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近星環城時,程心和曹彬的太空艇遇到了聯邦艦隊的封鎖線。有二十多艘恒星級戰艦分布在星環城周圍,對這座城市實施的包圍和封鎖已經持續了兩個星期。恒星級戰艦本來也都堪稱龐然大物,但與太空城相比就很小了,像飄浮在一艘巨輪周圍的小舢板;封鎖星環城的戰艦是太陽係聯邦艦隊的大部分力量了。


    當兩支三體艦隊消失在茫茫太空,三體世界與人類再無聯係後,新的來自外星的威脅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出現。為抗擊三體侵略而誕生的艦隊國際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漸漸衰落,最後解體了。原屬艦隊國際的太陽係艦隊歸屬太陽係聯邦,這是第一次由統一的世界政府控製人類武裝力量的主體。現在,維持龐大的太空艦隊已沒有必要,艦隊的規模大大縮小。在掩體工程開始後,原有的一百多艘恒星級戰艦中的大部分都轉為民用,拆除了武器和生態循環係統,擔負著各個掩體行星間的工程運輸。僅有三十艘恒星級戰艦在服役。六十多年來,聯邦也沒有建造任何新的戰艦,因為大型戰艦成本高昂,兩三艘恒星級戰艦的投資就相當於一座大型太空城的基建費用;同時也不再需要新的戰艦了,聯邦艦隊的主要力量都投入到了建設太陽係預警係統上。


    太空艇接到封鎖線的命令停止前進,一艘軍方的巡邏艇向太空艇駛來,它體積很小,從遠處隻能看到推進器減速發出的光亮,駛得很近才看清艇身。巡邏艇與太空艇對接時,程心看清了艇裏坐著的幾名軍人。他們的軍裝與上一個時代相比變化很大,有複古傾向,太空特點減少了,帶著很明顯的陸戰風格。但兩艇對接後,過來的卻是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人,他在失重狀態的移動中仍保持著優雅沉穩的風度,在隻能坐兩人的狹小空間裏並不顯得局促。


    “您好,我是布萊爾,聯邦總統特使,將與星環城市政府進行最後談判。本來可以從艦上與你們通話的,但我還是尊重公元世紀的習慣,親自來顯得更鄭重些。”


    程心看到政治家也變了,上一個時代的張揚和率真消失了,他們再次變得穩重節製和彬彬有禮。


    “本來,聯邦政府已經宣布對星環城全麵封鎖,任何人員不得進出,但我們知道來的是程心博士,”特使對程心點點頭,“所以我們允許並協助您進入星環城,希望您運用自己的影響,勸說城市政府放棄他們偏執的違法行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我這也是在轉達聯邦總統的意願。”


    特使揮手打開一個信息窗口,太陽係聯邦總統出現在畫麵上,他身後的辦公室中立著一排掩體世界各大城市的旗幟,沒有一麵是程心熟悉的,國家和國旗一起消失了。總統是一個長相平凡的亞洲人,臉上帶著疲憊,他對程心點頭致意後說:“正如布萊爾特使所說,這是聯邦政府的意願。維德先生親口說過,最後的決定權在你。我們並不完全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對你寄予很大希望。很高興看到你還這麽年輕,但就這件事而言,你真的是太年輕了。”


    總統的影像消失後,特使對程心說:“我知道您已經對局勢有所了解,但還是想把情況再介紹一下,當然是從公正客觀的角度。”


    程心注意到,無論是特使還是總統,致意和談話都是隻對自己,絲毫不理會曹彬的存在,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他們對他的敵意。程心其實已經聽曹彬詳細講述過有關情況,現在聽特使的介紹,發現兩者相差並不大。


    在托馬斯·維德接管星環集團後,公司大規模參與掩體工程,在八年的時間裏規模擴大了十倍,成為世界經濟巨頭之一。但維德本人並非卓越的企業家,要論公司經營,他可能連艾aa都不如,這些發展都是由他重新創建的經營團隊實現的,他對公司的經營並沒有太多介入,也不感興趣;相反,公司利潤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被他拿去從事光速飛船的事業了。


    掩體工程開始時,星環集團便著手建設星環城作為研究基地,之所以把城址選擇在木星保護範圍邊緣的第二拉格朗日點,是為了省去城市推進器和位置維持的消耗。星環城是聯邦政府管轄之外的唯一太空科學城。在星環城建設的中期,維德又開始了被稱為太陽係長城的環日加速器的建設。


