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之外的往事》(節選)


    漫長的階梯


    危機紀元之初,人類社會的熱情還沒有被大低穀撲滅,為建立太陽係防禦,曾經集中地球世界的資源完成了一係列的壯舉。這些巨大的工程都達到或突破了當時技術的極限,像太空電梯、恒星型核彈在水星的試驗、可控核聚變技術的突破等等,都已載入史冊。這些工程為大低穀後的技術飛躍奠定了基礎。但階梯計劃不屬於此列,甚至在大低穀之前它就被遺忘了。在曆史學家看來,階梯計劃是典型的危機初期激情和衝動的產物,是一次沒有經過周密計劃就草率進行的冒險。除了結局的完全失敗,在技術上也沒留下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後來的宇航技術完全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發展的。


    誰也沒有想到,在近三個世紀後,階梯計劃為絕境中的地球文明帶來了一線曙光。


    運載著雲天明大腦的階梯飛行器是如何被三體世界截獲的,可能永遠是個謎。


    在木星軌道附近,階梯飛行器的一根帆索斷裂,飛行器偏離了預定航線,地球方麵也失去了它的軌道參數,飛行器迷失於茫茫太空中。但三體世界能夠在後來截獲飛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斷裂後的軌道參數,否則,即使憑借三體技術也不可能在太陽係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尋到這樣小的一個物體。最可能的猜測是:階梯飛行器起航後,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隨著它,掌握了它最後的軌道參數。但如果說智子在其後的漫長航程中一直跟隨則不太可能,飛行器後來穿過了柯伊伯帶,又穿過了奧爾特星雲,在這些太空區域有可能因星際塵埃減速或偏航,但看來偏航並沒有發生,否則三體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軌道參數。所以,階梯飛行器被截獲有一定的幸運成分。


    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基本可以確定是三體第一艦隊的飛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沒有減速的飛船。當時它大大前出於艦隊,預計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係,到達後因速度太高隻能穿越而過;這艘飛船的目的也一直是個謎。黑暗森林威懾建立後,這艘飛船與第一艦隊一起轉向,對於它的航線參數地球方麵並沒有掌握,但如果它轉向後的航線與第一艦隊方向一致的話,就可能與偏航後的階梯飛行器相遇。當然,即使相遇,兩者間交錯時也有巨大的距離,如果那艘飛船沒有掌握飛行器的精確軌道參數,也不可能對它進行搜索定位。


    對於飛行器被截獲的具體時間隻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於威懾紀元。


    三體艦隊截獲階梯飛行器的動機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後,三體世界與人類世界真正的實體接觸也僅限於水滴,所以得到一個人類的實體生物標本對他們還是有一定誘惑力的。


    雲天明現在肯定身處三體第一艦隊,該艦隊的大部分飛船朝天狼星方向飛行。他的狀態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腦是被單獨培養,還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體中,但人們最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


    雲天明仍在為人類的利益而工作嗎?


    這個擔心不無道理,雲天明見程心的要求得到應允,說明他已經融入了三體世界,甚至可能在那個世界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


    接下來一個順理成章但令人震驚的問題是:他是否參與了威懾紀元開始後至今的曆史,這半個世紀中兩個世界間發生的一切與他有沒有關係?


    但雲天明畢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絕境的關鍵時刻出現的,他真的帶來了希望。人們得知這一消息時,第一個反應就是,自己的祈禱得到了回應,拯救天使終於出現了。


    透過運載艙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寬八十厘米的導軌,這根導軌向上方和下方無限延伸,直到細得看不見。已經起程一個小時,現在距海平麵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過大氣層進入太空。下麵的地球正處於黑夜的一麵,大陸的輪廓朦朦朧朧,沒有實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遠在三萬多千米高處的終端站根本看不到,讓人感覺導軌指向的是一條不歸路。


    作為一名公元世紀的航天工程師,程心在近三個世紀後的今天才第一次進入太空。現在乘坐任何航天飛行器都不再需要適應性訓練,但考慮到她可能的不適,技術支持小組還是讓她搭乘太空電梯。運載艙幾乎全程都是勻速直線運行,沒有超重,艙中的重力也沒有明顯的落差。重力是逐漸減小的,直到同步軌道的終端站才會出現完全的失重。有時,程心看到一個小點從遠處飛速掠過,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運行的衛星,在這個高度,隻有以它們那樣的速度沿軌道方向運行才能產生失重。


