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的積雪灑了墨鯉一頭一身, 那個跟他一起趴在牆頭上看熱鬧的人,說拆牆就拆牆, 說殺人立刻就要衝上去殺人。


    在這電光火石間, 墨鯉居然想了很多很多。


    孟戚剛才說了什麽?靈藥?誰吃了他的靈藥?


    蕩寇將軍劉澹?


    ——怎麽看出來的?不用搭脈看一看就能知道?很厲害啊,什麽辦法?


    等等, 之前那麽長時間都沒發現, 劉將軍忽然跑得腳下生風, 孟戚的病就發作了?哦, 不是懂粗淺內功, 而是吃過靈藥, 有了這麽一股先天之氣。


    如果劉將軍不跑, 孟戚未必會發現這個秘密。


    真見了鬼了, 劉澹為什麽要跑?


    墨大夫一邊想,一邊本能地追了上去,他心裏糾結, 真的要插手朝廷與前朝國師之間的爛賬嗎?還沒想完, 他就已經對上了怒火滔天的孟戚。


    “轟!”


    兩人擊出的掌風,撞到了院中的鬆樹上,樹幹一折而二, 轟然倒地。


    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 被強勁的西北風一吹,後院裏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漩渦,遠看像幽魂扯了白紗狂舞,呼嘯的風聲似厲鬼嚎哭。


    劉將軍聽到身後的動靜, 看見這番景象,二話沒說,跑得更快了。


    墨鯉:“……”


    快站住!還跑,都是跑出來的禍事!


    墨大夫匆促間又是一掌,強橫內力卷起的雪花吹迷了人眼,勁風在地麵與樹幹上留下道道印痕,然而這等威力的掌法,卻不能影響孟戚分毫。


    他是萬丈山巒,他像赤灼烈陽,能將一切化於無形。


    孟戚踏足在半截樹幹上,衣袖飄飛,猛一抬頭,隻見他雙眸泛紅,殺氣滿盈。


    “死!”


    這一聲舌綻春雷的暴喝,生生震得積雪四散,碎冰成霧。


    前方逃命的人耳中嗡嗡作響,差點跪倒在地上。馬匹受驚,原地跳竄,猛撅蹄子。


    墨鯉:“……”


    算了,劉將軍你還是跑吧,堅持跑到底才能救你的命。


    墨鯉後退一步,提氣運於雙臂,絞散了漫天飛雪,再次擋住了孟戚的去路。


    ——這時他也想明白了,劉澹絕對不能死在這裏。


    蕩寇將軍負責帶兵在平州剿匪,他若是死了絕對是一件大事,不要說麻縣,整個平州府都要震動。更別說劉澹跟錦衣衛的關係很糟糕,不太可能是當年之事直接的參與者。


    追查前朝寶藏本來更是一件遮遮掩掩的事,就算錦衣衛暗屬死再多的人,隻要皇帝不想聲張,事情就能蓋住。可劉澹就不一樣了,他不能死。


    墨鯉看到孟戚冷傲睥睨的神情,就知道勸說無用,直接動手比較快。


    反正大夫總是會遇到這種不聽話的病患,充其量這次遇到的……特別麻煩?


    墨鯉寧願自己攬下這個麻煩,也不願意孟戚去找秦逯,秦老先生年紀大了,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內力帶動氣流翻卷,似兩條長龍咆哮著撞在一起。


    因為餘勢未消,殘餘的內勁直衝而上,氣流帶起的積雪與房簷瓦片旋轉著升騰,發出恐怖的破空聲,像是一頭巨獸在咆哮。


    “將……將軍,那是什麽?”


    “要命的話,就不要管那麽多!”


