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岩地獄。


    一間不算寬敞的洞府內,火焰在壁爐裏無聲翻卷。正中置一張石幾,烈焰鬼帝悠然坐於一角,在他身旁,無相二人也赫然在列。隻不過相比之下,他們看起來要局促得多。


    石幾前共有四張座椅,作為主位的一處,目前還是空空蕩蕩。


    自從襲村事件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作為主使的那一號宗門,四散逃跑的餘孽就已經被烈焰鬼帝全數剿滅。滿門上下,從宗主到最尋常的燒火弟子,無一生還。而事後根據熔岩地獄公開放出的說法,這是向羅刹鬼帝獻上的一份禮物。


    此事剛過,烈焰鬼帝便再次向羅帝星發出了傳訊,邀他來熔岩地獄一敘,有要事相商。羅帝星當時是答應了下來,隻不過如今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這位派頭極大的陰風地獄之主,依然是影蹤全無。


    石桌前,無相和另一名鬼修都是坐立不安。他們既無法肯定羅刹鬼帝是否真會如約到訪,也同樣為即將見到這位一等一的大人物而心緒雜亂。


    畢竟當初在修靈界,一直是處在最底層的鬼修群體,都是因為他的崛起,地位才從此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一人之力,改變整個族群的處境,羅刹鬼帝之名,不僅是在人間,即使是在鬼界,也同樣是如雷貫耳。


    烈焰倒是神色如常,自顧自的一杯杯朝口中倒酒,連詢問短訊也未發出一條。時不時的還會與兩人閑談幾句,要不是有他極力活躍氣氛,此處或許會是死寂一片。


    又過良久,洞府前終於透入了一絲光亮。羅帝星身披寬大貂裘,未帶一名隨從,傲然而入,猶如自家。無形中散發開的氣勢,已是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待得石幾前的三人回過神來,都是連忙起身行禮:“羅刹兄!”隻是另外兩人是畢恭畢敬,烈焰隻是隨意擺出個架勢,被雙臂遮掩的眸底,有種戲謔的笑意。


    羅帝星一律視而不見,依然是昂首闊步,走到那張唯一的空位前,徑自坐下。無相二人無措的對視一眼,正不知是站是坐時,烈焰已是嫻熟的湊了上去,微笑道:


    “羅刹兄,這就是我曾經跟你提到過的,兩位鬼界的朋友。他們都是久仰你的大名,你能夠賞光一見,大家都是榮幸萬分。”說著衝一旁的兩人壓了壓手掌,示意入座。


    羅帝星此時才抬起目光,環桌一掃,冷冷道:“說吧。”


    他的目光落處,剛好投在了無相身上。因此無相也是匆忙抬起頭,小心翼翼的問道:“羅刹兄要我們……說什麽?”


    羅帝星冷漠的抬高了視線:“你們要見我,難道隻是為了說這些奉承話嗎?要求我什麽,說吧,趁我現在還有耐心。”提起一根手指,衝著三人平平一掃,指尖緩慢豎起,“你們三個加起來,我給一炷香的時間。”


    無相二人麵麵相覷,還是烈焰搶先接口道:“我們幾個又哪有資格求羅刹兄什麽呢?隻不過,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人,曾經都遭遇過歹人陷害,幸運的是,我們不但未死,還擁有了今日的地位,我們的仇人,想必是要失望了。”


    巧妙的將話題引過,接著衝無相使個眼色:“無相兄,當初你離開鬼界,也是因為宵小構陷吧?”


    無相提及此事,胸中鬱積多時的悶氣登時爆發,再說起話來,也顯得流暢了許多。


    “我為鬼界效命多年,從無差錯。三年前,隻因在我的管轄範圍內,出現了幾個人間的偷渡者,我未能及時將他們拘捕,就遭到了鬼君的處罰……我不服!”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聲音更為低沉,“因此我在鬼兵看守鬆懈之時,利用輪回隧道逃到了陽間,作為逃犯,一直還麵臨著鬼界的追捕。”


    另一名鬼修笑了起來,斜過視線,調侃道:“曾經的鬼界欽差,淪為欽犯的感受如何?”而無相的回應,就是一眼狠狠瞪了回去。


    烈焰哈哈一笑,主動介紹道:“這家夥當初是被無相追捕過的欽犯,據說這追追逃逃,一直持續了幾百年,後來就追出了感情……嗯,我的意思是,他們開始惺惺相惜了。這次無相逃出鬼界,他就幫了不少的忙。對了,他說自己的名字早就不記得了,所以我就幫他想了個新名號叫冥罰,怎麽樣,帥氣不?”