    導軌表麵很光滑,幾乎看不出運動,運載艙仿佛靜止地懸在導軌上。其實這時運載艙的運行速度是每小時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當於一架超音速飛機,到達同步軌道需要大約二十個小時,這在太空中確實是一個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學時的一次什麽討論中,雲天明曾說,從原理上講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隻要能維持恒定上升的動力,以汽車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軌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為那時月球與走過去的人有著每小時三千多千米的相對速度,如果試圖消除這種速度與月球保持靜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還清楚地記得他最後說:在月球軌道附近,看著龐大的月亮從頭頂飛速掠過,肯定很震撼。現在她就是在他說過的低速航天中。


    運載艙呈膠囊形,一共有四層,程心在最上一層,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麵三層,沒人來打擾她。她所在的是豪華商務艙,像五星酒店的房間,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間,但窄小許多,大小相當於大學宿舍吧。


    她最近總是想起大學時代,想起雲天明。


    在這個高度,地球的陰影區域很小,太陽出現了,外麵的一切都淹沒在強光中,周圍的舷窗自動調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發上,透過上方的舷窗繼續看著導軌。那根漫無盡頭的長線仿佛是從銀河係垂下來的,她極力想從導軌上看出運動,或想象出運動來,這種凝視具有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朦朧中,程心聽到有人在輕喚她的名字。是一個男聲,她發現自己置身於大學宿舍中,躺在下鋪,但房間裏空無一人。她看到牆上有光影移動,就像路燈照進行駛的車內。看看窗外,發現在那棵熟悉的梧桐樹後,太陽飛快地劃過天空,幾秒鍾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陽升起時,它背後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陽一起出現。那聲音仍在呼喚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從床麵上飄浮起來,書本、水杯和筆記本電腦等也飄浮在周圍……


    程心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真的在飄浮,已經離開沙發一小段距離。她伸手想抓住沙發把自己拉回去,卻無意中把身體推開,一直升到頂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轉身輕推窗麵,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發上。艙內一切依舊,隻是失重使一些原來已經落下的塵埃飛到空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時她才發現陪同的一名pdc官員已經從下層上來了,剛才也許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現在他隻是驚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說你是第一次進入太空?”官員問,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後他笑著搖搖頭,“不像,真的不像。”


    連程心自己都感覺不像。第一次經曆失重並沒有讓她感到慌亂和不適,能夠從容應對,也沒有惡心和眩暈的感覺,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屬於這裏,屬於太空。


    “我們快到了。”官員指指頂窗說。


    程心抬頭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電梯的導軌,但這時已經能夠從它的表麵看出運動,說明運載艙減速了。在導軌的盡頭,同步軌道終端站已經能看出形狀,它由多個同心圓構成,由五根輻條連為一體。最初的終端站隻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圓環是不同時代擴建的,越靠外的環越新。終端站整體在緩緩地旋轉。


    程心也看到,周圍出現的太空建築漸漸多了起來,它們都是依托電梯終端站的便利建設起來的,形狀各異,遠遠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隻有突然從近處掠過的那些建築,觀者才能感受到其龐大。程心知道,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築公司——星環集團的總部,aa現在就在裏麵工作,但她認不出是哪個。


    運載艙從一個巨大的框架結構中穿過,陽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從另一端升出時,終端站已經占據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銀河隻是透過圓環間的縫隙閃爍。這巨大的結構從上方撲天蓋地壓下,運載艙進入終端站時四周暗了下來,如同火車進入隧洞。幾分鍾後,外麵出現明亮的燈光,運載艙進入終端大廳停住了。周圍的大廳在旋轉,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頭暈,但運載艙與導軌脫離後,被一個夾具在中部固定,一陣輕微的震動後,它也隨終端站整體一起旋轉,周圍的一切靜止了。


