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山的出現,已經表明了***對日本人的忌憚之心,其實也不光是他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會在日本人占據了東北以後,察覺出這些人的貪婪目光正時刻凝望著關內。


    所以,戴老板派人來了。


    如同北伐時期,他如入無人之境刺探軍閥重要軍事情報一樣,打算來個知己知彼。


    但,這時候的戴老板正處於意氣風發之時,曾經的十人團(正式名稱為通訊調查小組)正擴編為複興社,係中央情報處個別獨立,此乃打穩基石,開宗立派的重要關頭。眼下,無論是出任社長的戴老板還是那些和他曾經出生入死而今已受重用的兄弟一個都離不開,這會兒,複興設立哪怕進了任何一個外人他都不放心。


    結果,來的隻能是擁有一身好功夫、槍法極準、刺殺手段一流卻完全不適合幹潛伏工作的李文山。巧的是,李翠娥正好給他寫了信,而那封信由上海轉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曾鞍前馬後保著戴老板出生入死,要是再把差事辦好嘍,回去了肯定是青雲直上。


    偏偏他不是那塊料!


    “別手軟,殺了我。”


    病怏怏的聲音正是由張嶽說出,可李文山一點同情之心都沒有的說道:“狗漢奸,你死不足惜。”


    “沒錯,我死了活該!”


    “好好的獸醫不讓當,非逼著我保家衛國,賊老天,睜開你那瞎了半輩子的雀盲眼看看,張胖子渾身上下那塊肥肉像是英雄坯子?”


    心病就怕發泄不出來,發泄出來什麽都好辦。


    一開口說話,張嶽積壓在胸口的悶氣全都發泄了出來,他破口大罵:“槍械知識我不懂、帶兵打仗我不會,就算想潛伏到敵後當一回特工、過一把間諜的癮,你他媽好歹給我個聯係人啊!這得虧沒弄著什麽像樣的東西,真弄著了,我都不知道怎麽送出去。”


    特工?間諜?


    李文山馬上陷入了難以抑製的思考中,難道,這個胖子是中央情報處的?眼下也隻有那邊的人會比十人團派更多的人來東三省……


    他不敢確定,也沒辦法確定,中央情報處和新建立的複興社相互獨立,在內部都不通消息,真要想確定張胖子的身份,得通過聯絡站詢問,一來一回,等信息傳達了,李文山早就暴露了。


    “你是誰的人?”李文山很慎重的問道。


    張嶽扯著破鑼嗓子還跟那噴呐:“老天爺,下回在幹缺德事的時候,能不能瞅瞅底下的人還活不活得下去。”


    “我想讓日本人殺那些警察啊?啊!”


    “要不是碰上個混不吝的大老李,被扒了警服,誰願意用這令八輩祖宗都蒙羞的損招鼓搗日本人去幫我複職啊?”


    “我若不是警察,怎麽知道日本人往奉天又移送了多少移民?如何判定他們那些是普通百姓,那些是為日後戰爭而準備的兵源?什麽都不知道,倆眼一抹黑的,要是真打起來,怎麽打?那這血肉鑄造的身子,生撲坦克、大炮堆積成的火力網麽?那還不得都炸成肉沫子!”


    這是張嶽對曆史了解而形成的知識,當年在上海,日本人打廢了多少中國有建製、甚至堪稱精銳的部隊?一個德係師上去不到一個小時就讓人報銷的事不是沒發生過。


    問題是,這些話在長期跟著戴老板的李文山耳朵裏,味兒都不一樣了!


    在他聽來,眼前的張嶽絕對是個超級特工,這個胖子和別人的調查方向都不同,別人都是從城防結構、武器配備、軍事訓練素質上下手。他呢?連人家的戶籍都要調查。


    有了這份資料形成的數據,戰爭一旦打響,雙方的損失就可以輕易對比出來,到那時,哪怕我們隻剩下一百人,他們剩了五十人都能硬拚,要是什麽都不知道,誰敢上?


    “可我現在成漢奸了啊!”


    他哪清楚這胖子完全是在順嘴胡咧咧傾吐這一腔的抑鬱,事實上,半點正經事也沒幹過。


    “起碼你自己知道身上流的血是黑的還是紅的。”李文山勸了一句,徹底跌落到是否要對張嶽動手的躊躇之中。


    張胖子都不帶看李文山的,撇著嘴氣若遊絲般說著:“我知道有個屁用。”


    “現在我拿不出任何證據,光憑一張嘴跟誰說信?和你說你信嗎?”


    李文山想了又想,才回應了一句:“存疑。”


    “還是的!”