    劉將軍厲聲說,他利索地翻身上馬,拉起韁繩拚命控製住狂躁的坐騎。


    不等他們全部上馬,受驚的馬匹已經掙脫了拴木樁,往前狂奔。


    劉常發現將軍丟下自己,心裏惱怒,卻隻能鑽進馬棚去找騾子。


    可是那些騾子被嚇破了膽,縮在馬棚一角死都不動。劉常爬上騾子,拚命地鞭打,那些兵丁連忙跟上,連騾子後麵拴的車架都來不及解下。


    最終騾子們吃不住疼,胡亂奔逃。


    這時後院又是一聲巨響,小半截鬆樹連同後院的一排木質窗戶一起上了天。


    墨鯉雙手虎口震得發麻,連退了十幾步才穩住身形,他的心情非常複雜,他學得武功以來,從未這樣毫無保留地使用過。


    每日修煉,每日精進,卻始終約束著力量,像普通人那樣活著。


    ——心底似乎有什麽在蠢蠢欲動,訴說著這是何等的暢快,何等肆意。


    規規矩矩,處處約束自己,做一個寬和仁厚的人,真的對嗎?為何不像對方那樣,快意恩仇,好惡隨心,以殺止殺?


    墨鯉的意識僅僅混沌了一息,很快就清醒過來。


    做“人”對墨鯉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必須的選擇。


    是秦逯教會他,“人”應該是什麽模樣,那也是他尊敬並且想要成為的人。


    世間百態,皆是風景。


    唯有自我,不可遺忘。


    唯有本心,不能丟棄。


    “你出不了這個院子。”墨鯉仰頭望向孟戚,語氣平淡的說。


    雙手一展,袖中刀滑入掌心。


    刀鋒轉動的時候,映上了一片雪亮的銀光,無鋒刃微震,在內力灌注之下竟發出低吟,好似瞬間有了精魂。


    鬆葉飛雪紛紛下墜,到了墨鯉身邊時,忽然化為碎末。


    而後刀光驟起,石破天驚。


    原本籠罩在宅院上空的氣流霎時清空,混沌蕩盡,隻餘亮若驚虹的刀光。


    “嗆。”


    一柄通體暗紫色的軟劍架住了刀鋒。


    磅礴劍光、沛然之氣,似烈陽高照。


    地麵積雪全無,地磚被成塊掀飛,露出了光禿禿的泥土。


    這時候他們還沒意識到沒了青磚,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他們隻看到對方手裏握著的兵器。


    在內勁的催動下,狂放的氣流一口氣推平了兩間屋子。


    孟戚眼中盡是輕蔑,諷刺道:“哦,你說出不了?現在院子沒了,你……”


    話未說完,他眼角忽然瞥見刀光,猛地一個翻身避開,站定後方才看清墨鯉左手有了第二柄刀。


    孟戚十分意外,他忍不住回憶傳聞裏的玄葫神醫秦逯,沒有用雙刀的說法,難道真的病了,記憶都模糊了嗎?他開始想自己是誰,他是孟戚,他想要——


    殺盡天下人!


    無鋒刀對上烈陽劍,轟然聲響,地麵陷了一尺。


    墨鯉被甩飛出去滾了半身泥,孟戚被糊了一臉土,兩人看對方的眼神都不對勁了。不能站在原地不動拚內力,要拚招數!因為誰都不想做泥猴!


    “大夫,你做了一個不明智的選擇。”


    孟戚麵對著墨鯉,放棄了劉澹逃跑的方向,他唇邊噙著冷笑,目中滿是殺意,仿佛萬物於他不過塵埃。


    ——如果他不是滿臉土的話,墨鯉大約還會被震懾一下。


    “再來。”


    墨鯉翻身而起,他不在乎身上的泥,穿寬袍大袖累贅衣服的人又不是他。


    “你有這麽好的資質,這樣好的身……”


    孟戚忽然頓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剛才的念頭了,話說到一半忘詞實在很離奇,但他心裏其實不想殺對方,隻想讓這個人臣服。這是一個很新鮮的感覺,他常年處於盛怒之中,不想聽他們勸說,不想聽他們哀嚎,隻想摧毀一切,讓他們消失。


    “……這樣好的聲音,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求饒的樣子。”


    暗紫色的軟劍橫空一劃,殘留的小半截牆根平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墨鯉輕輕一躍就出了院子的廢墟,看也不看身後,就這樣連步急退,刺目劍光緊隨而來,劍身距離他的眉心始終不過三尺,鋒銳至極的劍氣讓墨鯉全身都在興奮的戰栗。