    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星環集團在光速飛船的事業中主要從事基礎研究。與公元世紀不同,自威懾紀元以來,大公司普遍介入基礎科學研究,在新的經濟體係中,基礎研究能夠帶來巨大的利潤,所以,星環集團的行為也沒有什麽異常之處。但星環集團製造光速飛船的最終目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隻是在其從事的基礎研究中,聯邦政府抓不住法律上的把柄。但政府一直對星環集團存有戒心,曾對公司進行過多次調查。在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的關係基本是融洽的,由於光速飛船和黑域計劃在基礎研究領域有很多的重疊,星環集團與世界科學院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係,世界科學院黑洞項目的黑洞樣品就是由星環集團的環日加速器生成的。


    但在六年前,星環集團突然宣布了研製曲率驅動飛船的計劃,把自己的目標公開化。這在國際社會引起軒然大波,以後,星環集團與聯邦政府便摩擦不斷。經過反複談判,星環集團承諾,當曲率發動機進入實質性試驗階段時,試驗基地將移至距太陽五百個天文單位的外太空,以免發動機產生的航跡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但聯邦政府則認為,研製光速飛船本身就是對聯邦憲法和法律的粗暴踐踏,光速飛船的出現帶來的危險並不僅僅是航跡,它可能使掩體世界剛剛安定下來的社會生活又出現動蕩,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聯邦政府通過決議,由政府接管星環科學城和環日加速器,全麵停止星環集團與曲率驅動有關的理論研究和技術開發,並對星環集團今後的活動進行嚴格監督。


    在這種情況下,星環集團宣布:星環城脫離太陽係聯邦獨立,不再受聯邦法律製約。於是,太陽係聯邦政府與星環集團間的衝突升級。


    對於星環城的獨立聲明,國際社會不以為然,認為它自不量力。其實,在掩體紀元開始後,太空城市與聯邦政府之間因各種原因導致的摩擦常常發生。在遙遠的海王星和天王星群落,先後有過兩座大型太空城——非洲二號和印度洋一號——宣布過獨立,但最後都不了了之。聯邦艦隊雖然與上個時代相比規模大大減小,但對於太空城仍占有絕對優勢。按照聯邦法律,城市不得擁有太空武裝力量,隻能建立有限的國民警衛隊,完全不具備太空作戰能力。掩體世界的經濟高度一體化,任何一座太空城市都不可能承受兩個月以上的封鎖。


    “在這一點上我也無法理解維德。”曹彬說,“他本是一個高瞻遠矚之人,每一步都深思熟慮,怎麽竟貿然宣布獨立?這種做法近乎弱智,這不是給聯邦強行接管星環城提供口實嗎?”


    這時,太空艇正在駛向星環城,特使已經離開,艇上隻有程心和曹彬兩人。前方的太空中出現一個環形的構造物,曹彬指令太空艇駛近它並減速。那個圓環光潔的金屬表麵把星光拉長成一道道光紋,也反映著太空艇變形的映像,讓人不由得想起“藍色空間”號和“萬有引力”號在四維空間中見到的“魔戒”。太空艇懸停在環的旁邊,程心目測了一下,環的直徑大約兩百米,環箍約五十米粗。


    “這就是環日加速器。”曹彬說,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敬畏。


    “這麽小?”


    “哦,對不起,我說得不準確。這隻是環日加速器的一個加速線圈,這種線圈有三千二百個,間距約一百五十萬千米,在木星軌道上環繞太陽一圈。被加速的粒子可不是在這個環裏運行,而是從環中間穿過,被線圈產生的力場加速,飛向下一個線圈再被加速……可以這樣繞太陽一圈或幾圈。”


    程心想了幾秒鍾後,突然恍然大悟。之前程心聽曹彬多次提到過環日加速器,在她的腦海中總是浮現出懸浮在太空中的一圈管道,它的長度肯定是驚人的,但要成為環繞太陽的長城,即使在水星軌道之內也令人難以置信,那是另一個上帝工程了。現在,程心突然悟出了一件事:在地球陸地上的加速器管道是為了讓粒子在真空中運行,而在真空的太空中,粒子加速器是不需要管道的!被加速的粒子可以在太空中飛行,從一個加速線圈飛向另一個。程心不由得轉頭看線圈對著的另一個方向。


    “下一個線圈在一百五十萬千米之外,相當於地球到月球距離的四五倍,看不到的。”曹彬說,“這是真正的超級加速器,能把粒子加速到宇宙大爆炸時的創世能量。粒子的加速軌道附近是嚴禁航行的,但幾年前,一艘迷航的運輸飛船誤入加速軌道,被已經加速的粒子束擊中,超高能粒子擊中飛船後產生高能次級簇射,使飛船和它裝載的上百萬噸礦石瞬間氣化。”


