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智子現在已經能夠同時幹擾上百台加速器。”


    “也許我們再建立上萬個檢測點,它們也都能幹擾,所以,現在太陽係中的智子數量遠不止兩個了。”


    “哦——”泰勒抬頭仰望長空,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什麽呢?說什麽它們都在聽著,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微觀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肯定就飄浮在周圍,他的話在說給丁儀時也是在對四光年外的三體人說,一時間,他真想直接對三體人說話了。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麵壁計劃的必要性。”丁儀說。


    勤務車開走後,泰勒一人在跑道邊上站了很久,看著“五月花”號被拖向機庫。其實他什麽都沒看到,隻是想著另一個以前忽略了的危險:現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或心理學家,還有那些研究睡眠的專家。


    總之,找那些能讓自己不說夢話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來,發現身邊空著,而且那裏的床單已經是涼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門,和往常一樣,一眼就在院子裏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們在英國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還是喜歡日本的家,他說東方的月光能讓他的心寧靜下來。今夜沒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體感,像一張掛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紙畫。


    希恩斯聽到了山杉惠子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很奇怪,惠子在英國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樣的,她在家鄉也從不穿木屐,但隻有在這裏,他才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在英國就不行。


    “親愛的,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山杉惠子說,盡管她的聲音很輕,竹林中的夏蟲還是停止了鳴叫,如水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她聽到了丈夫的一聲歎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什麽都想不出來。”


    “沒人能夠想出來,我覺得能夠最終取得勝利的計劃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說,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但仍與希恩斯隔著幾根青竹,這片竹林是他們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靈感都是在這裏出現的,他們一般不會把親昵的舉動帶到這個聖地來,在這個似乎彌漫著東方哲思氣息的地方他倆總是相敬如賓,“比爾,你應該放鬆自己,盡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轉過身來,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麵孔仍看不清,“怎麽可能?我每邁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資源。”


    “那為什麽不這樣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顯然她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即使最後不成功,在執行過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這正是剛才我所想的,我決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個計劃,就幫助別人想出來。”


    “你說的別人是誰?其他的麵壁者嗎?”


    “不是,他們並不比我強到哪裏去,我指的是後代。惠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事實:生物的自然進化要產生明顯的效果需要至少兩萬年左右的時間,而人類文明隻有五千年曆史,現代技術文明隻有二百年曆史,所以,現在研究現代科學的,隻是原始人的大腦。”


    “你想借助技術加快人腦的進化?”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腦科學研究,現在應該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這種研究擴大到建設地球防禦係統那樣的規模,努力一至兩個世紀,也許能夠最終提升人類的智力,使得後世的人類科學能夠突破智子的禁錮。”


    “對我們這個專業來說,智力一詞有些空泛,你具體是指……”


    “我說的智力是廣義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邏輯推理能力外,還包括學習的能力、想象力和創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積累常識和經驗的同時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還包括加強思維的體力,也就是使大腦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連續思考——這裏甚至可以考慮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樣做,你有大概的設想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也許可以把大腦與計算機直接連接,使後者的計算能力成為人類的智力放大器;也許能夠實現人類大腦間的直接互聯,把多人的思維融為一體;還有記憶遺傳等等。但不管最後提升智力的途徑有哪些,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從根本上了解人類大腦思維的機製。”


    “這正是我們的事業。”


    “我們要繼續這項事業了,與以前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能夠調動巨量的資源來幹這事!”


    “親愛的,我真的很高興,我太高興了!隻是,作為麵壁者,你這個計劃,太……”


    “太間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類文明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人本身,我們從提升人的自身做起,這不正是一個真正有遠見的計劃嗎?再說,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麽呢?”


    “比爾,這真的太好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把腦科學和思維研究作為一個世界工程來做,有我們以前無法想象的巨大投入,多長時間能取得成功呢?”


    “一個世紀應該差不多吧。”


    “就讓我們更悲觀些,算兩個世紀,這樣的話,高智力的人類還有兩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用一個世紀發展基礎科學,再用一個世紀來實現理論向技術的轉化……”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做了遲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隨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說。


    “好的,比爾,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中的夏蟲似乎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又恢複了悠揚的鳴叫。這時一陣輕風吹過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葉間飛快閃動,讓人覺得夏蟲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發出的。


    行星防禦理事會第一次麵壁者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三位麵壁者分別在會議上陳述了自己的第一階段計劃,pdc常任理事國代表對這些計劃進行了初步的討論。


    在原安理會會議廳的大圓桌旁坐著各常任理事國的代表,而三位麵壁者則坐在中間的長方形桌子旁,他們是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