    這才是對手。


    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其他都是狂風掠過的殘影。


    墨鯉跑的時候很清醒,他選擇了劉澹逃走的反方向。


    可是麻縣不是空曠的平原,這裏有山,還有樹木,墨鯉急退的身形會很自然地避開這些障礙物。這附近又是十曲九彎的山溝,繞著繞著就不對了。


    眼角忽然瞥見一個奇怪的影子。


    墨鯉越過那物之後才意識到有些不對,他的心神主要還在追著自己不放的那柄劍上。


    他足尖急點,帶起的雪沫連他的靴底都來不及沾上,同時持劍的孟戚也掠了過去,兩人踏雪而過,揚起的塵雪卻混在了一起。


    麻縣冬日風很大,這讓長劍破空橫卷而來的聲勢更加駭人。


    遠遠望去,就像一隻猛獸在荒野上狂奔,帶起了一路的白色煙塵。


    “啊啊!”


    墨大夫確定自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隻是混雜在狂風裏,不太分明。


    當他身姿翩然地繞過一段彎曲的山道,眼角再次瞥見了剛才那個奇怪的影子,這次他歪頭看了眼——哦,騾車。


    等等,大半夜的,哪來的騾車?


    墨鯉這麽一分神,飄起的發絲差點被劍氣削落。


    他下意識地提氣,躡空而上,連續三個倒退的空踏,身形斜斜向後上方飄出去,恰好落足在山壁上。


    孟戚停步在一株樹上,積雪簌簌而落,他眼中的興味更加濃烈。


    他們就這麽一高一低,在山道上方對峙著。


    “嗯?”


    墨鯉忽然發現一隊騎兵就在山道上疾馳。


    這段山道非常長,雖然路很平坦,但是四周地勢比較複雜,於是山道呈盤蛇狀。劉常等人的騾車還沒有進入山道,而最前方的騎兵已經快要出山道了。


    可是這段距離在絕頂輕功高手麵前完全不算事,因為他們不會老老實實的走平地——遇山翻山,遇樹躍過,當他們走直線,逃命的人走彎道的時候,一盞茶的時間內連續遇到四五次都很正常。


    墨鯉:“……”


    第一次對自己的方向感產生了懷疑。


    墨鯉明明記得他引著孟戚走了反方向,怎麽跑了這麽遠,又遇到劉將軍了?


    “你跑得這麽快,想帶我去哪裏?”孟戚玩味的笑著,連看都沒看下方那些人一眼。


    手腕一翻,劍招又至,快如閃電。


    積雪生生被吹飛,霎時山道重新籠罩在白色冰霧之中,狂風撲麵。


    這種“局部”的暴風雪對逃命的騎兵來說,是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再努力躲避也沒有用,因為不僅他們在跑,製造暴風雪的人也在移動。


    劉將軍驚駭欲絕,伏低身體,緊緊貼在馬背上。狂風吹得他連眼睛都睜不開,心想如果不是這次騎著上等的涼城馬,身邊又是最精銳的騎者,不管騎者還是坐騎都經曆過沙場拚殺,恐怕就要折在這裏了。


    墨鯉顧忌下方的人,引著孟戚不斷往高處走。


    兩道人影隱藏在風雪之中,卷起巨大的漩渦,就像一條白色的巨龍在空中翻滾,忽而向東,忽而西折,飄忽不定。


    有時候,這龍又會卷成一個圓胖的大球,陡然飄高後重新散開。


    山道口。


    劉常的騾車因為之前的打鬥被波及了,斜著撞到了山壁。現在因禍得福,他跟幾個兵丁都趴在了那裏,沒有進入山道,也沒就被卷入了那詭秘的戰局。


    “劉僉事,是龍。”


    兵丁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畏懼。


    劉常劇烈咳嗽了一陣,大罵道:“什麽龍,剛才沒看到嗎?那是人!”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宅院書房門口看到的兩個模糊人影,心裏一陣後怕,還好劉將軍今晚來了這裏,很快就發現不對,叫他們趕緊走。


    這前腳剛才走,後腳房子就塌了!差一步就要送命!