    程心與四名陪同人員一起走出運載艙,進入圓形的終端大廳。由於他們是這一時段到來的唯一一架運載艙,大廳裏顯得很空曠。程心對這裏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雖然這裏也到處飄浮著信息窗口,但大廳的主體是用現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屬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鏽鋼和鉛合金,到處都可以看到歲月的痕跡,她仿佛不是置身於太空,而是在一個舊火車站的候車大廳裏。他們乘坐的是人類建成的第一部太空電梯,這個終端站建於危機紀元15年,已經連續使用了兩個多世紀,即使在大低穀時期也沒有關閉過。程心注意到大廳中縱橫交錯的欄杆,那是為人員在失重環境中移動設置的。這顯然是早期的設施,因為現在都使用個人失重推進器,它體積很小,使用時固定在腰帶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對人產生推力,由一個手持控製器控製移動方向。那些欄杆大部分是不鏽鋼製造,甚至還有一部分是銅製的,看著它們那經過兩個多世紀中無數隻手磨損的表麵,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門前深深的車轍印。


    陪同人員給程心上進入太空後的第一課——教她使用失重推進器,但程心更習慣於抓著欄杆飄行。當他們行至大廳出口時,程心被牆上的幾幅招貼畫吸引了,都是些很舊的畫,主題大部分是太陽係防禦係統的建設。其中一幅畫被一名軍人的形象占滿,他穿著程心很陌生的軍裝,用如炬的目光盯著畫外,下麵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邊一幅更大的畫上,一大群不同膚色的人手挽手組成一道致密的人牆,背景是占據大部分畫麵的聯合國的藍色旗,下麵也有一行字:用我們的血肉築起太陽係的長城!對這些畫程心卻沒有熟悉的感覺,因為它們的風格更舊了,讓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個時代。


    “這些是大低穀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員說。


    那是一個短暫的專製時代,全世界都處於軍事狀態,然後是崩潰,從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潰了……可為什麽把這些畫保留到現在,為了記憶還是忘卻?


    程心一行從大廳出口進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斷麵是圓形的,筆直地向前延伸,長得看不到盡頭,程心知道這就是圓環形終端站的五根輻條之一。開始他們仍然飄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離心力)出現了,最初盡管很微弱,卻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來的走廊突然變成了不見底的深井,飄行變成了墜落,讓程心頭暈目眩,但“井”壁上出現了許多導引欄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欄杆減速。


    他們很快經過了第一個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條走廊看去,發現在兩個方向上地麵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穀一樣,顯然這是終端站的第一個圓環。程心看到走廊的兩個入口都有一個發紅光的標誌,上麵寫著:終端一環,重力0.15g。向上彎曲的走廊兩側都有一排整齊的密封門,不時開啟關閉。有很多行人,他們雖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著地,但顯然還得借助失重推進器跳躍行進。


    通過一環後,重力繼續增加,自由下落已經不安全,“井”壁上出現了自動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兩道。程心不時和旁邊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錯而過,發現他們裝束隨意,與地麵城市中的居民沒什麽兩樣。“井”壁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聞中就出現了程心二十多個小時前登上太空電梯的畫麵,此時程心因為被四名護送者圍在正中,加上她戴著寬墨鏡,沒有被人認出來。


    在隨後的下降中,他們又先後通過了七個環,由於環的直徑依次增長,兩側地麵上翹的坡度也逐漸變緩。在這個過程中,程心感覺自己是在“井”中穿過時代的地層。在兩個多世紀中,終端站是由內向外一環一環擴建的,所以越深處地層越新。每一環的建造材料都與上一環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環新許多,其建造和裝飾風格彰顯出一個時代的斷麵。從大低穀壓抑冷漠整齊劃一的軍事色彩,到危機紀元後半葉的樂觀和浪漫,再到威懾紀元彌漫著自由和懶散的享樂主義。在四環之前,環內的艙室都是與環一起整體建造的,但從五環開始,環本身隻提供了一個建設空間,環內的建築設施都是後來規劃建設的,顯示出豐富的多樣性。由上至下經過每一環,太空站的特點漸漸消失,塵世的色彩越來越濃鬱。當到達第八環、也就是終端站的最外一環時,環內的建築風格和環境與地麵的小城市已經沒有什麽區別,像一條繁華的步行街,加上已經增長到1g的標準重力,程心幾乎忘記了這裏是距地麵三萬四千千米的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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