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秦楓追問,荀有方便冷笑說道:“讀書人之最高抱負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所謂的‘修齊治平’,這是坊間蒙童都知道的話,你竟拿來問我?是你自己學藝不精,還是故意想來笑死我?”


    麵對荀有方的挖苦,秦楓絲毫不為所動,淡淡說道:“你既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中修身是在第一位,如不修身,便不可齊家,如不齊家,便難以治國,一國難治,天下治更是癡人說夢,對也不對?”


    荀有方微一思量,似是確認秦楓所說並無什麽陰險陷阱,他便朗聲說道:“本就如此。先修身,然而齊家,齊家然而治國,治國然後平天下。怎麽,你經世家對此還有異議不成?”


    秦楓見荀有方這般說了,他淡淡一笑,嗓音沙啞說道:“我經世家並無異議,隻不過荀有方,你所說與所知,似乎不太統一啊!”


    沒等荀有方意識到秦楓所指的究竟是什麽,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哪裏說錯了話,被秦楓抓到了把柄,秦楓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瞬間發動了勝負手。


    “既然連你都知道,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等等一切讀書人未來大大小小功業的基礎,如何會有我經世家隻崇立功,不管立德,自甘墮落,自甘沉淪的謬論!?”


    秦楓一言落下,坐在上首的言一諾登時眼神一變,輕聲自語:“不妙!荀有方著了這小子的道了!”


    他旋即用傳音入密對一旁的崔巍道:“崔巍,一會如果荀有方不利,你可出言助他!”


    崔巍聽得這話,心頭驟然一緊。


    看上去好像是言一諾要崔巍助荀有方一臂之力,實際上是言一諾不惜一切代價要讓荀有方贏下秦楓,一切後果則都要崔巍來承擔了。


    這哪裏是叫崔巍出言指點,這是要崔巍親自斷掉自己的文路去助荀有方一臂之力啊!


    言一諾見崔巍不說話,語氣略有了一些怒意:“怎麽了?你的一切都是本夫子給的,你舍不得?”


    崔巍隻得用傳音入密回答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此時此刻,荀有方聽到秦楓的辯論,心內驟然一沉,自語道:“不好!”


    荀有方眼神一動,以攻代守,登時大喝道:“秦楓,你這是混淆是非黑白!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是君子之功,豈可與你經世致用鼓吹的事功,等同視之!你這是信口雌黃。”


    秦楓嗓音沙啞,此時語氣卻已是比較之前充滿了更多的信心,他笑道:“古往今來,成彪炳千秋之大功業者,誰不有令人交口稱讚的大義大德?你何曾見過卑鄙小人得以立下千秋功名?”


    秦楓吃力地抬起手來,指向蘭溪對麵的荀有方:“立德、立功、立言,此為讀書人之三不朽,立德第一,其次立功,無從立功,隻得立言。無論立功還是立言,在我經世家看來,立功必然是致用,立言還未必是致用。”


    他笑著說道:“若不立德,無以立功,若不立德,更無從立言。即便能夠下筆千言,也不過是誤人子弟,千百年後自被人棄之如弊履,嗤之以鼻。所以……”


    秦楓所言郎朗,飄蕩於蘭溪之上,竟是讓旁聽的一眾法家、兵家之人都微微點頭。


    更有甚者,上清學宮儒家居然也有人聽著聽著,不自覺地點起頭來。


    但很快就有旁邊的同窗或拉袖子,或掐胳膊,讓他們回過神來。


    畢竟他們的屁股還坐在上清學宮儒家這裏,若是對經世家秦楓的理論心悅誠服,這算怎麽一回事啊?


    秦楓語氣層層遞進,語速也是越來越快,竟是如波濤洶湧,一浪高過一浪,聲勢駭人至極。


    “譬如學宮稚童,需要每日學習句讀,默寫章句,成年讀書人要否?因為尋章摘句不過蒙童所學,而立之後的讀書人對聖賢經典已可信手拈來了。同理,能夠立下經世之功的讀書人,必然已經立德,否則根本無從立功……”


    秦楓沒有給荀有方爭辯的機會,他一指點向荀有方,一聲低喝,聲音不高卻如當頭棒喝:“所以,我經世家講究立功,非是自甘墮落,乃是更高的要求。荀有方,你還有什麽話說!”


    最後一句,秦楓乃是將渾身文氣徹底抽空激蕩,在一浪高過一浪的醞釀之後徹底迸發,渾身浩然氣以這最後一句為引,全盤壓上。


    原本平流無波的蘭溪之上,罡風驟然起,秦楓身上白袍獵獵作響如旗幟,狂風勁吹。


    一霎那,仿佛天地加持在秦楓身後,一語落下,讓對手舉世皆敵,如遭千夫所指。


    “千夫所指!”


    法家傳人法正大聲驚叫道:“秦楓居然使出了學宮祭酒才有可能施展出來的‘千夫所指’異象!”