    劉常死死盯著那團白霧,心生妒羨。


    這就是絕頂高手,傳說中武功臻入化境的絕頂高手!


    從前他聽人說時,很是不以為然,真正的勇武應該是在沙場上萬人莫敵的馬上功夫,那些江湖人除了力氣大一點,準頭好一點,其他都是說書人嘴裏的大話。


    結果白天被薛娘子嚇了一回,晚上又遭遇了這番景象。


    劉常忍不住想,如果他也是這樣的高手,豈不是榮華富貴唾手可得?無論誰都要畏懼自己!


    劉常興奮地喘著粗氣,越想又越激動,恨不得立刻拔出刀來揮舞兩下。麻縣的那個郎中說過,他吃過珍貴的靈藥,可以救命的靈藥!


    等到回去,他一定要想辦法搜羅一本武功秘籍,他吃過靈藥,學這些必定事半功倍!


    劉常的狂喜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眼前有些暈眩,不由自主地想要扶住山壁,可是手臂卻使不出一點力氣,這時心口忽然一陣劇痛。


    “砰。”


    劉常麵朝下摔倒。


    兵丁們因為被遠處的打鬥震懾住了,目眩神迷地看了好久,直到墨鯉與孟戚的身影徹底遠去,他們才回過神來,急忙扶起劉常。


    “……不好了,劉僉事沒氣了!”


    墨鯉並不知道劉常因為先驚恐,後又狂喜,導致心脈負荷不住最後丟了性命。


    在徹底離開這條山道之後,孟戚也沒有去追劉將軍,墨鯉總算鬆了口氣,想著幸好劉將軍有馬,騎馬逃命引發不了先天之氣,刺激不到孟戚。


    現在隻剩下這個發瘋的病患要解決了。


    墨鯉定了定神,一心一意地跟孟戚過起了招。


    他們對戰的聲勢越來越小。


    一方麵是因為內力在消耗,另外一方麵則是在這種交鋒過程中,兩人都感覺到了自己招數的缺陷,以及對方的空隙,通過逐漸修正,實力不約而同地跟著提升。


    墨鯉是真真切切地在精進。


    孟戚卻像是找對了方法,又似回想起了什麽,比起提升,他更像是恢複實力。


    墨鯉越戰越是心驚,對孟戚實力的評價幾次重建,又幾次推翻。


    風雪似乎停了,耳畔風聲卻是不斷。他們的速度越來越快,刀劍撞擊的次數不斷減少,到後來打了半天,武器一次都沒有碰到——兩人都精準的預估了對方刀劍的走勢。


    墨鯉每次遠遠看到城郭或村落的影子,就立刻繞開。


    孟戚似乎也不喜歡被人打擾,並不在意墨鯉的舉動。


    這時候他們已經快到了仿佛一陣疾風,內力交鋒的範圍也局限在身周附近,踏足過的岩石被吹走積雪,踩過的梅枝落英繽紛,鑽出雪洞的兔子受驚又縮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無痕跡。


    墨鯉的手臂越來越重,從肩膀到手腕都非常酸軟,背部也在隱隱抽痛。


    這種滋味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少年時練武雖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醫做老師,不管學文還是修武都會十分有“度”,從不胡亂透支力氣,折損筋骨。


    現在這樣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讓墨鯉更加清醒。


    ——必須速戰速決,再拖下去,他將無力應對。


    他按住刀鋒,暗暗積蓄力量。


    轉眼又閃避了數道劍招,墨鯉忽然瞥見遠處有一大片空地,上麵不生草木,也沒有碎石,隻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動,立刻退向了那邊。


    無鋒刃忽抬,雙刀抵在一處,刀身驟然彎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劃破天穹,在墨鯉身前鋪落成一片流光驚鴻。


    長劍毫不猶豫地迎了上去,輕鬆絞碎了攻勢,孟戚正待發力,忽然感到腳下一歪。


    “……”


    借力的地麵在刀光下裂開了。


    墨鯉那一刀其實是對著孟戚腳下發出的,這也不是地麵,而是堆滿積雪的冰麵,下方都是湖水。


    他們已經身在湖心,冰麵受到劍氣與刀光的摧殘,短短數息內已經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擊。


