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兵的探監是非常有規律的。一般他都會挑選每月下旬風和日麗的某一天,然後去超市上點貨,再直奔城郊監獄。路上呢,他有時候會先想好幾個話題,以便一會在有限而寶貴的探視時間裏最大限度的和崔小鵬交流感情。


    今天一開始,本來一切也都是順順當當的。尤其是超市今天滿一百返二十,相當於打了八折,弄得柯兵通體舒暢基本是哼著小曲兒入獄的。結果不到十分鍾,柯兵怎麽進去就怎麽出來的。包兒都沒機會從手裏卸下來。


    要說換一地界,柯兵聽見崔小鵬出獄這消息,鐵定得弄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可現在,他背靠著監獄外牆,雖然抽煙的姿勢依舊很帥,雖然陽光透過斑駁樹影灑落到地麵的光芒仍然燦爛而美麗,但這並不能改變他是一標準二傻子的事實。


    五年徒刑怎麽變的三年柯兵沒興趣知道,管他是先進囚犯還是有了什麽立功表現,他就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憑什麽這麽大的事兒那人一點風兒都不透。別說他倆這麽多年的兄弟,就看在他月月不落比勞模還勤快的上趕著探監的份兒上,這事都不該這樣。剛才管教看他那眼神都跟看孤寡老人差不多了,同情中帶著憤慨,憤慨中又帶著憐惜。柯兵想,連不相幹的人都覺著他慘了,你崔小鵬怎麽就能?!


    把帶來的東西統統丟到了監獄外圍牆根兒,柯兵垂頭喪氣的坐進自己的車裏。郊區的馬路大多時間裏都很荒涼,柯兵把車開出了s線,就像他繁雜的思緒和七拐八彎的心情。他試圖從頭捋一下自己和崔小鵬這麽些年的孽債,結果發現,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在那撲騰,還撲騰的可歡了。靠,這不倒黴催的麽。


    正想著呢,倒黴催的手機也開始叫喚。鈴聲是昨兒上網剛換的,就聽幾個哥們兒在那咋呼:哎喲哎喲~~這倒黴催的八零後~~


    柯兵哭的心都有了。


    “喂,你誰啊,哥們兒現在煩著呢!”對於不認識的電話號碼,柯兵一直采取破壞我和諧社會大好局麵的反動態度。


    “新手機新人生。這是我新號兒,記著啊。”


    “傻了吧,你誰啊。”


    “小卒子,你腦袋又在哪兒磕著了?”


    “崔……小鵬?”


    “嗯哼。”


    “崔小鵬!!”


    “你用擴音器喊的啊。靠。”


    “你他媽的……你奶奶的……你這個¥%&%*&……”


    “咳,來,深呼吸,對,問候語就不用了,有話好好說。”


    柯兵倒還真是聽話的深呼吸了好幾下。總算找回了自己的聲兒:“我從監獄往回折呢。”


    那邊頓了一下,然後崔小鵬說:“我就算著是這兩天,得,還是晚一步。”


    “你大仙兒啊,還帶掐指算的。”


    “擋不住你這孩子作息規律啊。”


    “滾,什麽……等等,好麽,又差點給你繞過去。”柯兵擦把汗,果然,對付崔小鵬這種高科技物體就得拿出阿慶嫂對付刁德一的沙家浜精神,“哥們兒等你給個說法呢。”


    崔小鵬輕咳一聲:“咳,好吧,秋菊先生。服刑期間本人憑借優異表現獲減刑一年零八個月。所以提前解放了。為了給廣大人民群眾以驚喜和激動,故本人采取了靜默戰和閃電戰相結合的運動形式。”


    “滾你媽的驚喜,洗吧幹淨了等爺爺回去,卸胳膊還是卸腿你自己選。”


    “成。對了,來我家的時候記得多買點蘋果,別總給老頭老太太吃葡萄西瓜啥的,涼性太大。”


    噶噠。


    嘟嘟嘟……


    “崔小鵬!我xx你個oo!!!你個天底下最白眼的白眼狼!!!”