    不止是法正,端坐於蘭溪之畔,一直作壁上觀的兵家傳人,號稱“小兵聖”的楚惜白也出聲道:“一言可判定生死,辨善惡,可千夫所指,可萬民稱頌。隻有氣勢完全壓製對方,且占據大義名分的一方,才能讓自身文氣與天地正氣共鳴。嗯,正是‘千夫所指’異象,錯不了!”


    聽到“小兵聖”都為秦楓開口,直接認可了秦楓施展的不是什麽旁門左道,而是真正的文鬥異象“千夫所指”。


    這一下,所有還在場的人心頭陡然一驚。


    兵家站隊了。


    很明顯,兵家選擇支持的是秦楓,而不是荀有方。


    誰都不曾想到,秦楓在此等絕境之下,居然能夠跨越文位,甚至無視上清學宮的文位,直接施展出“千夫所指”異象。


    此時此刻,被“千夫所指”異象籠罩的荀有方,隻覺得普天之下,所有的文人都在對自己口誅筆伐,都在曆數著他的種種錯謬與不堪。


    莫說他本就已經啞口無言,就是他還有一肚子的理由,此時此刻,都已經如悶在茶壺裏的餃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了。


    原本就因為秦楓今日在曲水流觴文會上風頭出盡而大受壓抑的文心,竟是有了開裂的跡象!


    文心開裂,則大道崩碎,幾乎再無成為聖人的可能!


    除了極其少數的妖孽,破而後立,還能夠一舉入天人,成為聖人。


    大部分天才在文心開裂之後,無一不是泯然眾人。


    也就是說,此時此刻,荀有方已到了最危險的時刻了。


    他知道,言一諾當然也知道。


    可就在言一諾頻頻向著身邊的主持人崔巍使出眼色,要他點醒荀有方,幫助他保持文心完整和念頭清明的時候……


    令言一諾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崔巍自始至終,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對於言一諾的頻頻暗示,他置若罔聞,一言不發!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道理,誰都明白。


    往往辯論中的一方會陷入自己的圈子裏,難以走出來,需要一人出言點醒他,往往還能有一線生機,甚至可能反敗為勝。


    但是……


    曲水流觴文會上的主持人,必須保證自己的公平公正,不能有一點徇私之處,也不能偏袒任何一方,否則不但會使自己所代表的流派蒙羞,作為主持人也會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


    最高的懲罰,有一名祭酒被廢掉文位,毀掉問心,被罰在藏書閣抄寫經書,永世不得踏出藏書閣半步,直到老死。


    也就是說,言一諾要崔巍點醒荀有方,就等於是拿崔巍的修煉之路,來換荀有方的修煉之路,以及他言一諾的臉麵。


    終於,千算萬算,算不得人心。


    言一諾失算了!


    崔巍不願為言一諾的臉麵犧牲自己的一切。


    也就是說,接下來要麽言一諾自己去破壞規矩,點醒荀有方。


    要麽……


    這一場言一諾精心準備,打算將經世家徹底逐出百家行列,將百年恩怨畢其功於一役的曲水流觴文會,就已經結束了。


    勝負已分了!


    霎那之間,荀有方就好像是被人抽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盯住崔巍,再盯住言一諾。


    崔巍眼神古井無波。


    言一諾眼神黯淡,失望與怒意,一閃而逝。


    但終於,還是失望居多。


    秦楓指向麵前的荀有方,低喝道:“荀有方,你,還有什麽話說?”


    話音落下,感知到勝負已經明了,漂於蘭溪之上的青銅酒樽驟然飛起,徑直到了荀有方的麵前。


    酒樽微微顫動,如催命的鬼符一般。


    荀有方臉色慘淡,他苦笑道:“我無話可說,我隻是恨……”


    沒等秦楓發問,荀有方驀地抬起手來,居然雙手捧住青銅酒樽,仿佛是要借酒澆愁一般,仰頭就灌。


    足以醉聖的杜康美酒,登時如瀑布澆頭而下,酒液如倒傾銀河,竟是“咕咚咕咚”灌入荀有方的口中。


    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是一驚。


    言一諾驀地低吼道:“荀有方,勝敗乃兵家常事,君子能屈能伸,你休要自暴自棄,你……”


    話音剛落,隻聽得一聲清脆的“哢嚓”裂響,從荀有方胸口之中傳來。


    一霎那之間,蘭溪之畔,萬籟俱寂。


    荀有方苦笑說道:“秦楓,你說的沒錯,那首供奉增華閣的《戒己詩》的確不是我做的!”


    一語落下,全場嘩然。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他已是放下酒樽,不知是酒勁上湧,而是鬱結難抒,他大吼道:“我隻恨,蒼天既生我荀有方……”


    他驀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喃喃自語道:“為何還要生他秦楓!為何,為何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儒武爭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情殤孤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情殤孤月並收藏儒武爭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