    墨鯉沒有踩著冰塊退回岸邊,而是不依不饒,對著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勢極快,與北風渾如一體。


    孟戚倉促間橫劍格擋,他目中連閃,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


    暗紫劍鋒一頓。


    墨大夫的瞳孔收縮,暗叫不妙,他拚命收勢,卻還是來不及,刀鋒眼見要斬上孟戚胸口。這還是無鋒刃,換成別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兩段了,現在最壞的情況也就是擊斷對方肋骨,或許內腑也要受點傷,不是沒救。


    完了,盤纏要去掉一大半做藥錢了。


    墨鯉心痛地盯著刀……


    瞬間一股大力,打斷了他的悲傷。


    墨鯉感到自己被一種去強橫無匹的力道橫著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腦袋去撞了山崖。墨鯉在半空中艱難的翻了個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穩住身形,然而踩了個空。


    這時天邊隱隱出現了一抹紅光,原來竟是一夜過去了。


    紅日尚未東升,墨鯉隻看到孟戚持劍的手緩緩抬起,沛然之氣化作劍鋒烈陽,對著湖麵就是一劍。


    天闊雲垂,濤生雲滅。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處所有冰塊激蕩著飛起,極細的冰粒落入水中,轉眼化為烏有,水麵飄起了一陣白霧。劍至霧散,天地為之一清。


    墨鯉一口氣換不過來,湖麵又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他直接跌入了水裏。


    “噗通。”


    然後落水的是回過神來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幾口湖水,他咳嗽著浮上水麵,狼狽不堪。


    幾乎同時,墨鯉也從水裏冒了出來,兩人相距不過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撲騰兩下都能打中對方的臉。


    “……”


    墨大夫滿眼嫌棄,孟戚一臉茫然。


    “醒了?”墨鯉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複正常了。


    “我為什麽會在水裏?”孟戚納悶,他記得今夜發生的事,他發現劉澹吃了靈藥,怒氣上湧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攔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後他們到了這座湖上,然後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別厲害,厲害到自己都忘記了的劍法?


    墨鯉盯著對方,發現孟戚無意識間還能踩水,居然沒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鯉原本計劃把這家夥嗆個半死再拖上岸的,沒想到孟戚忽然發瘋,來了那麽一招,自己折騰進了湖裏。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鯉返身向岸邊遊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裏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覺得孟戚大約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對,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鯉不明所以,回頭看他。


    孟戚臉色發白的說:“我的劍不見了。”


    說完就紮入湖中,看來是去找劍。


    墨鯉:“……”


    他手裏兩把刀還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劍還能脫手了?果然那時候腦子糊塗了吧!


    墨鯉等了一陣,發現孟戚沒有上來,忍不住也潛下去了。


    水下能見度很低,大約是孟戚那一劍直接斬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渾濁。墨鯉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覺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腳,盡管不耐,他還是忍住了,沒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遊到第二圈的時候,墨鯉發現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撈,就看到一個靈活的影子抓起了劍,然後迅速往水麵遊去。


    這家夥水性真的不錯,墨鯉心想。


    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岸。


    這一夜苦戰,再深厚的內力也耗盡了,本來就是一身泥一臉土,現在洗倒洗幹淨了,就是全身濕透,頭發濕漉漉的貼在臉上,狼狽得像是兩個水鬼。


    有心想要用內力蒸幹衣服,可是連這一點力都沒了。


    墨鯉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異於人類的地方,於是他開始發抖。


    ——努力裝作凍得發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鯉在心裏估量了一下兩人的內力強弱還有身體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動的幅度,讓自己看起來比孟戚更冷。


    這個難度有點高,因為孟戚哆嗦得太厲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為難,忽然發現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後那種誇張的顫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鯉直接就不抖了,麵無表情地看著孟戚。


    後者覺得有點不對,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鯉對視了一陣,這才猛然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說話的時候牙齒沒有打戰。


    當然,墨鯉也沒有。正因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這事,隻顧著身體哆嗦了。


    “這……我……”


    孟戚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勉強解釋道,“我的內功偏陽性,比較抗寒,你呢?”