    張嶽把心裏話都說出來道:“我見到了這個國家最落魄的樣子,看到了最卑躬屈膝的國人,那份傷痛,在一具具屍體、一聲聲痛哭之下震撼的後脖頸子發麻。”


    “不謙虛的說,假如能提前一分鍾讓這個國家結束所有危難,回到所期盼的樣子,我願意站到死人堆裏和那些沒名沒姓也沒任何人記住的英雄一起失去生命,我願意。”


    這是實話,是那位不知名姓的老師振聾發聵後、日本人屠殺的消息一次次傳入張嶽耳朵後、山本帶著人當街殺死警察根本不用經過法庭審判後來自他心底的話。


    “可我受不了這種侮辱。”


    “你見過漢奸什麽樣麽?”張嶽一下坐了起來,雙眼發直,要咬人似得:“我見過!”他說話時,腦袋上的頭發都在顫。


    “已經死了的大老李,給日本人鞠躬時恨不得往後背上裝一塊鋼板來逼著自己完成90°;那來自警察廳的翻譯就把兩隻手搭在汽車頂上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殺,嘴角還往上撇著,仿佛那些人都是找死。”


    “你見過已經徹底麻木的百姓嗎?”


    “我見過……”


    “他們,在街頭看見日本人槍殺警察隻是發愣,有的人還在趕緊收拾攤位,就怕劫難降臨到自己頭上。知不知道這些都是為什麽?”


    啪、啪、啪。


    張嶽伸手用力拍打著後腰,肥肉直晃:“咱後腰不硬了,沒人給咱做主了,以前還能告官,現在連他媽皇帝都是日本人的傀儡。”


    “這就是現在的東三省,一個日本人的狗病了都能匯集所有名醫,一堆警察死了都不能讓哪怕日本人的一根毛晃悠一下的地界。”


    “在這,活著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李文山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他看到了本該屬於年輕人的血脈正在噴張,像是憤怒之下,等待反擊中那急促的呼吸,還有胸口不服的起伏。


    隻有真正的老爺們才能說出這樣的話,本就是中國男人該有的樣子,這,才是中國魂。


    不屈的魂!


    “你就那麽在乎自己的名聲?”不過,李文山覺著眼前的胖子,似乎走進了死胡同。


    張嶽反口道:“什麽狗屁名聲。”他把給狗治病到山本槍殺孫大腦袋、大老李的事都說了出來。這種事,換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說,假如沒有渾渾噩噩的魂不守舍,也沒有張開嘴後的一吐為快,一切都將會是個秘密。


    李文山聽懂了,也明白了張嶽的一身汙名是怎麽來的,忽然,殘忍的笑了。


    “你在乎的,是那些警察的命?”


    “他們在乎你的命了嗎?”


    “起碼你這個穿著警服的警察還惦記著那些窮苦百姓,那些已經死在日本人槍口下的警察呢?”


    “我跟你打賭,這幫王八艸的,天天都想著怎麽從老百姓手裏多摳出哪怕一塊大洋。”


    “我是沒在東三省見過你說的這些,但是,我見過更惡劣的。知不知道這些人弄來的大洋怎麽花?當別人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他們,把錢不是扔在了賭桌上就是扔到了窯姐的褲襠裏。”


    李文山有點被張嶽悲天憫人給惹煩了說道:“心疼他們?矯情!”


    張嶽愣了。


    他的思緒出現了拐角,所想的哪怕和李文山所說不同,也是因為了對方的提醒才發生了轉變。張胖子明白自己為什麽如此了,用2017年普通老百姓對人命的珍視看待這個混亂世界裏如草芥般生靈,不是自找憋屈麽?


    不該這麽看……


    不同時代的目光根本無法權衡當時情況下的無奈,和,生命的價值。


    這個時代的人命和2017年能比麽?


    那麽多人犧牲自己的性命,不就是為了讓這個國家重新站立起來,讓那些窮苦的老百姓活出生命價值嗎?為了這些,多少人微笑著赴死,高喊‘我的死,可以換來你們更好的活著’頭也不回?


    是,日本人殺了那麽多警察的確是張嶽犯下的錯,可話說回來,一個獸醫回到了民國,還想為這個時代做點什麽的時候,不犯錯,可能嗎?


    要是連自己都倒下了,這個錯誤,誰來彌補?


    想通了的張嶽回魂一般恢複了一些精神,他,明白自己能在這個時代起到的作用了,那就是中國人死一個,胖子就得想方設法讓他們死一戶,直到死絕為止。


    “你誰啊?”


    張嶽這才想起剛才有個黑漆漆的槍口對準了自己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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