    如果這時候弄輛直升飛機在郊區公路上空盤旋,就會捕捉到一舊款馬自達從柏油到沙土從沙土到草地從草地再拐回柏油路疑似模仿達喀爾拉力賽的飆車路線。


    有些事情都是三歲看老的。比如a某人從幼兒園起就被b某人打架時候當槍使幹活時候當牛使並且光讓槍打仗不給槍擦拭洗澡光讓牛幹活不給牛猛勁兒吃草,那麽今後漫長的人生裏小a想翻身的幾率基本為零。


    這叫什麽來著,對,注定的。


    同一時間,市內某咖啡廳雅座裏的崔小鵬正撥弄著手機鏈。那是買手機的時候廠家做活動送的。本來崔小鵬對這個完全不感興趣,你見哪個大老爺們兒手機上栓個繩兒的?除非青春期正早戀的傻小子們。可手機小姐一把這玩意兒拿出來,崔小鵬就傻了。疑似日本飯團造型的饅頭臉上,皺著眉的小人兒淚流滿麵。也不知道到底是形似還是神似,反正看這受欺負的飯團臉的瞬間,崔小鵬就想起了柯兵。然後怎麽看都覺得,靠,這完全是根據小卒子的吧。


    然後,從買了手機到現在不足24小時,可憐的小飯團已經被無聊的某人捏鼓來捏鼓去眼看著就要從橢圓形變長方形了。


    捏鼓告一段落,崔小鵬看看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正準備抬頭看看門口,就發現自己等的人已經佇立跟前不知道多久了。


    “大強?來了怎麽不出聲?”崔小鵬把手機放下,皺眉說。


    “你笑得太惡心了,我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海大強非常誠懇的撓撓頭,終於一屁股坐到了崔小鵬對麵,“剛和誰打電話呢?”


    “哦,一哥們兒。”


    “我還以為你老婆呢,就沒見你那麽貧過。”


    崔小鵬笑笑,不太願意多說,而是換了個話題:“都還穩當嗎?”


    “唉,到我這兒就惜字如金了。”海大強開著玩笑,倒也正襟危坐:“放心,隻要你這邊一發話,錢馬上打過來。”


    崔小鵬點點頭,然後拿出張紙交給海大強:“這個賬號,明天上午,我要見著錢。”


    “ok,既然收了你的委托金,肯定妥妥當當。”海大強笑得那叫一豪爽,露出滿口被煙熏得黑黃的牙。


    理論上,崔小鵬被法院判了五年,基本沒收全部非法所得。但實際上,法院是沒收了能沒收到的全部非法所得。那些被提前轉移的,崔小鵬做得夠巧,自然無處可尋。反正公司後幾年一直是虧的,加上倆老總一塊瓜分,早就說不清楚了。崔小鵬一共轉移了三百萬,扣掉給海大強那邊兒的20%委托金,還剩二百四十萬,足夠他東山再起了。


    周日,柯兵準時抵達了崔小鵬家大門口。抱著一箱子香蕉上又落著一箱子蘋果,柯兵隻能用腳尖敲門。可惜,聲音過於微弱完全被裏麵溢出來的“歡聲笑語”蓋住了。


    “你殺人放火我們都不管,也管不了,你愛怎麽作就怎麽作吧——”


    “我好歹也是你兒子吧,有你這麽……”


    “滾!我沒你這個兒子——”


    “我媽可說我出生那會兒哎喲把你樂得呀……”


    “你這個……別攔著我,今天我非把這兔崽子腿打折——”


    典型的“崔氏合家歡”,柯兵歎口氣,這場景他從小就耳濡目染,現在就跟看太陽東升西落一個感覺,呃,也就是沒感覺了。因為很明顯,老爺子努力了二十幾年也沒有扒下來崔小鵬那家夥的皮,然後那家夥胳膊腿也很硬朗完全沒有骨折痕跡,逢年過節吃點餃子喝點酒呢老爺子還會心血來潮感慨下,要說我家小鵬,也不是那麽差……


    什麽叫護犢子,不知道?那就看看崔大爺吧。


    加大了腳尖的力道,屋裏人總算注意到他了。開門的是崔媽媽,一見柯兵,立刻多雲轉晴喜笑顏開順手就把那倆把柯兵累得半死的大箱子接過去然後蹭蹭蹭三步並作兩步的放陽台安頓好,柯兵覺得蓋中蓋那種完全應該找崔媽做廣告,別說一口氣兒上五樓,就是一口氣竄五樓都不費勁兒。


