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站在那邊,良久,她緩緩吐字:“我見你二大爺。”


    說完,她抬腳走了。


    杜太醫目瞪口呆,看著少女離開,再看向聶揮墨。


    所有人的目光也是如此,從少女的背影移到聶揮墨臉上。


    聶揮墨濃眉輕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


    她在他麵前的脾氣一直不小,但今天這脾氣,是不是也太大了。


    夏昭衣離開杜府,出來沒多久,緊繃的俏容浮現出難以忍耐的痛意。


    她伸手按在後腰上,貼靠在角落,渾身痛出一陣陣冷汗。


    方才,她差點沒打過聶揮墨,一因她腰傷,二因聶揮墨的身手好像變好了。


    這殺千刀的聶揮墨,她何止想罵他,她想撕碎他。


    緩了很久,夏昭衣忍著劇痛起身,今日計劃還要去畢府走一趟,如今情況,去不了了。


    離杜府較近的,是禦街雙燕闕,夏昭衣痛得隻能跛腳,嚇壞了店裏所有人。


    她讓他們不用擔心,但需得回去金興酒樓取藥,說完就回房了。


    趴在床上半日,腰痛稍好一些,她閑不住的腦子這才開始思考聶揮墨和杜太醫的關係。


    時隔多年再遇聶揮墨,是在從東往西的八江湖古照峽裏,那會兒,他就是從李乾回來的。


    待王豐年建立起天下各路勢力和梟雄的信息庫後,夏昭衣挨個看到聶揮墨,得知他每年都會去幾趟李乾。


    但奇怪得是,他這些年跟著田大姚南征北戰,沒見對李乾有什麽動作。


    是在醞釀一場大手筆?


    從戰略格局上來看,即便拿下至東邊的李乾,中間還有一個大平呢。


    或者是說,想要兩麵包抄大平?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和聶揮墨今天在杜太醫家後院的那一場架,不會是最後一場。


    她容不得嶺州的起義軍,便也容不得他聶揮墨。


    誰都不能踩著她掀翻了的李乾廢墟去登高,皇帝天子那一套,該終結了。


    ·


    長長的儀仗隊停在城外十裏的殯宮前,鄉間村野的百姓夾道而跪。


    長空蒼穆,雲海萬狀,烏泱泱跪下的人潮前,權貴們麵容哀喪,逐一按禮製入宮。


    徒步靠雙腳從城裏跑出來的手下在人群中尋找李豪,身份所限,無法進去,他不得不掉頭往殯宮北麵的後門跑去。


    喪樂這時又起,古鍾沉吟,兩個誥命夫人忽然跪於宮前垂淚。


    隨後,跪下的人越來越多,哭聲帶起來的悲愁在人群中傳染散開。


    西麵丘陵上的鬱蔥樹木被大風吹擺,幾雙眼睛一眨不眨地,全程望著殯宮前的眾相。


    沉冽身旁站著一個個頭中等的男子,約四十歲,他逐一看去,逐一報名。


    頓了下,他壓低聲音:“不見宣武軍的方西華和他兄長方西宏。”


    程解世道:“是否是徐城一事,他們受了牽連?”


    梁俊搖頭:“應該不是,徐城那事,皇帝罰了陽平公主和徐城、明台縣及熙州共十七個官員,對幾大兵營卻無半點懲罰。”


    “軍師說得是,”那個頭中等的男子道,“並且,方西華和方西宏的夫人都攜帶子女來了,其中一個跪在那哭呢。”


    梁俊看向沉冽:“將軍,您如何看?會不會是阿梨姑娘那邊……”


    沉冽麵上沒有過多情緒,平靜望著下邊密密麻麻的人潮:“阿梨對宣武軍深惡痛絕,她不會和這支兵馬有過多牽連。方西華和方西宏沒有出現,最大原因,是李據另做了安排。”


    “會否是嶺州之事?”


    沉冽道:“嶺州在李乾皇室們看來,是個窮山惡水之地,那邊起兵,李據未必願意立即去收回,他的國庫銀兩一直不夠。”


    因為窮,所以李乾的新皇宮建到一半便停罷,所以今年才一直有苛稅嚴策,所以之前的雷暴大雨朝廷無力賑災,李據直接擺爛,由民生,由民死。


    梁俊沉了口氣,心情抑鬱。


    那下麵跪著的人,至少一半都是他所見過的麵孔。


    對於李乾,梁俊一直懷有不一樣的情愫。


    他是東平學府的學子,成長於永安皇都的少年,見識過皇朝最後的盛世輝煌。自小所授得,是忠君愛國。自小所信得,是天子恩澤。


    自他牙牙學語開始,所有的忠孝禮德仁與義,皆圍繞皇權。所有的普世經文,皆服務於皇權。


    現在,一片片的,全塌完了。


    年幼時以見一麵皇上為榮,皇上在心目中乃至高無上的天祇,而現在,所謂皇上不過是個頹頹老矣,無所作為的糟老頭子。


    眼下這殯宮內外,前後周圍,這些他所眼熟的熟悉麵孔,則像是一具又一具被牽線拉扯的偶人。


    程解世道:“將軍,如果不是嶺州,那麽李據另作安排,會是……什麽?”


    沉冽仍舊沒有表情,黑眸裏卻有一絲寒光閃過。


    梁俊的臉色也變白了。


    宣武軍的存在,一直是為惡的。


    當年在京城最先舉起屠刀的,並不是城外的宋致易兵馬,而正是這大街小巷,一戶一戶搜查讀書文人的宣武軍。


    青山書院,便就是他們踏破焚毀的。


    那時若非工部尚書家的倔牛兒子宋傾堂,甚至連東平學府也將不保。


    梁俊低低道:“不會是好事,宣武軍是李據身邊最窮凶極惡的犬牙,他們若行事,隻有惡事。”


    “將軍,”武少寧忽道,“錢日安和劉樹正他們要走了。”


    男人們朝西麵宮門看去。


    剛才梁俊說明台縣一禍,李據隻罰了陽平公主和徐城等共十七個官員,並未動兵營裏的任何一名將帥。


    實際上,李據非但沒有懲罰旁人,錢日安之流,反而得了一個軍職。


    就在上個月,錢日安被直接空降為盛業軍副統領,位高權重,掌兵兩千。他身邊的劉樹正,便是盛業軍的正將。


    現今殯宮舉哀,用不著這些管理軍機的將帥們親為。離京都近的,意思意思趕來送上一程便可回去。


    錢日安跟著劉樹正,帶著一眾親兵朝不遠處的村子走去。


    他們的坐騎皆在那村口。


    沉冽看著他們,澹聲道:“動手。”


    武少寧應聲:“是。”


    梁俊搖了搖頭,剝出一顆桂花薄荷糖塞入口中,歎道:“這青山荒野,又埋屍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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