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騰騰的幾碗餃子忽被端來,一碗一碗,在大帳軍案旁的拚接長桌上放下。


    夏昭衣看了一眼,收回目光,繼續在地圖上標注。


    旁邊的將士們因動靜而看去一眼,也收回視線。


    新收編的幾個將領卻是忍不住,他們頻頻望去,咽一口口水。


    夏昭衣的聲音清脆悅耳,語調略低,一處一處分析戰略布局,看到那幾個將領發饞的神情,她停下手中炭筆。


    幾個將領驚醒,忙回過神來,看著夏昭衣。


    說是將領,其實不完全是,原有的華州兵馬將領,在張稷的無情鐵刀下,全部身首分離。


    這幾個將領,都是新選上來的兵卒。


    才接觸不久,很難知真實品性,故而這些“將領”到底如何,夏興明交給自己的左右副將,夏智和顏海戚觀察。


    因夏昭衣這一個停頓,這些“將領”們皆大驚,統統後退一步,麵露愧疚自責,低頭抱拳:“二小姐,我等知錯!”


    “是我們失態了。”


    “二小姐,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


    夏家軍將領們看著他們,沒有說話。


    靜了靜,他們不安地抬頭看向夏昭衣,發現少女的目光落在那些餃子上,而後她看向門口幾名士兵。


    詹寧也在,指指餃子:“二小姐,今日除夕。”


    他一說,夏昭衣身旁幾名夏家將領如夢初醒。


    夏昭衣笑了,擱下炭筆:“去吃餃子吧。”


    糧草都是佩封城中帶出,非常充足。


    蔬菜肉幹和其他穀物,則是李滿管馳他們去留靖府時買的。


    入華州後一路行軍,沒太舍得吃,恰好今日除夕,一幹人等商議,便包作了餃子。


    眾人去端餃子,很多人道,若非這碗餃子送來,都記不得今日是除夕。


    夏昭衣陪他們聊了一陣,自大帳中出來。


    太過熱騰的氣氛,讓賬內賬外的溫度截然不同。


    除卻他們,每個人也都有餃子,肉較少,多為蔬菜,但吃得很開心。


    李滿和楊富貴正在閑聊,本為斥候的管馳,範宇,梁德昌,自打被夏昭衣派發了一個特殊任務後,便停了斥候的活,現在閑著,也人手一碗捧著,在那邊聚著商議“作戰計劃”。


    夏昭衣忽然心情很好,尋了個沒人的小山坡,她獨自去那邊坐著。


    旁人記不得今日是除夕,但是她一直記著。


    她從來不會忘記年月與時辰,無事可做,掐指算算吉凶,也是不錯。


    這會天上星子朗朗,文曲星旁去年前新生客星,太史局命名新星“宣延”。


    天下眾多觀星家們立即不幹,彼此紛紛寄去書信,最後聚於曄山一會,決議命其司平大元孤池星。


    為新星命名,從來都是欽天監和太史局的活。


    太史局以往統治著全國星象學,權威且不可反抗,這下頭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司平大元孤池星,這麽長又拗口的名字,便是那些觀星家們專門挑釁和嘲諷太史局的。


    到如今,仍沒人承認那是“宣延”星,不過司平大元孤池星這般拗口,也不可能傳開,現在都稱其孤池。


    現在,這顆孤池星光輝璀璨,東邊有一片紫色星雲若煙痕輕繞,華光迷離。


    道是紫氣東來,且又是新星,這是大吉大喜之星象。


    但這吉,這喜,每個抬頭仰望星空者都可見,卻不可能每個人都吉,都喜。


    一陣徐風迎麵,帶著冬日夜晚的清寒,夏昭衣卻不覺得冷,因是抬眸看著星空,那些星子真實落於她眼眸,清澈明亮,濃燦若海。


    耳邊傳來一些動靜,夏昭衣轉過頭去,見是蘇玉梅,她莞爾一笑:“蘇姑娘。”


    蘇玉梅走去,笑道:“我本不想打攪,但是他們怕你有心事,要我看看你。誰讓整個兵營中,除了你之外,就隻剩下我是姑娘了。”


    “我沒有心事,偶爾獨處,深感快樂。”


    “啊,那我豈不是真的打攪了,”蘇玉梅止步,“我這便走。”


    “別,”夏昭衣說道,“有個伴也不錯。”


    蘇玉梅輕笑,走去在她身旁坐下。


    二人的衣裳都樸實到極點,夏昭衣仍是不辨雌雄的中性打扮,蘇玉梅則始終都是半舊不新,褪色嚴重的衣裳。


    “餃子挺好吃的,他們說你沒吃。”蘇玉梅說道。


    “嗯。”


    “不想吃?”


    夏昭衣頓了下,道:“倒沒有想不想吃的想法,就是沒有要去吃的想法。”


    “噗,我被你繞暈了。”


    “沒事,擱那吧。”夏昭衣笑。


    “哎,你真有心事呀,”蘇玉梅好奇,“近來,你好像一直在問那幾個斥候,有沒有取到信。”


    “……我有嗎。”


    蘇玉梅舉起手指:“至少三次。”


    “……”


    “阿梨,”蘇玉梅認真道,“你是不是在等誰的信呀?”