    無相不想聽他在這話題上浪費時間,徑自向羅帝星詢問道:“上次闖進鬼界的,有一個叫葉朔的小子,據說還是羅刹兄的舊識?”


    羅帝星周身的寒意,在聽到“葉朔”之名時,頓時再度下降了幾個冰點:“舊識?是舊仇!”


    他此時的憤怒,半數是為那舊仇之名,而另一半,卻是為對方竟然知道葉朔和自己的關係……所謂據說,還能是據誰所說?這烈焰為了要同他結盟,竟然敢在背後調查自己!


    盡管羅帝星抬起的目光已經極其可怕,烈焰卻似是絲毫不覺,反而誇張的打了個響指:“這樣真是最好了!其實不瞞眾位說,小弟之所以有今天,也完全是拜那個葉朔所賜。既然如此,我們就更應該組成聯盟,同仇敵愾,一起對付那個葉朔!”


    一旁的無相還想說些什麽,烈焰已是飛快的搶過了話頭:“無相兄,我知道你是想說,你放跑偷渡者,完全是因為你那個副將從中作梗。但換一個角度想,如果不是那葉朔無端闖入鬼界在先,你那副將就算是想生事,他也生不起來啊?歸根結底,葉朔,才是你真正該恨的人!”


    看著烈焰的費力鼓動,冥罰滿不在乎的聳了聳肩,端起酒碗:“我倒是不求其他,隻要能讓我避過鬼界追捕,在這陽間有一席之地,也就知足了。至於什麽葉朔,我認都不認得,烈焰兄要同仇敵愾,就不用往我身上扯了。”


    羅帝星聞言一挑眉,冷笑一聲:“哼,同仇敵愾,那你們去同仇敵愾就好。烈焰,本帝對你的承諾依然有效,至於無相、冥罰,如果隻是想逃避鬼界追捕,盡可入我麾下,本帝自會保你們平安。但結盟之事,休要再議!”話音剛落,便是袍擺一甩,揚長而去,直將三人視作無物。


    無相和冥罰麵麵相覷。即使被迫成為鬼界欽犯,但在他們內心深處,始終還是有著一分傲氣,羅帝星如此言行,當真令他們極為不快。


    烈焰一時也有些尷尬,但很快就重新扯起笑臉,忙著打圓場道:“嘿,人家有實力。這年頭,有實力的人,總是有點脾氣的。”


    冥罰朝著洞口張望兩眼,也跟著歎了口氣:“是啊,咱們三個的影響力加起來,都還及不上他,就算是組成‘三方鬼帝’,也沒人會買咱們的賬,反而是豎起了現成的靶子。烈焰兄,我看這結盟之事,還是再議……”


    但就在二人的議論聲中,無相卻是將心一橫,站起身快步追了上去,看得背後的烈焰和冥罰雙雙一怔。


    “看來,他比你有魄力啊?”半晌,烈焰翻轉著酒杯,隨口笑道。


    幽長的廊道中。


    羅帝星聽著後方響起的腳步聲,冷漠的微側過身:“是我剛才的話沒說清楚,還是你的理解力不佳?”


    無相在他的威勢下,雖然內心惶恐,卻仍是鼓足勇氣開口道:“抱歉……羅刹兄,可否隨我走一趟鬼界?”


    羅帝星冷笑一聲,眼中嘲弄之意盡顯。但還不等他開口譏刺,無相就搶先道:“我隻說一句,在這陽間找不到的東西,在鬼界未必也找不到。何況鬼界掌管生死命數,或許會有增加一個人陽壽的方法。”


    羅帝星在他剛開口時,雙目便是略微的眯了起來。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他的神情也變得有些複雜:“生死簿……”


    無相一口應道:“正是。而且除此之外,在鬼界還有一件寶物,叫做‘鬼冥聖珠’,對於修煉鬼道之人,是一個極大的助益。往日就是閻羅鬼君,也時常借助它修煉。”


    羅帝星在心底迅速斟酌一番,挑眉道:“聽上去確實不錯。有什麽條件?”


