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楓盤腿坐在蘭溪之畔的時候,自然也吸引了無數人的注意力。


    一時間譏誚,挖苦之聲,不絕於耳。


    秦楓雙目微瞑,充耳不聞。


    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隻是樹欲靜,風不止。


    以秦楓為中心,周圍十丈,並無一人落坐。


    這使得人頭攢動,摩肩擦踵的蘭溪之畔,顯得極為不正常。


    就好像被人在一片細密的沙盤之上,人為用手抹出一塊空白似的。


    紮眼至極。


    惺惺相惜的文人相親不見得有多少,文人相輕卻是比比皆是。


    此時看到秦楓被孤立排擠在圈外,很多學子們皆


    是幸災樂禍,等著看秦楓的笑話了。


    尤其是荀有方的擁躉,更是激動得上躥下跳,巴不得現在曲水流觴文會就結束,直接宣判秦楓的死刑才好。


    如今秦楓與荀有方已成宿敵,而且還是死敵,這些擁躉們當然都巴不得自己支持的荀有方能夠踩著秦楓的肩膀爬上去,自己也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不過,除了惡意去“黑”秦楓的人,很多本來對於秦楓和荀有方當中一人並無特別觀感的學宮中人,也是微微蹙眉。


    “雖說主動與眾人坐到一塊,可能會被拒絕,也許會丟一些麵子。但總好過這樣涇渭分明,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此子竟如此不合群嗎?”


    還有老學究喃喃說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罷了。”


    蘭溪另外一畔,荀有方竟似是故意挑釁一般,徑直坐在了秦楓正對麵的位置之上。


    隻不過反差明顯的是,秦楓一畔,隻有他孤身一人,荀有方身邊卻是眾人環繞。


    荀有方還隻是普通學子,當然沒有資格坐著,但荀有方麵前早有人鋪好了地毯,上麵擺好了清酒,瓜果,甚至還有燒著檀香木的香爐。


    與煢煢孑立的秦楓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荀有方看向蘭溪對岸的秦楓,抬起右手,在秦楓的脖子方向做了一個磨刀的姿勢。


    挑釁意味十足。


    很顯然,秦楓在重陽文會上,一戰成名,讓荀有方狼狽得幾乎文心碎裂。


    若不是言一諾出手相助,他斷然不會有今時今日的風光場麵。


    所以他才會更加狠秦楓,討厭這個壞了他計劃的男人。


    言一諾雖然沒有明說,但荀有方的直覺隱隱約約察覺到,秦楓可能才是那一篇大成詩篇的真正作者。


    不然的話,根本無法解釋秦楓的詩才如此超絕。


    如果說,昨日之前,荀有方對於秦楓還有一點做賊心虛的怯意。


    今時今日,已經自己連做三篇大成詩文的荀有方已再無半點怯意了。


    大成詩篇的作者又如何?


    你也不過文光一寸而已,荀有方昨日所做的詩篇,文光都已達到了藍光一尺五。


    就連學宮內的多位資深祭酒,都稱讚他是不可多得的詩文奇才。


    正如言一諾對荀有方所說的,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如今荀有方已不覺得自己是個賊了,所以他哪裏還會怕了秦楓。


    “就讓我將重陽文會上,你施加給我的恥辱,千倍百倍地在曲水流觴文會上奉還給你吧!”


    荀有方喃喃自言自語:“你這該死的秦楓。我要你做我的踏腳石,永遠都不得翻身!”


    就在這時,隻聽得一聲“肅靜”清喝,剛才還吵雜如菜市場一般的蘭溪之畔,霎那之間就變得落針可聞。


    隻見一名身穿雪白鶴氅的青年儒士緩緩禦空而降,如天上謫仙,落於這蘭溪之畔。


    青年儒士看不出年齡,隻是唇紅齒白,麵如冠玉,眼眸如星,幾乎滿足書中所有關於白麵書生的描述,甚至比起一些女子來,美貌都不逞多讓。


    他清聲道:“諸君,晨安!”


    蘭溪之畔,數萬學子竟是如秋天田野之中彎折的麥穗,齊齊躬身,沉聲回道:“參見信夫子!”


    秦楓緩緩睜開眼睛,正看到了立在自己對麵,一身白羽鶴氅的青年男子。


    他就是信夫子——言一諾!


    就在言一諾出現的瞬間,秦楓臉上的神色沒有變化,整個蘭溪之畔卻已是風向驟變。


    就連可能是最後幾個與經世家有交情,或是同情經世家遭遇的大佬也徹底偃旗息鼓了。


    “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不愧是信夫子啊!”


