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月窩村,石屋。


    夜曇愣住。為什麽還是會回來?這個地方,本應該在回憶的角落裏無聲坍塌,化為塵埃。可是現在,它蛛網密布,荒草叢生。夜曇緩緩走近它,它背靠月窩山,窗如眼窩,眉目深深地凝視她。


    積雪白了它的頭發。


    夜曇緩緩走近,許是覺得這裏平平無奇,算不得什麽資產,天界神族並沒有接管它。夜曇撥開蛛網,石屋裏,石桌、石凳、石床。她從窗口向外望,隻見天地之間,雪花簌簌而落。


    她伸出手,接得一手落雪。可雪積了又化,水沿著指縫滴落。最後憑窗眺望的人,一無所有。


    我這樣的人,本也不配擁有。夜曇縮回手,眼眶微熱,她深深吸氣,讓寒意如針,刺入肺腑。於是將墜未墜的眼淚也就此吞落。


    地脈紫芝丟了,就找回來。


    東丘樞強大,就拖死他。


    四界要鏟除地脈紫芝,就與全世界為敵。我要離光青葵活著,為了她,這世界一切皆可背棄。


    可少典辣目,為什麽我還會思念呢?為什麽我還會反複回想我們的相遇,為什麽分別很久,我仍不敢呼喊你的名字?那些自己選擇的路,本該落子無悔。


    可我還是會重回舊地,任回憶抖落,風雪加身。


    雪越下越大,風呼呼地刮。


    低矮的屋簷下,垂掛著長長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夜曇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她回望四周,剛要走,突然,遠方雪地裏,一個身影由遠及近,向此而來。夜曇愣住,眼看著他的身影在漫天大雪中漸漸清晰。


    刹那之間,寒風驟停,天地隱沒。蒼茫暮色之中,隻剩下他,衣袂飄飄、踏雪而來。鬆軟平整的雪地,被他的足跡踏出傷口。夜曇腦中空白,她推門而出,快跑幾步,猛地抱住了他。


    原來,寒風並沒有停。


    雪粒被風刮起,拍打在她的臉頰,她卻隻聽見他的呼吸。


    雪地裏,玄商君同樣愣住。


    風雪之夜,不能重遊故地。否則寒氣如刀,會割開不能示人的傷口。他雙手無措——又是心魔嗎?已經這樣嚴重了嗎?應該擊碎她,遠離她,從此再不觸碰。


    他知道。


    可是,怎麽能不觸碰呢?


    這個人抱在懷裏,如此美好。令人明知虛假,卻仍忍不住沉淪好夢。這一刻,歸墟混沌都不存在,四界生靈都是虛妄。他輕輕回抱她,這個人依然溫暖、柔軟。


    何為心魔?


    他將懷中人打橫一抱,在她腰間,危月燕光芒熠熠。


    ——我才是心魔。自虛無中來,也終將歸於虛無。


    他抱著夜曇,推門而入。簡陋的石屋其實擋不住凜冽寒風。可是伊人美唇如火、桃腮帶赤,自能禦寒。玄商君將她放到石床上,伸手解她腰間衣帶。


    什麽時候他變得如此熱情了?


    夜曇推拒,說:“你怎麽……”可惜話隻問到一半,玄商君傾身過來,微涼的唇封住了她的唇瓣。他身上好聞的墨香撲麵而來,淹沒了她。


    夜曇唇齒微張,他的唇尖立刻尋隙侵入。


    “夜曇……”他低低地喊,那聲音含含糊糊,並不清晰。可在那一刻,思念噴薄而出,理智潰不成軍。夜曇任由他山嶽般壓上來,刹那間天地動搖、紅塵雪亂。


    夜曇解開他的腰封,揚手擲落。然而他雪白的裏衣上,傷口竟又被血染。這麽多天,他的傷口一直在流血。夜曇輕按那傷處,麵前的人輕哼一聲,疼痛刺激了他,他指尖微涼,輕撫著她每一處輪廓。


    夜曇熱烈回應他,一邊飛快地剝開他的上衣。就在他胸口,美人刺留下的傷口像一張猙獰的笑臉。


    “你的傷……”夜曇猶豫著道。


    “我……能行。”玄商君聲音哽在喉間,含糊不清,雙手隻是繼續解她衣帶。美人衣帶,係結複雜。他解了半天,依舊不得其法。夜曇指腹輕按他的傷口,還是怕他反悔,說:“這……可於禮不合啊。”


    “嗯。”玄商君的回應之後,是濃眉緊皺,更加專心地解她衣帶。可因為先前的慌亂,衣帶已經打成死結,根本解不開。


    夜曇氣得,指揮道:“你就不會拿刀把它割斷呀?”