    “羅輯今天還沒來嗎?”美國代表很不滿地問。


    “他不會來了。”pdc輪值主席伽爾寧說,“他聲明,隱居和不參加pdc聽證會,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聽到這話,與會者們竊竊私語起來,有的麵露慍色,有的露出含義不明的笑容。


    “這人就是個懶惰的廢物!”雷迪亞茲說。


    “那你算什麽東西?”泰勒仰起頭問。


    希恩斯說:“我倒是想在此表達對羅輯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無謂地浪費資源。”他說著,溫文爾雅地轉向雷迪亞茲,“我認為雷迪亞茲先生應該從他那裏學到些東西。”


    誰都能看出來,泰勒和希恩斯並不是為羅輯辯護,隻是與後者相比,他們對雷迪亞茲存有更深的敵意。


    伽爾寧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麵,“首先,麵壁者雷迪亞茲的話是不適宜的,請您注意對其他麵壁者的尊重;同時,也請麵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們的言辭在會議上也是不適宜的。”


    希恩斯說:“主席先生,麵壁者雷迪亞茲在他的計劃中所表現出來的,隻有一介武夫的粗魯。繼伊朗和北朝鮮後,他的國家也因發展核武器受到聯合國製裁,這使他對核彈有一種變態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變計劃與雷迪亞茲的巨型氫彈計劃沒有本質區別,同樣令人失望。這兩個直白的計劃,一開始就將明確的戰略指向暴露出來,完全沒有體現出麵壁者戰略計謀的優勢。”


    泰勒反擊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計劃倒更像一個天真的夢想。”


    ……


    聽證會結束後,麵壁者們來到了默思室,這是聯合國總部裏他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想想,這個為靜思而設的小房間真像是專門留給麵壁者的。聚在這裏,他們都靜靜地待著,感覺著彼此那末日之戰前永遠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緒。那塊鐵礦石也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仿佛吸收和匯集著他們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見證著什麽。


    希恩斯低聲地問:“你們聽說過破壁人的事嗎?”


    泰勒點點頭,“在他們的公開網站上剛公布,cia也證實了這事。”


    麵壁者們又陷入沉默中,他們想象著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後,這形象將無數次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而當某個破壁人真實出現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個麵壁者的末日。


    當史曉明看到父親進來時,膽怯地向牆角挪了挪,但史強隻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你甭怕,這次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他說著,拿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把其中的一支遞給兒子,史曉明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他們父子點上煙,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史強才說:“我有任務,最近又要出國了。”


    “那你的病呢?”史曉明從煙霧中抬起頭,擔心地看著父親。


    “先說你的事兒吧。”


    史曉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這事兒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別的事兒,我可以為你跑跑,但這事兒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史曉明絕望地低下頭,隻是抽煙。


    史強說:“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從小到大,我沒怎麽操心過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長會我一次都沒去過,也沒和你好好談過什麽……還是那句話:我們自己做的自己承擔吧。”


    史曉明含淚把煙頭在床沿上反複碾著,像在掐滅自己的後半生。


    “裏麵是個犯罪培訓班,進去以後也別談什麽改造了,別同流合汙就行,也得學著保護自己。”史強把一個塑料袋放在床上,裏麵裝著兩條雲煙,“還需要什麽東西你媽會送來的。”


    史強走到門口,又轉身對兒子說:“明子,咱爺倆可能還有再見麵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的心的。”


    史曉明從門上的小窗中看著父親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很老了。


    現在,在這個一切都緊張起來的時代,羅輯卻成了世界上最悠閑的人。他沿湖邊漫步,在湖中泛舟,把采到的蘑菇和釣到的魚讓廚師做成美味;他隨意翻閱著書房中豐富的藏書,看累了就出去和警衛打高爾夫球;騎馬沿草原和林間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從來沒有走到它的腳下。經常,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中雪山的倒影,什麽都不想或什麽都想,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係。坎特在莊園裏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羅輯隻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散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盡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裏,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裏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廳裏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隻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煙鬥吞雲吐霧。


    盡管下過一場雨,客廳裏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裏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隻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餘波,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簽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幹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清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裏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在潛水員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裏,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係,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麵壁計劃算不了什麽,去買吧,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樣,繼“對麵壁者的笑”之後,麵壁計劃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幹的事,就被稱做“麵壁計劃的一部分”,簡稱“計劃的一部分。”


    兩天後,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麵上嵌著許多貝殼。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鑽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鑽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劃的一部分。”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


    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請!”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嚐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裏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簽,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簽做在桶裏麵,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麽東西溶解到了酒裏……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閑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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