    有人不甘心地歎了一口氣。


    這些人或是與皇甫奇、於林有舊,或是擁有一定的正義感,無法坐視學宮儒家這般欺辱經世家,打算在曲水流觴文會之中稍稍斡旋,不指望能夠幫助經世家贏下文會,至少可以不讓他們輸的太難看。


    也許僥幸之下可以幫助經世家不必從百家之中除名。


    這已經是他們能夠設想的最好結局了。


    可是言一諾的到來,徹底打碎了這些學究們想要幫經世家一把的念頭。


    他們此時隻希望自己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千萬不要有禍事從天而降。


    也不是他們就沒有一點文人風骨跟浩然氣。


    隻是,倘若他們為經世家仗義執言,因言獲罪,得罪了言一諾這一位信夫子,給自己跟所在的流派引來滔天大禍的話。


    無人會說他們是錚錚鐵骨的浩然氣,隻會說他們是不識時務而已。


    能夠爬到他們這個位置的人,誰人沒有的弟子門生,誰人沒有家人親朋,誰敢冒險?


    沒有一點眼力勁的人,又怎麽可能在這個看不見刀光劍影,卻往往身死道消,身敗名裂的上清學宮裏混到如今的位置?


    曲水流觴文會由夫子來主持,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但少之又少。


    大部分時間,都是由五位夫子委托一位德高望重的祭酒前來主持。


    在智夫子呂德風下落不明的歲月裏,四位夫子往往是門下祭酒輪流主持,作為平衡。


    能夠作為曲水流觴文會主持的祭酒也是感覺到家門有幸。


    可現在的情況卻是,信夫子言一諾親自下場主持這一屆的曲水流觴文會。


    雖不能說就壞了規矩,但至少告訴所有人,這一屆文會,不簡單。


    而且很不簡單。


    如果言一諾礙於自己夫子的身份,不出麵主持,其他人也許還有幫助經世家斡旋得餘地。


    可如今,言一諾僅僅是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座無形的雷池,讓他們根本不敢上前哪怕一步,更不用說越過雷池一步了。


    這些人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竟是被言一諾盡收眼底。


    天人境強者與未入天人境的修煉者相比,就是天壤之別。


    天上仙人,一念千萬,全知全能,也並不是虛妄之言。


    言一諾嘴角浮現一絲冷笑,稍縱即逝,他緩緩說道:“今日按例並非是由我來主持曲水流觴文會,但我聽聞這一屆學宮秋闈裏麵英才輩出,其中佼佼者也會參與這一期的曲水流觴文會……”


    他緩緩抬起手來,衣袖之中飛出一把光潔如白玉的交椅,落在他身下,穩穩托住他的身體。


    言一諾淡淡一笑,繼續說道:“學宮代有才人出,我不甚欣喜,便專程前來此次曲水流觴文會觀禮,看看那幾位在秋闈中鶴立雞群,卓然超群的年輕俊彥,究竟是見麵不如聞名,華而不實的繡花枕頭,還是見麵更勝聞名,當真可畏的後生。”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無分老祭酒還是新學子,都是打心底裏佩服言一諾的老謀深算。


    隨著智夫子呂德風的回歸,五夫子之中權力的爭奪再起波瀾,言一諾若是親自下場主持文會,必然會給其他四位夫子落下把柄。


    倘若以後有機會更進一步,成為聖人,今日這看似不起眼的癬疥之疾,極有可能就會斷送言一諾的成聖大道。


    若是逞一時快意恩仇,反而斷送了自己的大道,那顯然是非常愚蠢的行為。


    所以言一諾來到現場的理由是“觀禮”,而不是主持曲水流觴文會。


    完美地將自己置身事外。


    但他又在現場,依舊可以震懾所有膽敢破壞他計劃的人。


    一箭雙雕,卻又可以將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言一諾設下的就是一個將經世家逼死的必死之局。


    順便可能還可以提拔一下自己麾下的人。


    到時候,秦楓自然就是那見麵不如聞名的繡花枕頭,至於見麵更勝聞名的人會是誰……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


    言一諾說完,一名坐在眾人當中一張椅子上的青年祭酒緩緩站起身來,徐徐走到蘭溪之畔,從衣袖之中抽出一卷被淡淡紫氣纏繞封鎖的卷軸,沉聲開口道:“在下上清學宮祭酒崔巍,受五位夫子所托,主持本次曲水流觴文會……”


    他伸手解開卷軸封印的霎那,淡淡紫氣驟然化為璀璨清光,讓蘭溪之畔光明大放。


    兩個大字如虯龍一齊從書卷之上,浮現而出,蜿蜒盤旋,最終就這樣懸停於蘭溪之上。


    人群之中的法正驀地輕叫一聲:“不妙!”


    孫山在看到那兩個字時,也是癱坐地上,用力拍著大腿,臉上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完了,這下徹底完了!”


    隻見得那作為今日曲水流觴文會題目的兩個字不是別的字,正是之前法正等人最擔心得那兩個字——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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