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知縣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蠍、毒蛇泡製的藥酒。


    竹山縣山民家裏多有這類方子,專治風濕,薛知縣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有這些毛病並不稀奇。藥酒裝在一個黑色的大壇子裏,蓋一揭開,就有一股撲鼻的腥氣,全無酒香。即使再饞酒的人,聞到了也要皺起眉頭。


    差役跑過來送拜帖的時候,還沒進門就聞到了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氣,恭敬地敲了敲門,甕聲甕氣地說:“薛令君,墨大夫送來了名帖。”


    薛知縣端著酒杯的手一頓,然後慢慢將杯盞內的酒飲盡,這才開口道:“拜帖放下,請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應了一聲,低著頭進門,放下拜帖,正轉身要走的時候又聽到薛知縣說:“再請李師爺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後,薛知縣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跡清晰,字體略長,其形華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縣拈著胡須,短短六七個字他賞鑒了半天,然後摸出一把鑰匙,開了書房桌上的一口紅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進去。


    關上匣子的時候,他還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這才開始運功化去剛才那杯酒裏的毒性。


    等內息走了一個大循環三十六周天,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薛知縣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書房的門。


    薛知縣住的這個院子並不大,進了門就是正堂,穿過中庭是二堂,兩側有廂房。


    院中原本有幾口種了睡蓮的水缸,現在天冷,怕缸凍裂了,所以裏麵沒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禿禿的,隻剩下石階旁的一株鬆樹盆景還有點綠色,薛知縣特意繞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凍壞了。


    這個位置恰好可以聽見二堂裏麵的動靜。


    “……聖蓮壇之人賊心不死,昨夜還破牆試圖越獄。”


    “薛令君!”


    墨鯉察覺到外麵有人來了,他站起身行禮,原本與他說話的李師爺聽了,連忙迎出去。


    薛知縣一看到李師爺,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師爺草擬的縣衙大牢修繕支出,他不滿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聖蓮壇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麽光彩的事,用得著告訴人家嗎?


    李師爺幹笑一聲,心想聖蓮壇是難纏之輩,日後肯定還有人來找麻煩,喊自己來這裏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與秦老先生幫個忙嗎?


    薛知縣:你懂什麽,老夫自有主張。


    看到他們東翁幕僚兩人來來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盞,低頭看地磚。秦老先生說過,像這種時候,最好是去看牆上的字畫,或者品鑒室內的盆景,大家皆裝做無事,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這屋子裏什麽都沒有,隻有地磚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門,可有要事?”


    薛知縣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說,“這還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謁是很正式的禮節,墨鯉雖然常來衙門,但都是為了他事。


    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親戚之間見麵也要事先打發小廝去送個名帖,算是打個招呼,不告登門是很不合禮數的。


    知縣一般都住在縣衙後麵的官宅,竹山縣是窮鄉僻野,連官宅都是薛知縣來了之後重新修的,這個小院墨鯉是第一次來。


    “薛令君客氣了,此番前來打擾,是受了老師的指點。”


    薛知縣聞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嘴裏卻謙遜道:“老夫虛度了幾十載光陰,雖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學多聞,但些許本事還是有的。”


    說罷看著墨鯉,就像看著自己的子侄之輩,還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邊的李師爺頓時覺得牙酸,他覺得自己東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搶人徒弟。


    至今為止,這犯病對象,都隻是墨鯉。


    誰讓墨鯉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質,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尋不著,看誰都是歪瓜裂棗,忽然來了一個傑出之輩,偏偏是別人的徒弟。這就像走在街上,看別家的婆娘總比自家的好看,議論別家的兒子發現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樣。


    然而搶不過啊,連李師爺這個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縣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多年過去,現在能不能贏過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數。


    墨鯉動作一頓,心裏無奈地歎口氣。


    “……在下怕是要讓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縣一愣,其實多年過去,他早就不想什麽收徒之事,現在隻是想顯擺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來,不是來問醫道之事。”


    墨鯉說得很委婉,薛知縣卻知道什麽意思,他不解地問:“秦逯精通歧黃之術,他不明白又要你來詢問老夫的事,不就隻剩下毒了嗎?你不是為這個前來拜會,又是為什麽?”


    “……”


    還因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雖然待在窮鄉僻野,也能從各種渠道知道天下大勢啊!


    墨鯉哭笑不得,難道他在薛知縣心裏,就是一心鑽研醫術哪兒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說笑了,我想承老師之誌,雲遊天下,濟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決定把秦老先生拿出來做借口。


    薛知縣一驚,旁邊陪坐的李師爺也連忙搖頭,一開口就是勸:“墨大夫,不是我給你打退堂鼓,現在這世道,到處都是兵荒馬亂,政令不通,強匪遍地。就拿聖蓮壇來說,除了那些居心叵測之輩,盲從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那些個信奉聖蓮壇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壞,隻知道拜那什麽紫微星君,敢出頭的人,不是被村民燒死了就是被亂刀砍死了,哎!”


