石磨山寨平安無事。我不知二位來曆,卻能看出你們非是常人,大夫救我一命,若有我能相助之事,我必盡力。”


    說著,又起身行禮。


    墨鯉把人攔住,隻勸燕岑回去休息,病好了再說。


    等到人走遠了,墨鯉這才走到石屋窗邊,對著外麵說:“偷聽。”


    靠在窗邊的孟戚:“……”


    不,大夫,真的是趕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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