    曹彬還告訴程心,環日加速器的總設計師是畢雲峰。在這六十多年中,他為這個工程工作了三十五年,其餘時間冬眠,去年剛剛蘇醒,歲數比曹彬要老許多。


    “但這老家夥是很幸運的,一個在公元世紀的地球上造加速器的人,三個世紀後又造了一個環繞太陽的加速器,人生如此,也是很成功了。不過這老頭很偏激,狂熱地支持星環城獨立。”


    反對光速飛船的力量主要來自公眾和政界,而支持者則大部分來自科學界。星環城成為向往光速宇宙飛行的科學家心中的聖地,吸引了大批優秀的學者,即使聯邦體製內的科學家,明裏暗裏也與星環集團有著大量的合作,這使得星環集團在基礎研究的許多領域處於領先地位。


    太空艇離開線圈繼續飛行,星環城已經近在眼前。這座太空城采用少見的輪輻形結構,城市像一個在太空中旋轉的大輪子。這種構型結構強度高,但內部空間不夠開闊,缺少“世界感”。有評論說,星環城不需要世界感,對於這裏的人來說,他們的世界是整個星空。


    太空艇從巨輪的軸心進入,要通過一條長達八千米的輻條才能進入城市,這是輪輻構型的太空城最不方便的地方。程心想起了六十多年前在地球的太空電梯終端站的經曆,想起了那個像舊火車站一樣的終端大廳。但這裏給她的感覺完全不同,星環城的規模是終端站的十多倍,內部很寬闊,也沒有那種陳舊感。


    在輻條通道中的升降梯上,重力漸漸出現,當達到1個g時,他們進入了城市。這座太空科學城由三部分構成:星環科學院、星環工程院和環日加速器控製中心。城市實際上是一條長達三十多千米的環形大隧道,確實沒有整體中空構型的太空城那種廣闊的空間感,但也並不覺得狹窄。


    城市裏看不到機動車,人們都騎著自行車出行,路邊停放著許多自行車供人們取用。但是,前來接程心和曹彬的是一輛很小的敞篷機動車。


    由於大環中的重力隻有一個方向,所以城市隻能建在環的一側,另一側則成為天空,投射著藍天白雲的全息影像,這多少彌補了一些“世界感”的不足。有一群鳥鳴叫著飛過,程心注意到它們不是影像,是真的。在這裏,程心感覺到一種在其他太空城中沒有的舒適感。這裏的植被很豐富,到處是樹木和草坪,建築都不高。科學院的建築都是白色的,工程院是藍色的,但風格各異,這些精致的小樓半掩在綠樹叢中,使她有一種回到大學校園的感覺。程心注意到一個有趣的地方,像是古代雅典一個神廟的廢墟,在一個石塊築成的平台上,有幾根斷裂後長短不一的古希臘風格的大石柱,石柱上爬滿了青藤,石柱中間有一座噴泉,在陽光下嘩嘩地噴出清亮的水柱。有幾個衣著休閑的男女或靠在石柱上,或躺在噴泉旁邊的草坪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似乎忘記了這座城市處於聯邦艦隊的包圍中。


    在廢墟旁邊的草坪中,有幾座雕塑,程心的目光突然被其中一個吸引住了,那是一把長劍,被一隻套著盔甲的手握著,正從水中撈起一個星星組成的環,水不停地從星環上滴下去。程心的記憶深處對這個形象有些印象,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她在車上一直注視著那座雕塑消失。


    車在一幢藍色的建築旁停下,這是一個實驗室,標有“工程院基礎技術021”的字樣。就在實驗室門前的草坪上,程心見到了維德和畢雲峰。


    維德自接管星環集團後從未冬眠,現在已經一百一十歲,他的頭發和胡須仍剃得很短,全都是雪白的了。他不拄拐杖,步伐穩健,但背有些駝,一隻袖管仍然空著。在與他目光相對的一刹那,程心明白這人仍然沒有被時光擊敗,他身上核心的東西沒有被時間奪走,反而更凸顯了,就像冰雪消融後露出的岩石。


    畢雲峰的年齡應該比維德小許多,但看上去更老些,他看到程心時很興奮,似乎急著對她展示什麽。


    “你好,小女孩兒,我說過這時你仍年輕,我的歲數已經是你的三倍了。”維德說,他對程心露出的微笑仍然遠不能令她感到溫暖,但已沒有那種冰水似的寒意了。


    麵對兩個老者,程心感慨萬千。他們為了共同的理想奮鬥了六十多年,現在已經走到人生的盡頭;而她自己,從威懾紀元第一次蘇醒後似乎曆盡滄桑,可是在非冬眠狀態下竟然隻過了四年!她現在是三十三歲,在這個平均壽命達一百五十歲的時代還是少女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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