    無相心底暗喜,麵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道:“當初羅刹兄地位確立,各方恭賀之時,我黃沙地獄並未送上禮物,如今就算是補上了吧。”


    自從兩人歸附於熔岩地獄後,烈焰就助他們分別打下了黃沙地獄和雷刑地獄。人間的四方地獄,至此已是全部有了主人。隻不過這兩方勢力尚淺,暫時還不敢如其餘二人一般高調,因而外界對此,倒是少有人知。


    羅帝星在聽他提到“黃沙地獄”時,心中便是暗暗冷笑。看來烈焰為了促成聯盟,確是煞費了一番苦心。可惜,自己天生就不喜歡團隊合作,更何況還是三個實力遠遠不如自己的“拖油瓶”。不過聽著聽著,他對無相其人,倒是有了新一番認識。


    “好一手借花獻佛。但你記著,我隻保你在鬼界安全出入,但不會幫你報仇,也不允許你借我的名義,聽懂了麽?”


    無相恭敬施禮:“能有羅刹兄這一句話,已經是給小弟最大的承諾了。”


    羅帝星嘴角的冷笑逐漸加深:“我原本以為,你的為人比烈焰那小子來得實誠,沒想到如今看來,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啊。他是奸在臉上,但你是奸在心裏。不過我不喜歡有那麽多彎彎道道的人,你也別以為憑著一點小聰明,就可以隨便利用我。”


    在鬼界之行暫時達成,而羅帝星也離開了很久後,無相依然佇立在原地,心中感慨萬千。


    當初,自己也是個直腸子,鐵麵無私,卻被擅長“彎彎道道”的衛哲淵拉下了馬。成為逃犯之後,為了生存,漸漸的他也學會了圓滑處世。


    就比如這一次烈焰的提議,其實要論實力,論在世間的影響力,他們三個根本就沒資格跟人家組成聯盟。故意借用“四方鬼帝”的名號,就是一方麵依附著他,一方麵又要跟他平起平坐。可以說,完全就是小人行徑。


    這種事,自己以前是不屑的,但現在竟然也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而更悲哀的,是他即使明知前路泥濘遍布,卻依然從未想過拔步抽身。為了什麽?當然是為了生存。


    清高,傲骨,那都是屬於強者的。沒有實力卻空有一身傲氣……死路一條!


    ***


    九幽殿的一間密室中。


    四麵幽暗,隻有透過窗縫,隱約透入的零星光線。空氣沉重得令人感到壓迫。


    九幽殿主站在寶座之前,凝視著手中的玉簡,閃爍的幽光,在他的臉上投下了明明滅滅的陰影。這或許是十數年來,他第一次正式出關。而有幸見證這一刻的,殿中上下就隻有第九尊者楚天遙一人。


    玉簡上方,一條條波紋重疊蔓延著,不斷朝另一側輸送,這是正在建立傳訊的信號。但另一端,卻是始終無人接起。九幽殿主的臉色已是越來越沉。對於向來習慣了予取予求的他,即使是這片刻的等待,也會令他心煩意亂。


    楚天遙侍立在下首,抬起頭小心的觀望幾眼,又匆匆埋下視線。室內在這一刻格外寂靜,隻有信號傳輸時,那一陣陣沉悶的“嘟——嘟——”聲。


    終於,傳訊正式接通,另一端響起的,就是一道豪爽的大笑聲:“哈哈,現在你出關了,我倒是要閉關了。老實說,這傳訊的要不是你,恐怕還真沒這麽容易找到我。”


    九幽殿主臉色陰沉,淡淡道:“正霆兄客氣了。我找你自是有事商議,你應該也知道,大人就快要回來了,我想我們作為他的嫡係,自然應該表表心意。你覺得……準備點什麽好啊?”


    在說出這段話時,他顯得很有些局促。作為屹立在最巔峰,生殺予奪的大人物,這是千年來從所未有之事。而引起他這情緒變化的源頭,顯然並非是因為對麵久未聯絡的天霄閣主,而是他口中的“大人”。


    天霄閣主在另一端似乎是“咦”了一聲,過了好一陣子,才慢悠悠的道:“哦,你有這份心意,那自然是好。”再次停頓許久,又繼續道:“其實隻要你從此不再造殺孽,就是給遠祖大人最好的禮物了。”


    九幽殿主神色猛地一變,迅速切斷了傳訊,想到老對頭在對麵得意的樣子,恨恨的自語了一句:“給臉不要臉。”視線一抬,一道極其淩厲的目光掃向了楚天遙的方向。


    楚天遙心底一寒,連忙將視線挪開,認真的注視著窗外,裝出“我剛才在看風景,什麽都沒聽見”。九幽殿主這才冷哼一聲,眼中的殺意稍稍減退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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