    墨鯉聽了,自然而然地問:“說起來,聖蓮壇的人被囚禁在縣衙,開春化凍山路通了之後,會不會還有人來?”


    “那肯定啊……”


    李師爺還沒有說完,就被薛知縣阻止了:“不過是些鼠輩,隻要製造假象,讓別處的聖蓮壇之人以為竹山縣窮困無物,既撈不到油水,也沒有什麽龍脈,他們自然就不會再來。”


    “龍脈?”墨鯉皺眉。


    “昨夜老夫親自審訊過了。”薛知縣不在意地說,“據那個所謂的聖女說,他們投靠的那個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龍脈,於是就派出了好些個人四處查探。咱們竹山縣,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個縣城之一。”


    墨鯉啞然,找到龍脈有什麽用,難道讓他幫那個天授王黃袍加身登基稱帝嗎?


    這活兒他可做不了,還不如去找太京龍脈呢!


    李師爺在旁邊小心翼翼地說:“薛令君,咱們這兒恐怕真有龍脈……”


    昨天還有一條黑龍飛在天上。


    “許多人都看見了,眾說紛紜,這堵也堵不住啊。”李師爺憂心忡忡。


    “讓保甲鄉老們傳話下去,告訴百姓看到龍王真身的事不能掛在嘴邊。就說仙凡有別,龍王為救竹山縣一地百姓,倉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龍王是違逆天命,要犯天條的。所以廟不能建,事也不能說,要是有陌生人問起,更不能承認,這樣無憑無據,龍王就能逃過一劫。龍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誠心助之。”


    李師爺連連點頭,讚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縣撫須晃腦,做得意狀。


    墨鯉:“……”


    見識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鯉定了定神,繼續問:“方士既然說了龍脈在平州府,別處又找不到,他們會甘心嗎?”


    薛知縣擺手道:“不足為慮,這天下方士,流派眾多,互不相讓。龍脈本身就是虛無縹緲之說,勘定龍脈更是沒有標準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門,都是欺世盜名之徒,不靈驗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個縣,聖蓮壇獨獨派出聖女來我們竹山縣,會不會已經對這裏起了疑心?”


    墨鯉話音剛落,薛知縣與李師爺都笑了。


    “聖蓮壇共有三十六個聖女,這位聖女當真不算什麽。”


    “……”


    墨鯉鬆了口氣,他沒有繼續問薛知縣要如何處置抓獲的聖蓮壇教眾,也沒問要怎樣控製這些人傳遞假消息——薛知縣不會治病救人,但是怎麽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聖蓮壇的人被關在大牢,除非他們絕食而死,否則想要逃過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製。


    既然竹山縣無事,墨鯉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強烈了。


    “多謝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誌已定,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總要去看看竹山縣外的世界。”墨鯉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因對外麵的了解不多,還請薛令君教我。”


    薛知縣沉吟一陣,歎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攔你,李師爺,你去把書房架子上的地圖拿來。老夫做竹山縣令已有二十二載,按照吏部的規定,三年評定,平者留任。竹山縣地處偏僻,沒人願來,老夫就討了個便宜,再後來世道愈發混亂,窮鄉僻野沒人打主意,老夫就這麽安安穩穩地坐到了今日,期間曆經了兩朝天下。”


    墨鯉認真聽著,也不插話。


    “現今國號為齊,十五年前,前朝驃騎大將軍陸璋謀朝叛逆,逼宮登基。當時南邊就有前朝數王起兵,隻是都不成事,現如今愈發混亂,割據一方。這些人複國不成,又互相敵視,都自命正統。你若南下,要多加注意,不要被當成他國的細作。


    “還有那個天授王,他盤踞在西南一帶,那裏的村子都在聖蓮壇控製之下,不要隨意投宿,也不要相信當地的百姓。


    “黃河以北是齊國之地,倒是沒有什麽戰火,隻是匪徒橫行,豪強世族多養私兵,目無法紀,濫用私刑。”


    薛知縣一口氣說了這些。


    墨鯉聽完,認真地問:“有什麽地方產靈藥嗎?或者有祥瑞之說?”


    薛知縣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後,可以找個販賣藥材的商人問問。”


    “那龍脈呢?都說龍脈現世,靈藥生長,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幾個龍脈?”墨鯉好奇地問。


    “這嘛,眾說紛紜,真真假假,皆不作數。”


    薛知縣摸著胡須,沉思道,“不過太京鹹陽有龍脈,倒是各家一致認同的事,可那裏並沒有什麽飛禽走獸的異狀,也沒有生出什麽靈藥。就算有,也是編出來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鯉謙虛受教,薛知縣又道:“至於那諸多宗門,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訴過你。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與秦老先生一樣不知現今狀況。你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沒什麽可懼。唯有一人,你若遇見,千萬小心,不要正麵對上。”


    “何人?”


    “前朝國師,孟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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