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下午如約來到第一醫院,因為是指名道姓所以找的也容易,但是醫院的前台奇怪的看著她,還問她找石老先生是為什麽,她記得他有一個孫女,所以就說自己是他的孫女,前台狐疑之後不再說話,就告訴了她老先生住院的房間。


    沒想到還是家私立醫院,呼吸科住院的人也不是很多,大部分看起來都是外地的。


    蘇南不喜歡醫院,在走廊裏走了幾步也是覺得氣氛壓抑,那身後的醫生跟了幾步,等到蘇南進了門口喊了聲爺爺,石老先生也答應了聲,這才放心的離開。


    蘇南關上房門坐在病床邊上,嘴角猶疑了下,“老先生,我就是想知道一些問題。”


    老先生本來也是要戴上呼吸機的,但是他堅持說自己身體還可以,稍後再戴上也行,他異常的瘦弱,臉上蒼老的滿是皺紋,眼眸的地方有白色的東西遮擋,未必真能看清楚什麽,雖然他七十多了,好在他神誌清醒,他起身坐起來,他手上的經脈畢現,卻又像枝木一樣幹枯,“你說吧,我聽著呐。”


    “我能錄音嗎?”


    老人家深看蘇南一樣,那參透世事的眸子,“能。”


    蘇南拿出錄音筆放在床頭櫃上,“您今年七十,在電瓷廠也有五十年了?”


    石老先生呼吸微弱,淡淡說,“你得問我叫什麽。”


    蘇南心裏還是很慌張,她拍著腦袋想這是以後當做取證的關鍵,恍然問,“那您叫什麽?”


    老人家顫悠悠的,“我啊,七十,叫石坤,做過電瓷廠的一線工人,也做過管理,現在是退休了,有矽肺病,但是沒有報上。”


    “哎,”說到這裏,老人家歎了口氣,“一線工人就是最容易生病的那批人,三線是管理,二線做一些和生產不相關的工作。你們小年輕不一定知道這個。


    你看現在這個霧霾大家就已經說受不了了,我們那個是機械粉碎,空氣裏彌漫的就像麵粉一樣,隻能戴著那種高高的防毒的麵具,還要穿上防化服,可是即使這樣,下班的時候麵部啊,嘴部啊都有,而且那個車間,事你就坐在我麵前嗎,我都看不到你的。


    灰蒙蒙的,鼻子都堵住了,回去要將灰塵摳出來。鼻子口一塊一塊的摳下來,都是白的。之後就接二連三的有人患上了矽肺病,死人了,公司政策就出來了。”


    “大概有多少人得了矽肺病?”


    “在職的職工大概有五六千人,每年有個兩百多號,但是還有不在職的呢,直接麵對粉塵的那些人,大部分都不在職的。


    非正式員工和八卦洲有個勞務公司簽合同,代理人,好比你要五十個人就過來跟我要,我再去招聘。我們當時叫他們做苦裝隊,有些叫計件工,幹一些我們不願意幹的活計,電瓷不是有好幾道工序,又是粉,又要壓,那些是一線,所謂一線,都是非正式職工和八卦洲的一些來幹,你改製了他還照樣用他們,除非他們自己走掉。”


    蘇南蹙眉。


    老先生繼續說,“我們當時最苦最累的我們都是不幹的,要請臨時工,根據需求來的,我們有多少任務招多少人,我們有一個八卦洲勞務隊,我們這邊忙的話他就調人過來了,不忙的話就調到付華社了,最忙的時候食堂吃飯有500、600人了,少一點的話有200、300人,這麽多年下來也不必正式職工少,但是不能留住他們,因為過了兩年,他們得了矽肺病,對公司就是個麻煩,所以在他們生病之前就的裁了,這樣公司也不用負責任。”


    醫院的前台回到位置上就上麵的人打了個電話,這些得了矽肺的人都是他們重點關注的對象,她說來者好像是石老先生的孫女,那邊聽說是孫女,也就沒怎麽在意,讓她姑且探望著吧。


    前台掛上電話,櫃子裏還有一疊照片,都是這些人的全家福,她按照順序找到石老先生的,他家人照相時一臉靜默,石老先生坐著,左右兩側是他的兒子和媳婦,身後站著的孫女,她仔細看了眼這個孫女,與剛才進去的相互比較了下,不由得又拿起電話。


    電話那邊嘟嘟嘟響了起來,好幾聲都沒人接聽。


    “沒有一個大概的數字?”蘇南問。


    老人抬著頭想了會兒,“在職的已經死的死搬得般,評上名額的有兩三百人,沒有評上的,怎麽也有兩千個人吧,如果算上非正式的,這些年,”老人家的眼睛濕潤了不少,自嘲說,“造孽,不知道造了多少孽債,我的老夥計們,我老婆,都死了,但是我家媳婦兒子還在裏麵工作,還在裏麵掙口飯吃。”