    “喜歡冬天下水遊幾圈,習慣了。”墨鯉心想,這不算謊話。


    然後四目相對,沉默不語。


    作為一個大夫,孟戚的解釋墨鯉半個字都不信,內功或許分為幾種,但是在內力耗盡的情況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陽之下沒被灼傷,也不可能跌進冰湖後不感到寒冷。


    再說就算不冷,這寒風呼呼地吹,身上的濕衣服都快凍硬了,還能不冷?


    墨鯉轉身解下了始終背著的行囊,這是平州人在風雪天出遠門用的,防水擋風,雖然外麵的皮全部濕了,內裏的東西卻還保持著幹燥。


    孟戚眼睜睜地看著墨鯉從裏麵拿了一套幹淨的衣裳。


    行囊並不大,裝了小藥箱之後,幾乎就沒什麽空餘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貼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兩人身高差別明顯,孟戚的肩也比墨鯉寬幾分。


    “我去找點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轉身向不遠處的樹林走去。


    他一走,墨鯉就縮到幾塊隱蔽的石後,飛快地換了衣服。


    內力耗盡後又落水,影響到了這具身體,墨鯉小腿上出現了一層黑鱗。


    換完衣服走出來,沒過一會,墨鯉忽然聽到了一陣馬蹄聲,他表情一滯,下意識地看向樹林。


    孟戚恰好抱著木柴走出來,表情跟墨鯉同樣精彩。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地撈起地上的東西,跑向樹林。


    他們剛鑽進林子,湖邊就來了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兵。


    馬上的騎兵幾乎是從馬鞍上摔下來的,他們疲倦不堪,但還是牽著馬來到湖邊讓馬飲水,這一夜疾馳,縱然是良駿,也是又餓又累。


    “將軍,這邊有一座湖,還沒凍上。”


    “等會兒,湖水冷,先喂馬喝兩口烈酒。”


    劉澹聲音沙啞,他下了馬就地一坐,伸展著彎曲僵硬的雙腿。


    太陽升起,照在身上雖不夠暖,但能驅散心頭的陰影。


    “將軍,您歇口氣,兄弟們肯定已經甩掉那兩個煞星了。咱們帶出來的都是上等的涼城馬,就算沒有大宛馬吹噓的日行千裏之能,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裏路,那兩個煞星再厲害,也是血肉之軀,還能跑得過這些良駿?”


    劉澹聽了屬下的話,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撈起腰間掛著的皮質酒囊,一口氣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窩囊透頂!”劉將軍一肚子的火,又發作不得。


    他的親兵雖然最初不明白劉澹為什麽要跑,但是後來發生的事,讓他們都心有餘悸,倒是不覺得自家將軍這退縮跑路的行為有什麽不妥。


    “將軍,你知道那人是——”


    “別問!”劉澹喝道,說完又一個勁的灌酒。


    親兵小心翼翼地問:“那您覺得,宅子裏的人……那些錦衣衛是不是他們殺的?”


    “這還真沒準。”劉澹滿口酒氣,恨恨地說,“這幫家夥整天東翻西找的,說什麽前朝寶藏,我看他們是在找死!又追著前朝昭華太子的後裔不放,說什麽鏟除後患,除了能討好陛下,還頂什麽用?”


    劉將軍這些惱騷,他的親兵都不敢接話。


    他們休息的地方距離樹林雖然有一段距離,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強,耳聰目明,連劉澹惱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尷尬,特別是在那些人說出血肉之軀不能在一夜間跑四百路的時候。


    那什麽,不僅跑了,還比你們騎著良駿的先到一步,連澡都洗了一輪……


    墨鯉一邊聽一邊注意著身邊的孟戚,擔心他忽然發作,又抄了劍要去砍人。


    劉將軍真是墨鯉平生見過最不會逃命的人,怎麽說呢,簡直是上趕著送首級,還一送再送,拚了命的往孟戚手裏塞。


    世間這麽大,兩個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劉澹吃過靈藥,結果劉澹不僅把自己送上了門,還主動暴露了這個秘密。這就算了,逃個命都逃不好,平州難道就沒有別的路了嗎?什麽樣的運氣才能把自己坑害到這般地步?