    崔大爺一看柯兵來了,就拉著幹兒子的手熱熱乎乎的坐進沙發嘮家常,把親兒子理所當然晾一邊兒。崔媽呢,則進廚房開始操練了。因為之前打過招呼,所以崔媽早把材料都預備好了,就等著晚上來頓好吃的。一來算是給自己兒子去去晦氣,二來也算一家人難得團聚。在崔爸崔媽這,其實早把柯兵也當成自己半個兒了,二老也沒什麽親戚了,所以逢年過節都是四口人一起張羅。


    崔小鵬左瞄右看知道沒自己什麽事兒了,就拿遙控器轉台玩兒。很奇妙,有的時候他總會產生一種錯覺,似乎他家其實有倆孩子,小卒子就是他親兄弟。


    晚上吃飯崔家父子又合家歡了一次,砸了兩個盤子一個碗,不過盤子都是菜吃幹淨了的,唯獨那半碗米飯,比較可惜。好在,最後一家人還是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吃了飯後水果,看了新聞聯播,又看了焦點訪談。


    晚上九點多,柯兵說要走。崔媽媽說這麽晚了走什麽呀,還和以前一樣跟小鵬擠擠得了。柯兵立刻順竿兒爬說那多不好啊,都這麽大了,然後自己去刷牙洗臉換背心兒了。崔小鵬磨牙,有去別人家帶背心兒的嗎。柯兵義正嚴詞,這是別人家麽,這就是我家。給崔媽說得這叫一個暖心窩,笑得花枝亂顫。


    以前上學那會兒,柯兵沒少和崔小鵬擠一張床。那會兒柯兵自然啥也不懂的,可謂輾轉反側痛並幸福著,偶爾迷迷糊糊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就被崔小鵬踹醒,說你再擱夢裏練奪命剪刀腳下次就不是被踹的問題了。後來崔小鵬進了監獄,三年,柯兵也從一個啥也不懂的準gay變成了一個沒啥不懂的純gay,這會兒再往一張床上湊,柯兵能保持鎮定才怪。


    柯兵緊張正常,崔小鵬也緊張就不正常了。當然崔小鵬這緊張柯兵是看不出來的,因此柯兵以為崔小鵬不緊張。所以當關燈二十分鍾以後,烏漆抹黑中突然傳來崔小鵬緊繃的聲音時,柯兵就有點蒙了。


    “我說,你啥時候添的胸悶氣短這毛病。我這後脖子快給你那熱氣兒吹成沙漠了。”


    “呃……你還沒睡哈。”


    “這不廢話麽。你一分鍾翻二百五十六回身。”


    “我這是實踐經典人生。”


    “嗯?”


    “所謂,經典的人生中隻有兩種狀態。一種是睡覺……”


    “另一種呢。”


    “翻身唄。”


    “……”


    “呃,笑話很冷麽……”


    “小卒子……”


    “幹啥?”


    “算了。”


    “靠,不帶說話說一半兒的。”


    “不行,太肉麻了。”


    “啊!來吧,我不怕!”


    “呃……你興奮個什麽勁兒。”


    “嘿嘿。”


    “謝謝。”


    “啊?你睡蒙了吧……”


    “三年,你月月沒落。我一個監室裏的老頭說,他老伴兒都沒這麽勤快。”


    柯兵呼吸一停,然後在黑暗中咧開了嘴。你看吧,誰說崔小鵬白眼狼兒來著,人這不都記著呢嘛。


    “知道我好了吧,準備怎麽報答啊。”


    “……”


    “靠,我就是說說,你還當真啊。切,我看你渾身上下也沒什麽值錢的,要不這樣,你以身……”


    “小卒子,”崔小鵬聲音忽然啞了下來,“原路返回吧。”


    柯兵有點蒙,聲音裏帶上了點委屈,又帶了點倔強:“沒聽過小卒過河不回頭麽。”


    “那就別過河了。”


    “……我說,你家空調怎麽這麽熱?”


    “嗯?”


    “遙控器呢,降溫降溫。”


    “媽的,半夜沒人給你找棉被啊。”


    黑暗裏,柯兵聽見遙控器嘀嘀的提示聲。崔小鵬似乎按了四下。


    然後,一切歸於安靜。


    沒人再說話。有些話題,過了那個時刻,過了那個氣氛,就沒法繼續了。柯兵很滿意這個結果。別過河?奶奶的,你說得容易。過之前又不告訴老子你那河灘裏全是淤泥,這會兒老子都陷進河中心了你讓我回頭。我他媽也得回得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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