    蘇南聽了老先生的話心裏不是滋味,“我父母就是因為矽肺病死了,他們隻是企業聘用的工程師,在裏麵工作了也就十年。”


    老先生歎了口氣,“當年這個廠全世界做宣傳,包括在電視和報紙上登,人*民*日報也登了,鼓吹說我們什麽電瓷耐用,新發明的什麽一大套,之後,亞非拉小國家都到廠裏。人家做生意嘛,非正式職工本來拿兩三千塊錢,都快拿一萬塊一個月,開會都不講錢多,你上兩個班,七八千,你講多了,職工都不做事了,隻有玻璃車間掙錢。那時候是拚命的掙錢,無論是不是職工都在拚命的加班,那時候環境差的不行,即使死了幾個人,也鮮少有人注意。


    裝車,整夜的上班,蚊子都咬死了,他那個錢多,一天都五六百哪個不去幹呢你說。加拿大、印尼,緬甸,多少個國家的生意。


    這個電瓷在外麵下雨箱子不是全發黑了嗎,不能用,但是公司還是馬上訂新箱子新鏈子裝,汽車拖到遠洋輪、外貿港上船,之後人家拉回家安裝,爆炸,不能用,紛紛的要退貨,一退貨工廠就垮了,一退貨這個廠就完蛋了,外貿不準電瓷廠招標,欺詐,影響極壞。他為了錢,次品也裝。。”


    “後來呢?”


    “後來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啊,我這一輩子基本上就在電瓷廠,但是現在它就要關門倒閉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關門倒閉。


    當時政府是讓企業負責將防護工作做到位,就電瓷廠就下撥了至少有兩億,當時的十塊就抵得上現在的100不止,但是呢,這筆錢,沒了,被廠裏的管理層劃撥了,九十年代,他們自己又另外開公司開小汽車,每天人五人六的,你父母來的都算晚的了,他們還帶頭鬧過一段日子。”


    蘇南沉默下來,“我隻想知道這麽大規模的患病為什麽沒人反應?”


    “職業病防治所的大門主要是給一部分正式職工開放的,每年廠裏有兩三個職業病診斷名額,經過診斷並確定是職業病的職工之後才能享受工傷保險的補貼和報銷政策,大家都爭著這幾個名額,要鬧最多也隻是廠區的居委會,他們不像你們,不想太多,大多認命,也不去追根溯源,一線的大多不需要讀太多書,讀過書的最後也都走了,你爸媽不在一線,可即使每個月拿那麽多錢,最後不也不幹了嘛。”


    蘇南從手機裏調出一張照片,上麵除了孫主任,還有一長排的昔日管理層,“當年防護清塵的那兩億,您有印象嗎?”


    老人家眯著眼睛看向手機,指著不久前和蘇南同坐過一輛車的黃宗偉,又指了他旁邊的那兩個,“這三個人,最少是有,還有的,我也不記得了。”


    蘇南又抓緊時間問了好些,老人囑咐,“你不要去招惹他們,對我們小老百姓來說,他們現在都是隻手遮天的人,你惹不起,而且,你快些走,我到死都是被看住的,你再不走就有人過來,這錄音也就沒有了。”


    空曠的醫院走廊裏走來幾個凶狠的大漢,最前麵的是嬌弱而又美豔的前台,一行的鞋跟走在地麵上蹡蹡作響,終於在一個病房前停了下來,前台敲了敲門,沒人回應索性直接推門進去了,老人家安詳的躺在床上,穿護士服的前台走了進去,喊了聲,“大爺?”


    石大爺就平靜的躺在,前台有些害怕,走近了些他還是閉著眼睛,她顫巍的伸出食指放在老先生的鼻尖,呼吸停滯了一般,她回過頭正要說他去世了,那老人家咳嗽了聲,冷聲說,“你們這麽多人過來幹什麽?”


    前台的身體僵硬了下,“哦,剛才那進來的人真是你的孫女嗎?”


    “我老眼昏花的雖然看不清楚,但是我家孫女怎麽也不認識。”


    前台囁嚅著嘴角,一行大漢將房間裏裏外外搜查了遍,可是沒有人,前台問他,“她都跟你說了什麽?”


    “跟我問了好,還帶人給我問了聲好。”


    “都是什麽人?”


    “我過世的老夥計們,他們盼著我下去陪他們呐。”


    前台怔了下,臉色冷漠下來,身上也覺得瘮的慌,她回過頭跟他們說,“她應該還沒有走遠,你們現在出去找找。”


    六個人先後出了房門,房門被風吹得哐當哐當的作響,前台走到老人家邊上,冷冷說,“我們知道你耳聾眼瞎,但是這些年電瓷廠對你不薄,你家兒子媳婦現在還在廠子裏工作,你可不要讓他們丟了飯碗。”


    老人家沒搭理她,呼吸漸漸弱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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