    夏昭衣想了想:“可能是因為,我在等一個答案。”


    “答案?”


    “嗯,跟這些士兵們有關,也跟我很重要的親人有關,”夏昭衣秀眉輕蹙,“沒有等到,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蘇玉梅眨巴眼睛:“我居然,能聽到你這樣形容。”


    “你居然,用上了‘居然’二字,”夏昭衣看著她,笑道,“我這樣的形容,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嗎。”


    “因為,你在我心裏麵是個很不凡的姑娘呀,”蘇玉梅一笑,“你瞧,自這次與你碰麵以來,你所做得事情哪件不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有時我深夜醒來,都覺如夢似幻,不可思議你居然二十歲都不到呢。”


    夏昭衣難得俏皮,狡黠道:“我應該,二十二歲了。”


    “二十二?”


    “哈哈……”夏昭衣清脆笑起,明眸望回天上星子,“是呀,二十二了呢。”


    前世死時十六,丁亥年,重生為己醜年,中間兩年姑且不算,經曆己醜、庚寅、辛卯、壬辰、癸巳,到今年甲午年,恰好,二十二。


    蘇玉梅被她的笑容所感染,笑道:“阿梨姑娘,那說回之前的事,你心裏麵那空落落的感覺,便是你所說那親人的事,介意告訴我嗎?”


    夏昭衣輕輕搖頭,望著星星道:“不是介意不介意的問題,而是,不能說。”


    “好吧,不過你若實在心煩,可以找我說說其他的話,稍微分憂都好。”


    “嗯,”夏昭衣轉眸朝她看去,“你近來成日捧著手稿,可忙?”


    “忙,”蘇玉梅提到這個便開心,“這些新收編的兵馬,皆是農民或雜工出身,還有出自肅河縣的兵卒,他們曾還在那些窯場裏務過工,我同他們請教著實方便。或許因是俘兵降兵之因,他們處於軍中難免忐忑惶恐,故而在回答我的問題上極力認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細節處都頗做思量與考究。”


    “那太好了。”夏昭衣也開心。


    “嗯,我手稿積攢許多,待我整理妥,便又可以發書啦。”


    “我不忘承諾,一定出資。”夏昭衣道。


    “哈哈哈……”蘇玉梅笑起來,隨後滿足一歎,眺向遠處無窮天地,“真好,此前我總覺得人世坎坷艱辛,步步艱難,自打遇見了阿梨姑娘你,像是一條康莊大道於我跟前敞開,陽光明媚,萬事順意,這感覺,著實快樂。”


    “可在我眼裏,你生性樂觀豁達,不曾像被苦難困囿過。”


    “哈哈,”蘇玉梅看著她,“阿梨姑娘,新年快樂。”


    “同樂。”夏昭衣笑道。


    “我也不知是不是該樂,我又老了一歲。”


    “苦難困囿不住你,區區年歲而已,算個什麽呢,你就當增長的是閱曆見識,和智慧。”夏昭衣道。


    “哈哈哈,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麽說你二十二了,若真要這樣算,我看你不止二十二呢。”


    “……那我是百歲老人?”


    “噗,你這是自誇。”


    “哈哈哈哈……”夏昭衣笑得開朗。


    躲在遠處的夏俊男等人,見她們笑得花枝亂顫,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二小姐笑得很開心。”夏川放心地說道。


    “自打和我們認識以後,二小姐每天都笑得很開心。”夏智道。


    “哈哈哈哈,”夏俊男笑得岔氣,“你咋還吹上了,我頂著俊男這麽逗人樂的名字,都不好意思說這話。”


    他這話一出,旁人全都哈哈大笑。


    怕被夏昭衣聽到,他們又忙互相拍對方,示意別吵。


    一頓笑完,胸腔中的紓悶情緒似乎得到緩解,夏昭衣長長出了一口氣,心境頗是開朗疏闊意。


    “心中可還有空落落的感覺?”蘇玉梅問。


    夏昭衣眨巴明眸,想了想,搖頭:“不知道。”


    因為笑過,她的麵色非常紅潤,星月下的輪廓暖軟溫和,一雙璀璨眸子若夜風蕩漾而過,落下碎星與月光。


    不過……忽然靜下,心中好似又起波瀾。


    空落落的感覺似乎沒了,取而代之得,是非常充盈的一片……海?


    她不知道這樣怪異的形容對不對,但真切像是有波浪在浮動,很輕,很平,底下卻又像是深藏著暗湧。


    一切的一切,漸漸的,緩緩的,好像變作一雙深邃柔和的眼眸。


    夏昭衣忽然愣了,懵懵望著前方黑暗。


    “阿梨姑娘?”蘇玉梅很輕地叫道。


    “嗯……”夏昭衣回神,目光也恢複清明,熠熠閃光地望著她,“嗯?”


    蘇玉梅發現,她好像,又,“傻”了……


    跟在壽石城外那鄉村客棧中的情況,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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