    如果一個人運氣很差,卻還能活到現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罷。


    墨鯉盯著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覺得到,他側頭說:“大夫果然是杏林聖手,居然控製了病情,現在再看到劉澹,我也沒有發作。”


    什麽都沒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這麽吹捧我,我也不會答應給你治病。”


    墨鯉語氣冷淡,現在距離竹山縣遠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煩。


    “神醫難道不應該對疑難雜症感興趣嗎?”孟戚不解。


    “我不喜歡隱瞞病情的人。”


    孟戚聞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鯉。


    墨鯉不閃不避與他對視,沉聲說:“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還要嚴重,你不止想殺了所有跟那件事有關的人,其實你想要殺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見的人。無論他們是誰,無論他們做過什麽,沒有任何理由,是嗎?”


    孟戚沉默。


    墨鯉深深皺眉,他跟秦逯一樣,憎惡濫殺無辜的人。孟戚顯然就要成為這樣的人了,可是同時墨鯉又感覺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製,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你急著求醫,不僅是因為你知道很多牽扯到這件事裏的人不至於死,還因為一旦與這件事相關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標,就會徹底失控。”


    墨鯉的話讓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隱約有發狂時的邪意:“大夫怎麽猜到的?另外一個我,好像沒說什麽癲狂的話?”


    “他看人的眼神不對。”


    墨鯉說話時,已經握住了袖中刀。沒有內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卻沒有動手,也沒有失控,反而承認了:“我已經有三年沒有回太京,連靠近都不敢。你說得對,我能感覺到那個我的想法,一旦殺我愛寵毀我靈藥的人都死完了,連他們背後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頭顱並不是終結,而是一個更可怕的開始。”


    墨鯉看著他失落的模樣,忽然有些不忍。


    他麵上卻沒有表露出來,隻是說:“我知道你盡力了,你還沒有殺過無辜的人。”


    孟戚驀然抬頭看他。


    墨鯉看著他,一字字說:“你忘記了你的劍法,劍招也有些生疏了,因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殺那些錦衣衛暗屬,也是扭斷他們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們感覺不到痛苦,斷氣的時候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你不會看到他們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見血,這都是你在克製,並且成功影響到了你情緒的另外一麵。”


    孟戚眼角一抽,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那種悠閑隨意的姿態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鯉繼續說:“可是既不用劍,又壓製內力,時間久了,就會越來越難控製。你清醒的時間會越來越短,甚至被那一麵取代,昨夜一場發泄,現在感覺是否輕鬆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聖手。”孟戚重複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軟劍折了起來,慢吞吞地塞回衣帶裏,“那麽,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為之?”


    “不是。”墨鯉一口否認,“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複實力,還不知道誰揍誰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實的實力是什麽,孟戚仍然有這樣的自信,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覺得自己無人能敵,真正失控起來,絕對能毀城滅國。


    “大夫真的不願意為我治病嗎?”


    墨鯉答非所的指著林外的劉澹說:“你不想殺他,是為了什麽?”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靈藥,大概是皇帝的賞賜,雖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殺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日日擔驚受怕。再者,蕩寇將軍劉澹雖然有些好財,但這一年來在平州剿匪很是賣力,現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劉澹的部下。如果殺了他,遭殃的隻是平州百姓。”


    墨鯉點點頭,然後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腦子忽然迷糊,差點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麽?”墨大夫忍無可忍地說,“看診治病不付錢嗎?”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個舊錢袋,裏麵連碎銀都沒有,都是銅板。


    “你堂堂前朝國師,武功比我還高,為什麽比我還窮?”墨鯉一點都不想動用自己的盤纏,如果是窮苦無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給錢是絕對不行的。


    “我有病,連自己都控製不住,又不敢回家,怎麽可能有錢?”孟戚奇道,“這缺錢的事兒,難道不是人人都會遇到的嗎?跟武功高不高有什麽關係?我又不是攔路打劫的強匪!”


    說到最後一句,他忽然一頓,目視墨鯉。


    半晌,孟戚將頭微微一側,示意外麵就有群人。


    ——打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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