    玄商君抬起頭,輕輕觸摸她的臉。夜曇愣住,問:“怎麽了?”我哪裏說得不對嗎?還是太心急了?


    她滿腹懷疑,玄商君卻血液冰涼——不,不是心魔!


    心魔隻會魔魅,隻會誘惑。隻會在他心神失守時,給予他最傷最痛的一擊。麵前的人,真的是他痛恨……卻也思念著的人。可是自己在做什麽?!


    他回身撿起衣衫,幾近慌亂地披好。待要逃出石屋,石床上,夜曇輕聲喊:“有琴。”


    少典有琴倉惶回頭,榻上的人長發散開,如珠如雲。她輕輕解開紫色的衣帶,衣裙散開,露出頸窩深深、鎖骨奶白。少典有琴整個人如被重擊,愣在原地。夜曇素手輕揚,紫色的絲帶輕若微風,在他的視線中,劃出一道長虹。


    他下意識伸出手,這紫色衣帶搔過他的掌心,那般柔軟滑膩的觸感,卻引得他神魂悸動。


    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石床上,夜曇遙遙地向他伸出雙手。


    他逃不掉的。這才是他的心魔,他的劫數。因為心之所係,隻能聽從命運擺布。他握住那雙柔荑,指尖探進紫衣下。


    耳畔風雪未停,不知壓斷了哪一樹枝椏。玄商君卻隻能聽見她低低的呻吟。


    夜色更深了,窗外雪大如席,覆蓋了行人的足跡。


    夜曇似夢似醒地睡了一會兒,她覺得有些冷了,拚命從身邊的人身上汲取最後一絲暖意。玄商君將她抱在懷裏,兩顆心隔著胸腔跳動,恍若一人。


    這是此生,最為親近的時刻。


    他緊緊抱著她,感受著她的呼吸和脈博。


    夜曇與他交頸相擁,默聽風雪。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終於說:“地脈紫芝是不是在你那裏?”


    “噓……”玄商君搖搖頭,將她摟得更緊,恨不能嵌進自己的血脈裏,“別說話。什麽也別說。”


    可是,就算什麽都不說,好夢也終將會醒的。風雪聲聲,穿過緊緊相擁的人,吹開了濃夜與星辰。


    當第一縷天光入窗,茫茫積雪連成一片慘白的顏色。


    玄商君默不作聲,起身穿衣。他散亂一地的衣衫,被整理得平平整整、幹幹淨淨。夜曇半倚在床前,安靜地凝視他。他身材高挑卻清瘦,白淨的肩、背上,粒粒紅痕仍能看出昨夜的熱情如火。


    夜曇微笑,說:“少典有琴,我們走吧。不要再管什麽歸墟和四界。我們帶著地脈紫芝和最後一片盤古斧碎片,逃到誰也找不到地方。從此隱匿山林,恩愛白頭,可好?”


    玄商君雙手微頓,僵硬地回頭。


    她說這話的時候,麵帶微笑,雙瞳閃亮,如盛朝陽。


    隱匿山林,恩愛白頭。


    玄商君雙手緊握,又緩緩舒展。他繼續係好腰封,許久之後,說:“蟠龍古印已經破損,混沌外泄。從此以後,天地四界無數生靈都將染病而亡。”他抬起頭,煙灰色的長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隻有他的聲音,字字冷靜、清晰,也……一如往常的堅定。他說:“天地四界,不能為了離光夜曇而犧牲。”


    夜曇眼中的光芒如燭火,在無邊風雪中熄滅。


    她輕聲說:“也是。”


    玄商君打開門,風夾著雪撲了一身。


    他迎著風雪而行,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回頭。他一步一步,遠離自己這一生所經受的、唯一的一次誘惑。腳下破裂的冰雪,耳邊呼嘯的寒風,封凍著行經此地的問道者。


    信念坍塌,道心動搖,綠洲都變成了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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